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门彻底打开后,但见天已麻麻亮,洞外站着约数十人,簇拥在中间的,正是华冠锦衣的景王爷!
攸乐和景王爷的眼神交会,两人暗自点点头,都从对方眼里读到了信息。攸乐一个箭步上前拜倒,大声道:“草民无忧公子参见景王爷,感谢景王爷救命之恩!”郑静石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愣了半晌才拉起自己的老母和儿子稀稀拉拉地跪倒,几欲泣不成声。
景王爷向前跨一步进入洞中,将攸乐等四人搀起,然后道:“今日一早,本王欲到城郊打猎,行至这附近,忽然发现这边火光冲天,定睛一看正是郑大人新宅的方向,于是快马赶紧奔来查看,却只见大火正在这洞口熊熊燃烧,宅院内一个人影也没有。本王知郑大人您及家人一般不会外出,于是赶紧交代他们尽快灭火,恐洞内有人,谁知您竟然真的被困在这里。”景王爷顿了顿,又朝郑静石道:“郑大人,昨晚到底发生什么事,您怎么会被困在洞里,是何人在洞外放火?”
郑静石又惭愧,又感激,惭愧的是前几日景王爷亲自上门询问自己关于高家旧事自己却在继续隐瞒,从而更加助长了曾乘风,感激的是王爷竟然成了自己全家的救命恩人,悲喜交集之下,他痛哭失声道:“昨夜曾乘风要杀我全家,幸得无忧公子相救,我郑家三人才得以保全。请景王爷为我郑家做主,将那胆大包天的曾乘风绳之以法啊。”说着郑静石又拜倒,情绪激动,伏地不起。
景王爷稍稍看了一眼攸乐,见攸乐微微摆了下头,很快也便明白了她的意思。待郑静石情绪稍稳,才不紧不慢道:“茶马御史曾乘风曾大人?他要杀你全家?这是为何?可有证据?“
一句话问得郑静石哑口无言,他指了指攸乐道:“无忧公子便是人证。“
景王爷搀起郑静石,正色道:“曾大人如今是朝廷三品大员,他还担任着与周边几个国家的茶马交易重任,怎敢明目张胆亲自出面杀人?再说,您和他有何深仇大恨以至于他要杀您全家泄愤呢?郑大人,没有切实的证据,仅凭无忧公子几句毫无根据的话,是难以将他告倒的。“
郑静石一下愣了,他满面泪痕,鬓发散乱,与前几日颐养天年时比,似乎苍老了十岁。一夜之间,儿子被杀,全家人性命几度悬于一线,自己在最敬重最在乎的老母心目中树立的贤德清廉形象完全崩塌。如今,他本以为王爷亲自将自己解救了出来,满可以在王爷面前告状,甚至指望王爷能到皇上面前去说上几句,将那贼胆包天的曾乘风绳之以法,谁想到王爷这轻描淡写的几句,就将他打入谷底了。
证据,证据,他曾乘风夙夜杀人,岂能轻易留下证据?再看这院内,除了残留的一堆灰烬外,什么痕迹都没有,不用去查看,前院客厅里那几具尸首肯定也早就被收拾得干干净净了。郑静石望着老母花白的头发,苍老的面容,想到她老人家内心的崩溃,不禁再次颓然倒地,放声大哭。
“这样吧,”王爷不忍看他痛哭流涕,命人搀起郑静石:“既然郑大人说有人要谋害您全家,你们再留在此处也甚是危险,不如和本王一道,到景王府去住一段时日,先避避难如何?再胆大包天的贼人,谅他也不敢夜闯景王府吧?同时,郑大人刚才所告之事,本王也会派人去查实,一旦坐实证据,该杀该剐之人一个也不容姑息!”
“这。。。”郑静石一时愣住,不知该如何回答。见王爷邀请,本应感激涕零,可如今,他怎敢随意进景王府?当年那桩高家的案子,无时不刻不像一根刺cha在他的心头,他和曾乘风是有共同秘密的。刚才,他在洞中以为自己已无生路,故将自己曾经所犯下的错误和盘托出,然而此一时彼一时,昨夜险象环生,今日危险已解,不得把自己的名节先保住吗?
他感谢眼前救他命的王爷和无忧公子,却又怕他们来盘根究底。于是,支吾了半晌,只得婉拒道:“这恐怕不妥,郑静石如今乃一介草民,怎能到王府长期叨扰呢?”
