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回程,因不必躲任何不相干的人,所以走的是官道。出了被杂草密林遮挡的极其隐秘的谷口,前面的道路宽阔平坦,且路两边皆植有松柏,可遮阳歇阴,比起之前走小路要舒适多了,心情也便放松了许多。此时,天色已近晚,落日余晖中雾岚微现,半空中一轮弯月已若隐若现。
“无忧公子,您说有疑问想要我解答,邀我同行,这一路上,也未见您开口,不知是何疑问呢?“马凌云见刚才无忧公子未回答他的问话,还道是哪里得罪了他,忙找出个问题开始寒暄。
“哦,是关于刑部一些法律条款,想向马公子请教。“这一路上,攸乐早已想好与马凌云交谈什么,只要不问旧事,她都能对答如流。
“哦,原来是这样。“马凌云眼里流出一丝失望,”无忧公子对法律条陈也有研究吗?”
“这倒不是,我行走江湖多年,对百姓疾苦了解较深,觉得我们大梁的法律在很多方面是不够关注百姓民生的。孟子曰,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只有重视和满足百姓的需求,国家才会逐渐兴旺发达。比如前几年我和同伴劫法场救下的江阴大学士,就是因敢于为百姓呼喊而遭奸臣陷害,奸臣当道,压力重重,以至于连皇上都难以庇护。若这样的人都不救,岂不寒了天下百姓的心,岂不损了皇上在百姓心目中的威仪。“
攸乐说起江阴大学士,仍是慷慨激昂。那是她第一次以无忧公子的身份现身江湖,既为震慑奸臣,又为自己扬名打下基础。江阴大学士救下后被安置在药圣谷内,这个秘密只有她和司徒家的几个兄弟姐妹知晓。
“说起这事,凌云实在对无忧公子钦佩之至。”马凌云见对方竟然谈起了朝局政事,也将万千思绪收回,内心甚至有点惭愧自己只在关注一些鸡毛蒜皮和自己的儿女私情,远没有眼前这位虽无职无爵但深受百姓爱戴的年轻人心胸宽广,因此也丝毫不掩饰自己的敬佩之意。
“我虽在父亲的要求下,远离朝堂不涉朝政,但对朝廷大是大非还是有所了解的。确实,近些年,父亲退朝后也时常感慨,世风日下,朝中大臣心思全不在关心国家发展及民生疾苦上,而以攀比房产多少养马多少姬妾多少为乐。按照大梁如今的官员俸禄制度,朝中大臣收入不高,不奢不贵,仅能勉强度日,若家中人口众多,甚或有生老病死拖累,均过的较为拮据。但观我大梁如今局势,周围邻国虎视眈眈,近年战事屡屡不顺,经济发展迟滞,大梁百姓也是拮据度日,这些大臣们过的并不富贵也属正常。然而,除了朝廷每月所发的俸禄,他们的地产房产姬妾都从何而来,这些事情,其实想想便可知答案。”
“那令尊大人有没有对皇帝陛下提过诸类现象呢?”攸乐放慢马速,问道。
“父亲虽对朝廷里贪污腐化的现象极为不忿,但他毕竟不是言官,不会任何事都对皇上谏言。不过,只要属于他职责管辖范围之类的事情,他定会一管到底的。其实,父亲对我要求极严,从不允许我与各类官员子弟相交,品茗赏戏饮酒作乐从未有过,若有相交,也仅限于学问交流。就父亲在官场上的这一做派来讲,他是一股清流,但在很多官场人眼中,他却是一奇葩。朝中局势如此,他暂时也只能保自身清白,一时很难扭转整个朝廷的风气。”
攸乐点头,对于这位准岳父,她当然是熟悉的,也是敬重有加的。他身为刑部尚书,不仅严于律己,对身边的亲人要求也甚是严格,不允许自己的儿子涉入官场,更不允许他与奸佞之人相交。父亲高普沧因高德大义,作风正派,虽为一介布衣,却深得马德谦赏识,一来二往,两家就结下了姻亲,归根结底还是两家作风做派都相近,故而惺惺相惜,愿意结下儿女姻亲。
“那,若江阴大学士重回朝堂会怎样?”攸乐若有所思道。她知道身边人是谁,所以丝毫不避讳这一话题。
凌云一怔,敏感地道:“江阴大学士,难道也在药圣谷?”
