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攸乐,攸乐,前面有个简易驿站,可以休息一下。”嫣儿连唤几声,才将陷入深深回忆中的攸乐拉回到了现实中。
“攸乐,你脸色苍白,没事吧?”司徒浩小声问道。他一路上紧盯攸乐,只见她虽策马狂奔,但明显神思不属,着实担心,但关于攸乐的过去很多都太过敏感,他根本不敢多问一句,怕勾起攸乐的伤心事,只得忍下满腹疑惑,将所有的关切都化作沉默的行动。
攸乐轻轻甩甩头,将高莽枝的影子甩开,才微微一笑道:“浩哥放心,一切都好。”
此时,前面路边是几座简易的茅草棚,棚内有卖简单饭菜和茶水的,有一桌已经坐了四人正在饮酒。
“再有半小时便进城了,我们三人不便再一起行动。“司徒浩勒住座下气喘吁吁的马,看看二人。他虽舍不得离开攸乐,但也不得不开口道别。
望着攸乐依旧苍白的面颊和有些恍惚的眼神,司徒浩连向妹妹递了几个眼色,示意妹妹多关注攸乐。嫣儿嘴上却不饶人,“哥啊,有什么话直接对攸乐说就好了,干嘛挤眉弄眼的。”
司徒浩一阵脸红,见攸乐转头看他,更是尴尬,狠狠瞪了妹妹一眼后,拨转马头朝另一条岔路奔去。
攸乐和嫣儿则跳下马来,将疲累的两匹马散放在林边,这马已经跟了二人多年,异常亲近,陌生人是骑不走的,所以她们也不担心马丢了。
嫣儿从包裹中取出一个幂篱遮在自己头顶,从头到脚都罩在一片粉色薄纱中,这才和攸乐一起一前一后进了茅棚。攸乐准备叫几样茶水点心,稍事休息后便回城。她倒是不着急,景王府她是来去自如,嫣儿毕竟不一样,虽是头牌姑娘,毕竟受制于人,老嬷嬷为了讨好她,准了她大半日的假,却也不适宜在外耽搁太久。
攸乐正欲招呼老板上茶,嫣儿却轻轻扯了扯她的衣袖,回身看时,见嫣儿悄悄朝另一桌的方向指了指。攸乐朝那桌旁四人看去,四人的面孔自己都很陌生,但不知是否嫣儿熟识。她随着嫣儿静静退到隐蔽处,直到看不见那四人,嫣儿才悄声道:“我认识其中一人,乃是随曾无庸到过红袖坊的曾老五,另外三人服饰近似,估计都是曾家人。此时,我二人不宜同时露面,我还是先行离开吧。”说着一面再次和攸乐确认了下次见面的方式和地点,一面牵着自己的马悄悄离开了。
待看不见嫣儿的背影,攸乐才再次进入凉棚,随意叫了茶水,顺便将自己的长条凳朝曾老五一桌的方向稍微挪了挪,以便更清晰地听到几人的对话。
稍待片刻,老板娘眼角带笑,满面春风地捧着茶壶过来,边给攸乐上茶边道:“客官,您今儿个可有口福了,这可是今年刚刚摘下的明前茶,顶级剑豪,您尝尝看,若是觉得好啊,您就多给两个赏钱,顺带两斤回家,也照顾照顾咱小本生意,怎样?”
