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枪刀棒棍,冷言冷语岑宁倒能自如应对,可偏偏方纵游此刻眉眼缱绻,万般温情。
越是见惯了步步算计的凉薄,便越是难以拒绝直白的善意,这大约是人之常情。
即便高位者的爱大多是一时兴起,向来不值一提。
天光渐暗,一声尖锐的啸声破空响起,直冲云霄。街上众人不约而同地仰头,巨大的烟花如同碎金一般绽放在高空之上,瞬间照亮了整个内京城,街上灯光接二连三的亮起,万家灯火连绵一片。
二人并肩,闲逛于街头巷尾,不知不觉走到了玲珑观前。
观前门庭若市,红绸飞扬,人群熙熙攘攘,不时有笑意盈盈成双成对的人从观里进出。
方纵游忽然驻步,“你今日说要替本侯算上一卦。”
岑宁回了一个笑,似有几分自嘲,“算不尽天意,反而让人失望,不算也罢。”
方纵游本就不大信这些,他将岑宁牵近了些,避开流水般的人群。月白的衣角不知在哪里沾染上了几许红色,如皎白银辉落至凡间,平白添上了几分烟火气息。
“你还没有回答。”他眼眸中映衬着明暗交辉的灯火,含着浅浅的笑意,俯身贴近,“到底怎样本侯才能讨你欢心。”
“小侯爷?”岑宁连忙伸手抵在方纵游胸前,“这里是街上……”
“不在街上就可以?”
岑宁还未反应过来,便觉得周身一轻,方纵游运起轻功如飞鸿,携她一跃而至玲珑观顶。
脚下踏着万家灯火,头顶月朗疏星。偶有近处远处的烟花腾空闪灭,在璀璨与静谧之间,方纵游声音认真又温柔。
“本侯知道内京并非你的故土。”
“你若无牵挂,本侯以后便是你的亲人。”
“本侯所在之处,便是你的家。”
岑宁睫毛微颤,一转眼便神色如常,“岑宁供职于此,北平侯府本就是我的住处。”
方纵游却并不打算将这个问题敷衍而过,“我喜欢你。”
岑宁沉默不语,但方纵游却极为耐心地等着她的回答,时间被一刻一刻地拉长,原本压抑着的不安,却如风卷野草般肆意生长。
凉风乍起,没带上半点喧嚣热闹,将岑宁衣角发丝吹得飞扬。
她眉目淡淡不悲不喜,仿佛置身事外,如同方纵游初见她时的模样。
没有回应的喜欢,便是一厢情愿。
映衬着偶然传到耳边的一丝人群的嬉笑之声,此时无边的沉默便已经是答案。
可方纵游却不依不饶一般,固执地等着岑宁亲口说出来。
一直等到岑宁的手从他手中挣出,等到最后一朵烟花消失在无边的苍穹之上。
方纵游看着虚握着的手心,心中缓缓蔓延起一丝二十余年来未曾有过的异样。
酸涩如过夜苦茶。
岑宁叹了口气,“小侯爷,你已经极会讨我欢心了。”
未等方纵游反应过来这话中的含义,岑宁微凉的手便覆上方纵游的眼眸。
方纵游眼前被遮盖,瞬间坠入黑暗之中,只听得到耳旁轻拂而过的风和忽然拉近的呼吸声,紧接着唇角传来柔软的触感,如同万束烟花同时炸开在胸腔之中。
凉风之中,方纵游耳尖微红,眸光闪动如万蝶扑翼。
从头内京街头,一路扑到了侯府里。
阿九在岑宁门口徘徊了三四趟,岑宁终于忍不住道:“要么就进来,要么就走远点。”
阿九听着这句几分耳熟的话,一把推开了房门。
岑宁将房中书籍典故看了大半,正在抄录着什么。
阿九反手将门关上,跨过堆积如小山的书册,走到岑宁近处,虽然声音很低但难掩其中激动的情绪,“他们说,你和小侯爷前些日子携手共游?”
“嗯。”
阿九一把将岑宁手中的书抽开,痛心疾首,“我拿你当兄弟,你竟然想当我主子!”
……
岑宁将笔放下,安慰道:“你想多了。”
阿九愣了愣,似乎松了口气,又倏而炸毛道:“什么叫做想多了,你打算对我们侯爷始乱终弃?”
“……”岑宁扶额,打算换个话题,“你来找我干嘛的?”
阿九这才想起了正事,从怀中掏出一大叠请帖,“流言蜚语已经传遍了京城,都是请你的。”
大多是些赏花赏雪赏诗词歌赋的请帖,岑宁粗略地翻了翻,朝阿九道,“帮我挑一个最有排场,人最多最热闹的。”
阿九面露难色,“真的?”
岑宁疑惑:“你今天怎么婆婆妈妈的?”