“不错。”攸乐点头,她相信凌云,就像相信自己一样。
“那千万不能回去。”马凌云皱眉道:“听父亲前段时间提及,皇帝陛下确实对那大学士网开一面,但朝中几名重臣却始终不肯放过他。若他此时出现,恐怕难逃厄运,不是被公开抓捕,再栽以某项罪名,就是背地使坏,阴谋暗杀。你也知道,我们大梁极重武事,皇帝陛下为保大梁太平,是极其爱重武将的,其中就以兵部尚书罗尽忠为首。而这罗尽忠,便是对江阴最痛恨的大臣之一,当初皇帝不得不对大学士处以极刑,很大程度上是骑虎难下,被那罗尽忠给逼的。“
“那罗尽忠连打了几次败仗,难道不觉羞愧吗?“攸乐恨恨道。
“他手握重兵,把握着整个大梁的命脉,从来都是自恃清高,不将其他人放在眼里,纵然吃了败仗,他也照样大权在握,何愧之有?“马凌云说到这里,也是愤愤不平,”我虽不关心朝局,但却知道那曾乘风与罗尽忠近日走的甚是密切,据说罗尽忠在郊外又得了几座新宅子,想必便是那曾乘风的手笔。只是那曾乘风,与我却有干系,我身份尴尬,也不好对他多加指责。“
“哦,马公子与曾乘风什么关系,可否说来听听?“攸乐故意问道。
“唉,说来话长。“马凌云轻叹一声,将眼光投向遥远的天际。
沉默好一会后,他才声音低沉地回话,竟像是自言自语般,”多年前,我们对酒当歌,风花雪月,笑看风云变幻,闲对落花流水,曾经我以为这便是永远。。。“
攸乐不忍看他,只偷眼望去,却见他嘴角一丝苦笑,双眼却是一点殷红在慢慢散开,不禁心中苦涩已极,喉头发紧,勉力忍住,才将鼻尖的酸涩压了下去。
“后来,她失踪了,我找了她整整四年也不曾找到,这次去药圣谷,我便是听说她可能被药圣谷的人救下了,还是抱了一星希望的。之前拜托无忧公子的,也是这件事。“凌云说着,忽觉一股悲凉之情难以抑制,将手中缰绳轻轻往身下白马臀上一抽,道:”往事如烟,前程如雾,渺渺茫茫却不知身在何处。“白马放开四蹄,朝前小奔了一会,但很快又停了下来。
只见不远处的马凌云拨转马头,在前方静静等候,待攸乐骑着枣红马慢慢上前,马凌云已恢复常态,只依稀可见两道泪痕。他凄然一笑,继续道:“所以,我与高家是有割不断的渊源的。昨日碰到的高莽枝,便是我未婚妻的大哥,而这曾乘风,却是高莽枝的岳父。我在他面前,实乃晚辈,且我无权无职,他乃朝廷三品大员,我怎能去对他有所规劝。”
攸乐如今深知,高家与曾家实已有深仇大恨,对曾乘风,又岂止是规劝二字那么简单。但一切都还未挑明,如火山喷发前地底暗流涌动板块剧烈碰撞,惊人的爆发只在旦夕之间,但无人知晓这是一座即将喷发的火山。此时的高家与曾家,在世人眼里,仍是世交,是亲家,此时的曾乘风,在世人眼里,仍是和蔼可亲受人敬重的朝廷大员,即便他暗中结交朝中重臣,也谈不上犯死罪,顶多只能判个人品不端了事。
此时见凌云情绪低落,攸乐不禁恨自己刚才为何非要勾起他说起那些旧事,她内心轻叹一声,轻轻甩头,似想将一腔愁绪都彻底抛开。
“有件事,我想马公子还不知。”攸乐决定将郑静石被暗杀一事抖出来,让凌云要有个思想准备,让他知晓曾乘风绝非善类,日后自己开展调查若与凌云不期而遇,至少不至于让他来阻挠自己。于是便将那夜自己在郑宅的所听所见所做均和盘托出,只是为了不让凌云过多卷入自己的复仇计划中来,她却省略了郑静石与高家的恩怨这一段。凌云听完,果然大吃一惊。
但紧接着,凌云又似恍然大悟般,咬牙切齿道:“原来那曾乘风,果真人面兽心,难怪我总觉此人有怪异。”
“马公子此前便觉察出曾乘风此人用心险恶?无忧倒是听说此人貌似在朝中名声尚佳,和几大部首脑关系都交好,下一步恐又会升迁了。”攸乐停了停,又故意问道:“再说,曾乘风暗杀郑静石,为何就一定是曾乘风的错呢,说不定因是那郑静石背地里做了什么罪恶之事,大大得罪了曾乘风,曾乘风才甘冒夙夜杀人之风险呢?”