攸乐端起茶杯,先闻了闻,清香淡雅,再轻啜一口,最初有丝毫苦味,但很快便满颊留芳,又捻起茶叶来细看,叶片完整,颜色鲜艳,条索紧致,属于上等茶叶,果然不俗,于是笑道:“这京城的茶水果然不一般,郊外普通茶摊的茶叶都有如此质量,如此我便带两斤走。“
老板娘欢天喜地地答应一声好嘞,便折转入内,一会手中捧着个小包便出来了,恭恭敬敬递到攸乐手上:“一看您就是行家,懂得好坏优劣,感谢客官照顾咱们小本生意。“接着又轻叹一声道:”唉,也就是今年,咱们茶农自个还能吃上这么好的茶,往年啊,早被茶行收走了,茶农自个哪里会舍得吃啊。“
攸乐接过茶包,问道:“那敢问大嫂,今年茶行为什么不收了呢?”并将自己身边的条凳从桌下拉出,示意老板娘坐下细聊。
“嗨,您可是有所不知。”那老板娘倒是热情的很,见攸乐发问,便坐下来,又偷眼瞧了瞧另一桌那几人,悄声道:“咱们大梁两大家茶行,您是知道的吧?多年前啊,这高家茶行几乎是占据了整个茶市,高家做生意实诚,大家伙也愿意去捧,所以每年家家户户的好茶叶全都卖给了高家。后来这曾家茶行也兴起来了,并且一年年越来越兴旺,高家反倒一年不如一年。不过从去年开始,咱大梁与前渝打仗惨败,有人说是曾家卖了咱的好茶叶给夜秦,换回的却是次品马,这些马又高价卖给官府做战马,所以才导致了大梁战败。咱大梁百姓个个同仇敌忾,听说这事后都无比愤恨,个个都不愿将茶叶再卖给曾家了。”
“那还有高家呢?”攸乐故意问道。茶叶不卖给曾家,让曾家名誉极大受损,这都是攸乐和药圣谷去年的大手笔,果然成效显著。
“高家自败落后,几乎是每况愈下,他们倒是愿意收茶叶,可财力有限啊,咱大梁百姓虽都还愿意继续与高家做生意,但咱们也要吃饭不是,唉。听说那高家大公子软弱无能,做不来大生意呢。”老板娘一副不屑的神情,“唉,只可惜了那高家啊,如此大的家业就这么中落了,连个掌事的人都没有。”
攸乐内心一阵绞痛,忙端起茶杯啜了一口,掩饰自己脸上的悲戚之色。
“那茶农无处卖茶叶,岂不亏了,他们怎么生活?”攸乐又转念问道,这是最关键处。以前想着施此一计是为了让曾家露出马脚,自己有可打入其内部的机会,同时也给高家一线生机,毕竟高莽枝撑起的是他们高家的产业,在事情未澄清之前,他依旧是高家的长子,自己的大哥,母亲也依旧住在高宅。可如今看来,这个大哥确实太无能,真不像高家的孩子。一生此想法,攸乐不禁吓一大跳,大哥真的不是高家的孩子吗,他到底是谁,为什么貌似对父母心存怨恨,即便他不是高家的亲身孩子,可高家毕竟将他养大至二十余岁,就这份养育之恩也不至于令他如此仇恨父母吧。
一想到这些,攸乐便是一头雾水,看来这个谜团只有靠父母来解了,母亲如今神志不清,只有父亲,可一旦让父亲开这个口,就得暴露自己的身份。如今她已完全不似旧时女儿模样,又时常粗粗大大作男人状,若父亲见她如此不知会有多伤心,她怎敢去随随便便暴露自己的身份。
“唉,咱大梁的百姓都是有骨气的,宁愿饿肚子,也不可助纣为虐,让那曾家再去害人。今年还是第一年,大家都还撑的过去,但愿这种情形不要持续太久吧。我们只希望那高家还能再兴旺起来,否则,明年恐怕我们也撑不下去了。”老板娘叹了口气,可话音未落,一把长剑嗖地一声从空中急急落下,直直插入矮桌正中心。
老板娘哪见过这仗势,吓得尖声惊叫,赶紧起身,连滚带爬将座椅都掀翻了。攸乐却依旧端着茶杯,又轻抿了一口后,这才平静地望向身后,原来是邻桌一名着短衫的壮汉将剑掷了过来。
“敢问壮士,这是为何?“攸乐将下巴抬了抬,指向那柄仍在颤颤悠悠发出轻响的长剑。
“不好意思,我手中这柄剑想出来认识认识二位,打个招呼。”那人脸颊上一块肌肉抖动两下,又瞟了瞟攸乐,见她一副文弱之相,明显好欺负,便大着胆子继续放狠话:“我这剑平时老老实实,可一见到该打该杀之人,它便不自觉想跑出来热闹一番,教训教训那些小人。“
“此话怎讲,谁是该打该杀之人?”攸乐慢悠悠地吹着茶杯中的浮沫,看都不看那人一眼。
“嚼舌根之人就该打该杀,造谣中伤之人就该打该杀,私下买卖茶叶便该打该杀!”那人蛮横地扫了攸乐一眼,又向老板娘的方向望去,老板娘早已逃得无影无踪了,哪里还敢继续留在这里。
“你们二人在此造谣诋毁曾家茶行,流言蜚语满天飞,老板娘还私下将茶叶卖与你,我大梁茶马法严格规定不得私自交易茶叶,你们不知道吗?”他甩开胳膊大摇大摆两步走过来,将长剑刷地拔起,带起几片木屑,其中一片不偏不倚就飞到了攸乐的茶杯中。
“哦,你是曾家茶行什么人,你怎知这老板娘便是造谣呢?”攸乐看他拔剑的姿势笨拙,知其根本只是一籍籍无名的江湖草莽,也没将其放在眼里,浅笑着继续不疾不徐地问道。
“曾家那是正经茶行,如今早已在那高家之上,谁不知道咱们曾老爷亲和谦逊,咱们曾公子翩翩美少年,高家如今算什么,那高莽枝软蛋一个,屁本事没有,有什么资格能在我曾家茶行之上。”那人说着撇撇嘴,骄傲地将右手大拇指举起,“定是那高家人造谣滋事,不服我曾家茶行远远超越了高家,想要做小人坏我曾家的大事,才生出此等谣言来,你们这些小民好生无知,竟然不断扩散谣言,岂有不好好教训教训之理?再说了,官府可是明文规定,茶叶只能经正经茶行售卖,这老板娘可有茶引,官府可下有批文,竟敢在此售卖茶叶?大胆无知的刁民!”