阿九在最底下抽出了一张蓝底锦文请帖,一个大大的烫金“孟”字端然其上。
“孟令婉生辰。”岑宁打开请帖,沉默了一会儿忽勾起一个笑意,“正好省了我很多功夫。”
阿九总觉得今日的岑宁似乎处处同往常一样,又似乎有些不一样。
岑宁放下请帖,将一份抄录好的名单递给了阿九,“帮我查一查这些人。”
“查什么?”阿九接了过来,纸上写上有十余个姓名,皆为本朝或前朝的重臣权贵。有些名字上画着圈圈,有些名字旁写着小小的问号,有些被写上又被划掉。
这显然是一份经过深思熟虑的名单。
岑宁难得地迟疑了一会儿,“所有异常之处,譬如后族联姻,人丁兴旺,定居属地。”
这个调查方向实在是过于模糊,解释起来也颇为复杂。岑宁好整以暇,等着阿九询问,却迟迟未见他开口。
良久,阿九盯着这些名单道,缓缓道:“这些人里的大部分,侯爷这几年已经差遣暗卫排查了。”
岑宁眼神之中闪过一丝诧异,“结果如何?”
“未有异常。”
岑宁似乎并不失望,只是缓缓点了点头。
孟令婉的生日,自然设宴在孟府。
孟相向来宠爱孟令婉,往年孟家小姐生辰的排场丝毫不逊色于郡主公主。不过今年因着凉州一案,孟党被打压,行事倒是低调了不少。
岑宁端坐在一隅,眼前是络绎宾客,身后是笙瑟歌舞。不时有人投来打探的目光,几句刻意压低的讨论声偶尔传进她的耳朵里。
“她就是那个被侯爷看上的?”远处三两人路过,有人掩面低声问道。
“是啊,倒也没什么特别的。”有人笑着回答,“这小侯爷果然是心性未定,上几个月听说喜欢个算命的,这回又是个什么?”
又有人低低笑了几声,“听说是本是侯府的下人,一朝飞上枝头,野鸡变凤凰。”
“什么飞上枝头,不过是爬上了主子的床罢了。”
岑宁却毫不在意,只是单手支着头,偶尔换个姿势,漫不经心地轻叩着桌案。眼神透过人群,落在虚无的某处,似乎在等着什么。
用人之道在于权衡,而所谓权衡,不过就是给一棒子给个枣的道理。
孟家先前被打压,今日孟令婉生辰皇家一定有所表示。
歌舞声骤停,人群纷纷朝门口望去,有黄衣使者前来通报,众人应声而跪,恭迎天子圣驾。
岑宁挑眉,竟然是皇帝亲临,看来太后果真是重病了。随行而来的,还有都烈奉,李湛,慧贵妃,果真是给足了孟相面子。
皇帝客气了几句,待众人入席,歌舞才重新开始。
岑宁往舞女中一瞟,见着了个阴魂不散的人,陈妙音身着莲花舞裙混在舞女之中,点足轻旋,似一朵莲花迎风盛开。
“要说野鸡变凤凰,这里倒有两位。”不远处又传来细碎的言语,有人指指点点道,“那台上的舞姬,听说攀附上了普桑使臣,明明是个勾栏里的贱奴,竟能在圣上面前献舞。”
“嘘,小声些我的小祖宗。”有人连忙拦住,“圣上礼待都烈大人,异族人可不讲究这些,说不定一开口便纳了她。你快少说几句,祸从口出。”
风言风语连这些深闺小姐都知道,皇上又岂能不知。竹阳公主毁容,以思过为由避人不出,早已经惹得普桑来使不满,若不是修凌厌增兵囤守于城外,这不满怕早不是口上说说了。
果然一曲舞毕,皇上第一个拂掌,带动了台下一片掌声,“此舞甚美,若临水芙蓉不蔓不枝,有赏。”又明知故问,朝着都烈奉道:“使者以为如何?”
此舞实在平平,难为皇帝夸的出口,岑宁冷眼笑了笑,漫不经心地看着这场闹剧。
都烈奉双手举杯,“舞姿妙曼,我很喜欢。”
这个顺水人情做得流畅无比,陈妙音眼角眉梢尽是得意。赏赐异国来使一名舞女,于在场所有人而言,实在是一件小得不能再小的事,但却能助她脱离奴籍,一举翻身。
眼瞅着皇帝的封赏即将落定,岑宁却忽然觉得这一幕有些滑稽,堂堂一国主君,竟要婉转着心思讨好千里之外的小国来使。
皇上果然是老了,宁可不要脸面,也要避战。
难为众人也一并陪他演戏,岑宁觉得好笑,便不由得笑出了声。而场上众人此时各怀心思,一时寂静,这笑声便十分不合礼仪,惹人注意。
孟令婉自觉抓到了把柄,扬声问道:“岑姑娘忽发笑声,可是有什么有趣之事?”
岑宁却收起酒杯,朝众人行礼,回道:“原先我还担心,陈家背负凉州百姓数千条性命,今日其女圣前献舞会惹得龙颜大怒,却是多虑了。天恩浩荡以才赏之,民女以狭隘之心揣度天子之大度,实在可笑,故自嘲笑之。”
岑宁又低低一拜,言词恳切羡慕,“民女实在是为妙音姑娘高兴。”
(。手机版阅读网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