“打住。我和都烈奉唯一的过节就是,他非得让我拴马,”岑宁思考了一会儿,严谨地补充道,“未遂。”
先有江团阿杵,后有方纵游,莫非在他人眼中,自己是一个处处需要人维护的脆弱之人?
方纵游定定的看着她。
岑宁轻轻叹了一口气,拱手道:“侯爷庇护之心,岑宁万分惶恐。只是侯爷娶妻生子,是家事亦是国事。岑宁也非手无缚鸡之力赖人庇护之人。”
方纵游淡淡笑了一声,恢复了神色,关心则乱这个词今日的确落在了他自己的头上。
玲珑观主已经另择良木而栖。都烈奉朝他说出这句话时带着暧昧不清的笑意。他明知道都烈奉只是故意激怒他,他也并非没有察觉其中的突兀之处。只是未及思考,便已经出手。
纷杂的思绪最终落在了一处,岑宁没有必须留在他身边的理由。
她甚至到今日都未曾直言,投靠侯府所求何事。她不缺财富,不求名利,也并不依赖谁的庇护。她与自己相识,不过是刚巧在她身边同行的是自己。既是如此,若有一日,她发现有一条更容易的路可以走,她便会离开。
方纵游压下心中隐隐烦闷,他未乘轿,骏马疾行,却仍然觉得皇宫回侯府的路比往日里更长。
直到推开大门,岑宁站在庭中神色如常,疏离的眉眼中带着淡淡的笑意与惊诧,心头的那一丝躁动,才随风消逝。
宫宴之举是一时冲动,可刚才的话却并不是。
安静的气氛被骤然响起的爆竹声打断,有孩童沿着侯府朱红色外墙跑过,透过硝火薄烟传来隐约的打闹和嬉笑声。冷风卷起漫天翻飞的红色碎屑,零星几片飘进侯府院子里来,恰好落在了两人中间。
岑宁挥了挥手,将纸屑赶开,二人移步朝里走去,默契地未提方才的话题。
岑宁看着方纵游的背影,不经意道:“听说大理寺已经结案。”
方纵游脚步未停,“听说?”
“薛止仁今日来过。”
方纵游回头,看向岑宁,“你打算为薛御史求情?”
“不。”岑宁眼神微敛,“凉州百姓之惨状历历在目,贪官污吏皆咎由自取。不过,丰州驻军的将领是老侯爷的旧部,侯爷可否方便向魏将军举荐薛止仁,好全了他的一片孝心?”
方纵游略微思考,“此事不难,不过薛止仁尚年轻,留在内京熬一熬总有出头之日。永平城地界偏僻,出去容易回来就难了。”
岑宁点点头,“让他自己选吧。”
上一世,薛御史好不容易到丰州,不到一年便死于暴民动乱。薛止仁远在内京,收到这个消息时日夜兼程赶往丰州,最终也只是带回一副衣冠放入灵柩之中。
书房里堆积的文书已经成了一座小山,岑宁刚想退下,便听到方纵游幽幽道:“磨墨。”
方纵游在宫宴上为一女子动怒之事,作为官场秘闻不胫而走,一来二去便传成了北平侯终于收了浪子之心,动了娶妻纳妾的念头。
于是送进侯府的文书中就多了一样往日里不常见的种类。
美人图。
在岑宁磨墨的三天里,阿九前后递了十八幅美人图。
岑宁偏头瞄了一眼,图中美人顾盼,纤如蒲柳,下方写着生辰八字,岑宁疑惑道:“肖佩佩?肖府尹家的千金不是略微丰腴吗?”
阿九叹了口气,“前天宋太尉家千金画像送来的时候,侯爷面露不悦之色,便有人会意说侯爷喜欢纤瘦不喜欢丰腴的。”
岑宁记得方纵游面露不悦之色,是因为宋小姐的画像恰巧是正午时分送来的,而那天恰巧中午的饭菜咸了些……
阿九同情地看了一眼岑宁,“别管这个了,你今天的书还差多少?”
“能不能解释一下,为什么你们侯爷非让人熟读本朝三十六记?”岑宁有些无语,她是记得方纵游说过要她回京之后在书房伴读,但三十六记不过是民间杜撰的本朝野史,什么三皇子的生母其实是山野精怪,竹阳郡主其实是皇上的私生女……
阿九挠了挠脑袋,“这个很有趣啊,我小时候都当话本看的……”
岑宁气结,伸手从衣袖中一掏,将一只刻着梵文的指环递给阿九,挑眉道:“你可认得这个?”
阿九仔细看了看,将梵文临摹在宣纸上,作出恍然状,热心解释道:“唵嘛呢叭咪吽,这是梵文六字大明咒,我不太感兴趣佛教的东西知道的不多。不过这应该是个吊坠,大明咒一般不带在手上。”
“……”
阿九把玩了一会儿,将指环交还给岑宁,又热心的给出建议,“做工精致,可能是宫里的东西,宫里信佛的主要是太后和竹阳郡主,你要是感兴趣,就多打听坤祥宫。”
岑宁轻咳一声,不再挣扎,“我方才看到那一本来着了,哦对了,是第八记。”
门外传来侍女匆忙地脚步声,“孟小姐,侯爷不在府中。”
“方哥哥!”