此话一问出,凌云也觉得自己是过于武断了,他想了想道:“郑大人素无劣名,而那曾乘风。。。”他摇了摇头道:“其实我也只是猜测,总觉得这曾家有蹊跷,不简单,这些年来崛起的太快,而与他的崛起正好相反的,却是高家的没落。”
说着,凌云专门拉停了胯下马,认真解释道:“无忧公子可能并不知晓,高家的老主人高普沧老先生德高望重,在大梁百姓心目中也是有口皆碑的。前些年这高曾两家就好的如同一家人一般,可以说,曾家最初的崛起是离不开高老先生的帮助和提携的。可这几年,那曾无庸总是去抢夺高莽枝的生意,将高家几欲逼入绝境。高家如今已是风雨飘摇,仅高莽枝大哥一人独撑,若曾乘风是善类,难道不应该是去帮助正处于患难中的高家,而不是去趁机落井下石吗?”说着,凌云面色忽转沉郁,轻叹一声道:“唉,可惜这些年,那高莽枝不知是何缘故,竟故意与我和景王爷疏远,我和王爷想要去帮高家也帮不上啊。”
凌云本是低首絮言,忽而抬头,将视线牢牢锁在攸乐的脸上,紧接着又急匆匆跳下马来,转到攸乐一边,立于其马下。攸乐不知何故,疑惑中也只得跟着下马。
攸乐刚一站定,凌云便快步走至她面前,郑重地深鞠一躬,又单膝下跪,这一举动让攸乐大吃一惊。
“马公子你。。。”
“无忧公子,你素有侠名,忠肝义胆,且在江湖上友朋甚众,凌云想请你帮帮我!”凌云的声音有些颤抖,但却无比坚韧,“我在谷中偷听得郑老夫人与郑大人对话的只言片语,推断这郑大人应该是做了某件对不起高家的事,所以郑老夫人让郑大人要尽力弥补自己的过失。再加之,无忧公子刚才所告知的曾乘风暗杀郑静石之事,我猜测,这些事情之间必然有某种联系。所以,恳请无忧公子帮助我一起彻查此案,凌云感激不尽。请受凌云一拜!”
那一刻,攸乐甚是脆弱,鼻头的酸楚如潮涌般冲上来,两行热泪无论如何也抑制不住,刷刷齐下。马凌云紧盯着她,眼睛瞪大,脸上写满了惊奇,但很快便见攸乐不在意地用衣袖擦干眼泪,轻咳一声道:“我无忧因体察民生疾苦,常年行走江湖,自以为在世间最是打抱不平,最是解人危难,没想到今日一见,才知马公子竟如此义薄云天,如此情深意重,无忧实在感动,佩服!“说着将凌云轻轻扶起,也对着瞠目结舌的凌云躬身一拜。
这理由实在说的勉强,这眼泪也流的有些令人莫名其妙,但凌云对无忧公子的信任却有增无减。他再次确认道:“这么说,无忧公子是愿意帮我了?”