大梁确实有规定,民间私下不可售卖茶叶,官府严格控制着茶叶的买卖,特别是在与外族的茶马交易过程中,更不可将茶叶私自售卖换取马匹,否则便是死罪。但大梁之所以有此规定,主旨是在于由朝廷严格控制茶马交易,保证大梁的边界安全以及经济稳定,且民间私自买卖茶叶也有数量规定,只要不超过十斤便算不上违法。这人恐怕是欺负攸乐和老板娘不懂大梁律法,故意恐吓他们,其实主要目的便是阻止他们继续交谈下去,以免生出更多对曾家不利的话来。
“老五,要走了,今晚。。。”另一个声音从身后轻轻传来,攸乐顺音望过去,见那人正将右手举起,明显是要将手横在脖子上作杀头状,见攸乐回头,赶紧将五个手指收拢来,作势在自己的颈部抓挠了两下。
“哼,要不是爷今日还有重要的大事,你们俩就小心自己的舌头不保了。”那人恶狠狠地说着,边将长剑入鞘,转身便要走。
“慢着。”攸乐慢悠悠叫了一声,将手中茶杯放下,不紧不慢道:“你说我们造谣,我们却不承认,因为你拿不出证据来,曾家和高家的是是非非岂是我们这些外人能看得懂的,老板娘也只是道听途说,再说并未扩散,我二人悄悄耳语被你们听到,岂能随随便便怪罪我们;再有,大梁律法明文规定私下买卖茶叶不超过十斤者,也算不上违法,这一点上我们可是也没有丝毫理亏。但爷,你将这老板的茶桌捅了个窟窿,还将我这好好一杯茶给毁了,该如何赔偿我们啊?”攸乐说着,轻轻将杯中的小片木屑用两指拈出来。
那人听得攸乐说完,见眼前这文弱小子竟然还能言善辩懂得律法,一时理亏不知该如何还嘴,只双眼一瞪,想都没想便冲口而出:“你们算哪根葱哪根蒜,也值得让我曾老五来赔偿,你们也不去打听打听,我曾老五排名仅在陈水深陈爷之下,今天没将你二人的舌头割下便是便宜你们了,你们还不。。。”
话音未落,曾老五的嘴巴尚未闭拢,便见寒光一闪,嗖的轻轻一声传来,紧接着便是一身惨叫,曾老五手中长剑嘭地一声跌落,双手捂住自己的嘴巴,在地上痛苦地来回打着滚,蜷成一团,嘴角瞬间便淌出大量鲜血来,流的满地便是。
“你,你是什么人?”桌上另外三人见变故陡生,急忙冲过来,将曾老五扶起,其中一人怒目圆睁,满脸煞气,放开曾老五就欲冲过来,被旁边一人急忙拽住衣袖,并轻轻使了使眼色,微微摆了摆头,那人压在腰间宝剑上的手只得放下,暗自紧握着拳头。
“你口口声声割人舌头,现在我便教训教训你,让你尝尝舌头被割的滋味。”攸乐一边将玉蜂针放回自己的绣囊中,一边斜睨了一眼躺在地上痛苦哀嚎的曾老五,慢悠悠道。不提曾无庸也罢,不提陈水深也罢,一提起这二人,攸乐便满腔悲愤,且从这人言行,想其平时必是作威作福惯了的,代受欺压的百姓教训教训也好。同时,此人是曾无庸身边的人,他更是要再次挑衅一番,逼迫曾无庸尽快找到自己。
“你好狠毒,他只不过吓吓你们而已,你就真下杀手,你可知道,你得罪的可是曾家,曾家在咱们大梁也算说得上话的,曾老爷是三品大员。。。”那欲拔剑起身的人恨恨地盯着攸乐骂道,可话未说完,另一人又大声喝道:“好了,别在这耽搁了,我们走!”
“哎呀,三品大员,好厉害啊,我等小老百姓着实害怕。”攸乐冷笑一声继续道:“看来,你们是仗着三品大员的势才敢随意行凶的,不过,我这胆大包天的小老百姓倒是极有兴致去了解了解,这三品大员是否愿意纵容手下人胡作非为呢?”