孟令婉的声音在门外响起,紧接着书房的门被拍得砰砰作响。
房内岑宁与阿九对视一眼,阿九按住岑宁,走向前去,开了半扇门道:“孟小姐,侯爷出门赴宴,尚未归来。”
孟令婉却是不听,“方才我明明听见有谈话声!”她一把推开了另一扇半掩着的门,正对上岑宁将书卷放下,闻声打探的目光。
“放肆!”孟令婉本就带着怒意,见岑宁坐在主位上顿时找到了发泄的地方,她大步跨了进来,顺手抄起桌案上的茶杯便朝岑宁泼去。
从孟令婉眼神落在杯子上的那一刻起,岑宁就知道她要干什么,可是现在书案上正满满摆着她辛苦抄录了整个上午的笔记。
在躲与不躲间她犹豫了片刻,尚且温热的茶水便兜头淋下,将岑宁淋了个正当。
顿时屋内气氛凝滞。
孟令婉也没预料到,愣了愣神,大梦初醒般将茶杯扔开,“你……你怎么不躲!”
岑宁不怒反笑,却忽然想通了一件事情,她走到孟令婉近处,“我尚未回京都烈奉便半路生事,一回京,又是风言风语。”
巧合一多,便难免显出人为雕琢的痕迹。
“前有鬼推磨,后有陈妙音。”岑宁衣衫沾湿,眸子上凝着怒意,“今天我看孟小姐来找侯爷是假,来与我算账是真。”
不等孟令婉回应,岑宁伸手,书房门在孟令婉身后猛然关上,“那我们今天就好好算算这一笔。”
见如此情况,孟令婉身后的黄衣丫鬟忙挡在自家小姐身前,“放肆,敢对我家小姐无礼,我家小姐与侯爷可是有婚约的!是你未来的主家!”
岑宁嗤笑了一声,眼神扫了扫墙角堆积的画像,不用想都知道她口中的“婚约”夹杂了多少水分,“那此婚约可有信物,可有婚书?”
岑宁随口一问,果然见主仆二人脸色难看了许多。
所谓的婚约,是老侯夫人当年的谈笑之约,未成媒妁。可这些年方纵游频频拒绝赐婚,北平侯府上下唯一能自由出入的女眷只有孟令婉。整个内京都默认二人门当户对,只是方纵游尚且年轻心性未定。
也正因为如此,在老侯夫人的授意和方纵游的默许下,侯府众人对孟家总是礼让有加。
但经凉州案后,内京官场洗牌,许多唯孟相马首是瞻的官吏,竟然纷纷借此机会向北平侯府示好。
虽然父亲同她道,方纵游哪怕纳妾,北平侯正室也定然是孟家的。可是……
孟令婉眼中又起妒意,可是她听下人们说,送来的美人图方纵游看都没看,反倒统统由岑宁经手。
“我孟令婉三个字就是婚约。倒是你,无母家庇护,就算如今凭姿色显一时风光,又能笑到几时?没有侯府撑腰,你连和我算账的资格都没有。”
鬼推磨也好,陈妙音也罢,统统不过是因为她不便以孟府的势力直接针对岑宁。可哪有人是长情的,就连自己的父亲都有四房侧室。
她亲眼见着小姨娘进府时如何风光,狐媚的眼睛挑到天上从不正眼看人,如今不过三年,端茶提鞋都要看正室的心情,被扇了耳光还要赔着笑。
却不料岑宁似乎是听了什么有趣之言,非但没有生出后怕之意,反倒是噗嗤一声笑了场。
“孟小姐,那你最好从今日起,每日上香拜佛,祈祷求方纵游长情一些。否则……”岑宁此刻眉睫上凝着水珠,无端生出几分诱惑的神色,素白的指尖轻轻搭在陈妙音身后的门框上,“否则,没了侯府的束缚,单凭你今日泼的水,我便叫你这辈子喝水,都只能求别人喂到你嘴里。”
孟令婉说到底是官家被捧在手心长大的小姐,此刻被岑宁眼中忽而迸发出的狠厉一震,不由后退了一步。
黄衣丫鬟见状扬手怒斥,还未开口,一声极重而响亮的巴掌便落在她的脸上,将她想说的话打了回去,徒留五个赤红指印。
“擅闯侯府书房,按府规杖责三十。”岑宁甩了甩手,翻开落在一旁的,昨日刚刚看完的侯府家规三百条,翻到一半又关上,“不过,你不配动用侯府人力。”
这一巴掌虽打在丫鬟脸上,但却与落在孟令婉的脸上无异。
她今日万万没有料到事情会如此发展,并没有带随从出行。此刻孟令婉愤然与惊恐交织,脸色勉强维持镇定。
岑宁又缓缓道:“陈妙音背后是叛党,孟小姐你私自勾结叛党之女,到底是出于私仇,还是……孟党授意,欲刺杀北平侯?”
恰逢普桑国来访,凉州案方定。她与陈妙音联系是真,北平侯半路遇刺也是真。
孟令婉从没想过自己的私仇会连累整个孟家,镇定的神情此刻方出现罅隙,“我没有……你……你含血喷人,你胆敢污蔑朝廷命官!”
岑宁忽然漏出一个浅笑,在她耳畔低低道:“我存心污蔑又如何?”
孟令婉此刻已经靠墙,退无可退,眼中惊恐快要溢出来。
岑宁此刻方意犹未尽地退开,紧接着吱呀一声,房门洞开,天光顷洒而入,瞬间照亮了晦暗的书房,方纵游一袭白衣出现在日光之中。
“方哥哥!”孟令婉眼中的惊恐委屈顿时化作了泪意,顾不得什么礼仪反身埋入方纵游怀里,抽抽噎噎,说不出半句完整的话,我见犹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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