“这有甚关系,我堂堂景王府也不缺你们三副碗筷。再说,郑大人可是朝堂上的老人了,本王有些事正好想向您请教呢。”景王爷哪里知道郑静石心里已经九曲十八弯转了多少道了,还道他是真的在讲客气。
“不妥不妥,老朽不敢。”郑静石听王爷提起请教一些事,更加不敢答应了,只是一个劲地推脱着。
攸乐是何等样聪明的人,立时便联想到了昨夜的情形,再一看郑静石的表情,心中也有了八九分把握。她沉思片刻,向王爷拱手道:“郑大人一家三口长期住到王府,确实多有不便,这样吧,若王爷和郑大人信得过无忧,无忧倒是可以为郑大人安排一个清静安全的去处,不知郑大人意下如何?”
王爷朝攸乐望了一眼,见攸乐悄悄使了个眼色,知她定是想将郑家安排到药圣谷去,而这郑静石也必定是与当年旧事有一定牵连之人。于是轻咳一声道:“如此甚好,有无忧公子出面,郑大人应安全无虞,本王也可放心了。”回首见郑静石也是一副如释重负的样子,知他是宁愿跟着无忧公子,也不愿跟着自己的。
王爷朝攸乐招招手:“无忧公子如今乃我王府重要幕僚,昨夜本王有一事不明,本想连夜请教,哪想你一夜未归,还请借一步说话。”
攸乐点头称是,随着王爷朝人群外迈了几步。待离众人有一定距离,王爷才停下来,他转身朝攸乐深深地望了几眼,似乎欲言又止。这众目睽睽之下,攸乐不敢像私下和王爷王妃在一起那般放肆随意,只能满腹狐疑地微笑着,等待王爷开口。
“昨夜是嫣儿姑娘来我这里报讯的,同时,她还带来一个消息。”王爷抬眼深深望了一眼攸乐,“就是,昨日。。。凌云,他找去了药圣谷。。。”
攸乐低头听着,一动不动,半晌没有任何回应,王爷却知道,这刻意的冷静恰是欲掩盖她心中的波澜。
稍顷,攸乐已抬起头,眼中似有水光,天色不明看不真切,轻笑一声,随后故意大声道:“请王爷放心,无忧定能保郑大人一家周全。天也快亮了,我们即刻便启程,待无忧回来再向王爷汇报。“说着也不待王爷回应,转身便朝郑静石大步走去,搀扶起老太太,郑静石拉起自己的儿子,一行四人便朝院外走去。
王爷看着这个女子孤独却又坚毅的背影,几欲湿了眼眶。
攸乐四人走出院外,一声唿哨,自己的枣红马已快步奔来,一夜不见主人,马儿也似心中焦急,此时显得格外亲热,拿自己的嘴来蹭攸乐的脸,扯她的衣角,鼻子里打着轻响,马尾悠悠地甩动着。动物尚且如此重情,尚人乎?
上次见到凌云时,他失魂落魄的样子一直如石雕般刻进了她的心里,若不是背负了家族的深仇大恨,她何尝不愿意就此投进他的怀抱,痛痛快快地哭一场,只要心还在一起,变了容貌又如何,不正如开始一场新的恋情般能够让人沉醉吗?
可如今,她只能是男儿身,男儿性情,容不得自己分半点心思去顾及儿女私情,容不得自己有半点懈怠和疏忽,更容不得自己在最爱的人眼前变得狠辣。
她不敢想象,当凌云得知当年那个连蚂蚁都不愿意踩死的小女孩如今能让人见血封喉的时候,当得知当年那个心思纯净如水的豪门闺秀如今却心思深沉到欺骗每一个人的时候,他会怎样。仅是想象当年攸乐那种绝望与决绝,都足以让深爱她的人痛苦万端。
“无忧公子,我们这是去哪里?“郑静石的问话打断了攸乐的思绪。攸乐朝三人望去,一个老态龙钟行将就木,一个可怜巴巴惊惶无助,一个目光呆滞憨痴傻笑,都眼巴巴地望着她。
她如今是大梁公子,是全大梁百姓心中救苦救难的神,她怎能有半点犹疑和分心,怎能让外人瞧出自己内心偶尔的脆弱?