这话可将曾老五吓得不轻,虽说平时敢仗点小势,可真要让老爷被别人拿了把柄背了黑锅,自己还有几条命在,立时额上开始大粒冒汗,不知是痛的还是吓的。
余下三人也不敢再出声,只恶狠狠瞪了攸乐一眼,便拖着痛苦不堪的曾老五,将他扶上一匹马,鲜血兀自流淌着,一路洒下斑斑血迹。四人三骑快马奔驰,腾起滚滚烟尘。
攸乐趁他们还未走远,大声冲着背影叫道:“行不更名坐不改姓,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告诉你们爷的大名,本人大梁无忧公子是也。“
方才攸乐见其中一人鬼鬼祟祟做出个杀人动作,心中疑惑,本想借挑衅曾老五的机会,趁机拖住那几人,威胁一番,或可知他们今晚的行动,可谁知他们竟毫不恋战,说走便走。看来,今晚曾家定是有某项重要举动,杀人?杀谁?针对谁?曾家如今真如此胆大妄为,敢趁夜随便取人性命?
想到这,攸乐赶紧站起身,抓起那包茶叶,又朝桌上丢下一锭银子,向城里策马狂奔而去。
老板娘待一切尘埃落定,才敢探头探脑地出来,长吁一口气,将银子捡起,并向棚内喊道:“当家的,刚才的是大梁公子啊,你听到了吗?果然风流倜傥啊,不过倒是有些清秀了,少了些阳刚之气,哎呀呀,只是刚才不知他身份,没能多聊几句,真是可惜可惜了。“语气中带着极度兴奋,似又有无限遗憾。
攸乐策马朝城内奔去,起先还心急如焚,但马跑了一会后,自己却不知该往何处去了。浩哥和嫣儿都是和自己刚刚分手,对曾家这两天的形势必不了解,王爷一向和曾家无亲近往来,其秘密动向必是更不会向王爷透露,这几人进城后也未必就会回到曾家。想到自己势单力薄,攸乐后悔莫及,刚才不该一时冲动伤了那人,而是应该偷偷跟在他们身后伺机行动的。现如今,自己已在那几人面前露了身份,且不知他们到底去了哪里,偌大的京城,到哪去寻人?想想也只有待天黑以后,再悄悄潜至曾府附近伺机行事了。
前面不远即是城门,攸乐收紧缰绳,将身下的枣红马勒停,自己跳下马来,一人一马缓缓向城门走去。她要好好思考一下,曾家到底会对谁下手?除了高家人以外,曾家的下一个目标会是谁?
此时已是正午时分,春夏之交的阳光有一丝炽热,街道上行人稀疏,清脆的马蹄声在不规则的青石板路上得得作响。攸乐低头沉思,不知该何去何从,考虑着是否该先回王府一趟,和王爷再商量商量。
正接近城门口,忽听得一人高声叫道:“醒了醒了!”攸乐抬起头,却见刚才还冷冷清清的街边,此时竟围满了人群。她驻足细听,只听人群里又有人大声说道:“你赶紧找个地方躺着去吧,别在这了,待会巡城的官兵过来,非得赶人不可了。唉,真是可怜呢!”旁边另有一人道:“你这声音还是不够大,他可能耳朵被打聋了,听不见。”
攸乐牵着马缓步前行,离人群又近了一些。这时只听一老妇说道:“来,喝口粥吧,这可怜的,哎哟,这姓陈的,到处造孽,不得好死啊。”
她心中有事,本不欲看这热闹,管这等闲事,这妇人的话却引得她心头一跳,姓陈的,莫不是陈水深?
攸乐将马拴在旁边的一根石柱上,挤进人群一看,被眼前的景象吓了一跳。躺在地上的应该是个中年男人,看身材倒是牛高马大,但此时却满身满脸是血,看不清长相,身上的衣服显然是被刀尖刺破,好几个血糊糊的窟窿,双眼青肿,几乎睁不开,双耳流到脖子的血迹已干,血成紫黑色,且沾上了灰尘,显得又脏又恶心,令人不敢再多看。
“即便是小偷,这打的也太狠了点吧,陈水深果然够毒啊。。。”
“是啊,还不知道这人到底是不是小偷呢,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啊。。。”
“你可不知道,那姓陈的手上有人命官司呢,但都被救出来了,可知他后台有多硬。”
“是啊,所以咱们还是小心着点,别被那姓陈的给盯上了,不然不死也丢半条命啊。”
“唉,咱们的大梁公子怎么就销声匿迹了呢,要不然出来给这姓陈的好好教训一番,让他再也不敢欺压百姓。”
“谁说不是呢。。。”
两个细小的对话声传入攸乐的耳朵,她回头一看,见是两个普通百姓打扮的人正在低声议论着,见攸乐回头,连忙住了嘴,脸上显出惊慌之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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