“郑大人请放心,无忧定会为您安排妥当。“无忧响亮地回答,又挥手叫来王爷身边熟悉的小厮,嘱咐他雇来一乘宽大软轿,待三人到轿子里坐定,攸乐才放下唇边刻意露出的笃定的微笑,心思沉沉地上了马。
曾宅,此时外表仍是风平浪静,议事厅里却气氛高度紧张。所有仆人均大气不敢出,走路都只敢像猫一样,唯恐发出一点声响,更加激怒正在发飙的曾大老爷。
议事厅里跪着约七八人,以曾无庸为首,均是曾家的心腹家奴,一个个伏地不敢稍动。曾乘风一只眼睛连带着半边脑袋缠着白布,另一只眼睛通红似血,整张脸青肿到几乎难以认出真实面目。他咬紧牙关坐在一张宽大的圈椅中,手中紧紧攥着一柄闪着寒光的长刀,似乎稍有不顺这把刀就能飞出去,削掉人的半边脑袋。
“自去年始,曾家就屡遭不顺,不是流言蜚语满天飞,便是茶农联合闹事不得安宁。但那还算好,至少我们还能和和顺顺,保个周全。如今倒好,曾家就是座四面漏风的破庙,家里的任何风吹草动,外面都清清楚楚。”曾乘风将刀举起,用手指试探着锋芒,声音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他将长刀朝地板上重重一掇,环顾下面跪着的所有人,阴阴地道:“有谁能来解释一下,郑静石昨夜为何会被人救?我的眼睛是被何人射瞎?景王爷怎么会出现在郑宅?到底是谁走漏了风声?”声音越来越大,到最后近乎声嘶力竭,吓得众人心胆俱裂,胆小的生怕那把刀会飞向自己,身体止不住地筛糠。
“曾老四!”
“奴,奴才在!”一身形偏瘦的男子在底下颤声应答,不敢抬头。
“你可知罪?”曾乘风的声音此时刻意降了下来,但熟悉他的人都知道,这并不代表着他息怒了,而是狂风暴雨前的片刻宁静。
“奴才,知,知罪,”那曾老四筛糠般抖着,又辩解道:“可奴才真不知,不知会有人从中作梗,老爷,我,奴才,我是不想让更多人听到您和那郑静石的对话,才让他们全都守在院外的。”
“多谢你考虑周全啊。”曾乘风阴笑一声,“因你如此心细如发,害的我瞎了一只眼,这该如何补偿啊。”
那曾老四已知今日难逃大难,片刻后竟冷静了下来,他从腰间拔出一柄短刀,还未等众人有所反应,只见寒光一闪,凄厉的惨叫声随后传来。那曾老四紧捂自己的左眼,痛的满地打滚,地面很快就到处是血。
“下去吧!”曾乘风冷酷的声音传来。
“多谢老爷饶奴才一命。”曾老四忍痛爬起,踉踉跄跄往后院去了,留下一路触目惊心的鲜血。
“无庸!”曾乘风一拍桌子叫自己的儿子:“昨夜如此重大的行动安排,你午后为何还会带着那ji女到家里来招待什么无忧公子?”
“父亲,嫣儿不是ji女。。。”曾无庸稍抬起头,委屈地辩解道。他还想将司徒嫣儿娶回家呢,ji女这帽子可不敢随便乱扣。
“住口!”曾乘风不待他说完便截断了,手指颤抖着指向他,满脸恨铁不成钢的无奈和愤怒:“你,你能不能有点出息,一个ji女便让你乱了方寸,将来如何成事?”
“父亲,昨日午后请无忧公子前来,是要商量大事的,我觉得时机已经成熟,他应该不会拒绝。”曾无庸岔开话题,想让父亲不再提那难听的ji女二字。再说,他也不认为嫣儿与消息泄露有半点关系,父亲只是借题发挥罢了。
“哼,求人不如求己,如今曾家处处受敌,那无忧公子岂能靠得住,你能保证万无一失?还有,之前我让你去查是谁在散播谣言,你可查出来了?“曾乘风冷冷地对儿子道。
陈水深在一边冷汗涔涔,这半年来他倒是费尽心机去到处查访,可得到的信息却少的可怜,张三说是李四说的,李四说是听王五说的,谁也不知道真正的源头在哪里。
“还没有。“曾无庸看了看冷汗直冒的陈水深,跪直了身体道:”父亲,大梁如此之大,查找源头还需要时间,请父亲再宽限一些时日吧。“
“哼,你想要时日宽限,可想置我们于死地的人也在抢时间。曾家现在是被高人盯上了啊,如今,他在暗,我们在明,稍有动作就会被抓住把柄。昨晚这么一闹,景王爷估计也会盯上我了,景王爷盯上我就代表着刑部的马谦德也会很快盯上我了。你们还嫌自己死的不够快吗?”
曾乘风父子平时待人,不论是外人还是下人,都还算是和气的,他们要刻意维护自己低调清廉亲和的形象,像今日这般雷霆震怒,实属少见。只因最近一段时间,曾家屡遭不顺,但究竟是谁在暗地里针对曾家,却始终也未查出,加之一只眼被射瞎,身体的疼痛加上精神的折磨,再虚伪的人也难以掩饰自己的真面目了。
下面人被一番斥骂,个个连大气也不敢出,脑袋瓜子转的飞快,回忆消息到底是不是从自己这里走漏的。
“父亲,那人不敢现身,是否说明是相熟之人?”曾无庸提醒道。
“那人说话声音很陌生,不像是相熟之人。”曾乘风回忆道:“不敢现身,可能此人是熟人,也可能只是不想公开得罪我。况且,那人武功高强,完全是可以取我性命的,但他却没有这样做,而只是救走了郑静石,那就说明,他并不想公开与我曾家为敌。”
“那就去查,看郑静石最近都与谁有来往,交往密切的都有哪些人,一个个去排查。”曾无庸从旁献策。
杀郑静石,其实曾无庸当初并不同意,当时还和父亲起过争执,他认为郑静石如今翻不了什么大浪,只是去兵部打了个小报告而已,对曾家并无实质性伤害,若是杀他,恐会惹来祸事。而父亲却不同意,他认为郑静石知晓当年旧事,他不和自己反目还好,一旦和自己反目成仇,当年的事情就会被他掀出来,郑静石就是一颗随时可能爆炸的定时炸弹,以前留着他或许还有利用价值,如今兵部也被自己搭上了,朝廷各部该联络的他都已联络上了,留着这么个不中用且还要隐患的老东西毫无用处,所以,必须要斩草除根。他们的暗杀计划本只有不到五人知晓,且都是曾家心腹之人,相信他们都不会去泄露消息。
曾乘风也绝想不到到如此偏远的郊外杀几个手无寸铁之人竟然会遭遇如此重大损失,看来自己还是大意了,日后更要步步谨慎啊。
曾无庸此时心中倒是有一丝忐忑,因为他曾向嫣儿透露过一丝信息,可是嫣儿自始至终都未离开过曾府,当晚直到亥时过后才由他亲自送回红袖坊的,且这一路上嫣儿也不曾与任何人有过接触,所以,消息绝不会是从嫣儿这里走漏的,想至此处,他又稍微放宽了心。
“天亮后,郑静石到底去了哪里,查出来没有?”曾乘风干脆闭上眼,仰靠在躺椅上,让自己舒服点。
陈水深低头道:“老爷,留下的那几个奴才说因为景王爷安排了好些自己府上的兵在郑宅周边很远的地方把守,他们不敢靠近,所以,所以。。。”
“景王爷带了很多兵?果然是有备而来啊,绝不是意外发现我等的行动。景王爷这边,无庸你一定要好好查查。”又转向陈水深道:“那几个大活人,难道就凭空消失了?”
“是属下办事不力,”陈水深冷汗涔涔,“我已安排下去了,让他们继续追查。”
“父亲,那景王爷怎会突然出现在京郊的郑家呢,难道这郑静石私下里本就与景王爷交好?”
“那老东西,景王爷怎会去理睬他。当年就是他作证是高易武携带的茶叶中有毒,才给了高家最致命的一击。景王府和高家什么关系,你又不是不知道。”
“可是,那神秘人救走郑静石,随后又有景王爷来救他们,是否那神秘人也与景王府有关呢?”
“哼,这都是水深的好主意啊,是吧?”曾乘风青肿可怖的眼睛里射出一丝寒光,但这已足以令陈水深心惊胆战了。
“老爷,小的该死,小的考虑不周,但小的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这景王爷竟然会凌晨跑到郊外去打猎啊。”陈水深的冷汗此时已湿透了后背,按在地上的双手也在颤抖。
“算了,这也不能全怪你,放火的主意原本也是我同意了的。只是这景王爷是否真的去打猎,就值得好好推敲了,打猎又不是打仗,带那么多兵干什么。”曾乘风站起身来,焦躁地踱来踱去,“总之,曾家如今确实是被人盯上了,我之所以冒险前去杀郑静石,也是想要斩断一切危害到曾家的可能。他们在暗,我们在明,他们的真正目的我们也毫不知情,这对于我们曾家来说,是巨大的危险。你们都各自约束好自己的手下人,谨言慎行,低调从事,如今多事之秋,千万别被人抓了把柄。你们一个个下去之后,继续追查风声到底是如何走漏出去的,这个是源头,这个都查不到,全都别来见我了!“
曾乘风见下面人一个个头都不敢抬,估计也问不出什么来,此时双眼剧痛,且肿的几乎睁不开,又伤肝伤肺地骂了半天,着实累了,于是挥挥手让下面人都散了。
下面一片整齐的应答声“是“,接着纷纷站起离开,只有曾无庸留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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