按照攸乐最初的想法,她当然是不愿让凌云再次卷入这漩涡中来的,以免拖累了他以及整个马家,可此时,自己作为急公好义的大梁公子,又怎能劝说他放弃呢。
“马公子想让无忧怎么帮?”
“我只是刚刚得知这些信息,具体该做些什么却还并未想清楚,但我已下定决心,作为高家的准女婿,我有这份责任去查清这些事。我想,回家之后我便立即向父亲禀报此事,让他。。。”
“不妥。”凌云话还未毕,攸乐便快速截断了他,“无论是郑大人与高家之间的恩怨,还是曾家与高家之间的恩怨,这些都只是你我二人知晓。若刑部一参与调查,参与的人员一复杂,难免就会走漏风声。那曾乘风既然有胆子亲自出面杀人,说明他在朝廷内势力很深,若盘根错节,令尊如何能正面去撼动。所以,我认为,此事暂时不可让令尊知晓,要调查绝对只能暗中进行。”
说至此处,攸乐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小心翼翼询问道:“曾家的大管家陈水深,马公子应该是认得的吧,我听说多年前是他杀死了高家的二公子,却为何未被判死刑,且如今竟然大摇大摆招摇过市呢?”
二哥出事时,攸乐还很小,对于当时的一些细节并不太了解,只是听说是陈水深杀死了二哥。攸乐从家中走失前,陈水深还在狱中,谁知她以无忧公子的身份回到京城后,这陈水深摇身一变竟然成了曾家的管家。这一现象她着实有些看不懂,也搞不懂作为刑部尚书的准公公为何也对此事置若罔闻。
凌云紧皱眉头,有些恨恨地道:“此事说来也是极其令人气愤,二哥高倚邦确实是因此人而死。当时在场的只有三人,即曾晚晚,高倚邦和陈水深,曾晚晚说高倚邦与陈水深因她而斗殴,但只是普通的械斗,根本不会伤及人命,后来高倚邦因自己头晕撞上了梁柱才致命的。因无其他人证,曾晚晚的证词尤为重要。当时仵作验尸,确实二哥身上有很多棍伤,但都不致命,致命一击便是在后脑勺上,但至于这致命一击到底是陈水深打的还是高倚邦自己撞的,一直未形成定论。所以此事闹到顺天衙门,也只判了个流刑,且正逢当今皇上登基,此人流刑便推迟为两年后执行。大约三四年前,户部尚书张正义大人有一次到家中来找父亲,说是顺天衙门有一个叫阵水深的人,是他远房亲戚,因犯大不敬之罪,被打入牢中。彼时正逢太后薨逝,天下大赦,此人便拿着盖有皇上印玺的文书,来请求父亲签字盖章放走此人。父亲一看皇上已经盖章,又叫来顺天衙门的府尹陈文贵,询问是否有阵水深一人且此人是否犯的是大不敬之罪,那陈文贵称确有此人,也确实犯下的是大不敬之罪,在天下大赦范围内,于是父亲便盖上了刑部的大印,准予放人。”
“阵水深?”攸乐不禁插了一句,冷笑道:“哼,他们可真会玩。”
凌云未注意到无忧公子此时的脸色已渐转阴沉,继续愤愤不平地道:“可两年后,父亲竟然听说那陈水深并未被执行流刑,而是早就被放走了。他赶紧叫来陈文贵质问此事,陈文贵承受不住父亲的压力,只得承认是受人威胁及受贿,才不得不那样说的。于是,父亲立刻上报此事给皇上,称户部尚书造假,结果那张大人当场反驳,说确有一亲戚叫阵水深的,并且是皇上亲笔批准了的。皇上让父亲拿出张正义说谎的证据,父亲便派人去请陈文贵来,结果那陈文贵竟因暴病突然死掉了。父亲又安排人去调陈水深的卷宗,但所有的卷宗都早已被陈文贵销毁。皇上因当时是自己答应了张正义的,且此事目前都只是父亲一人的说辞,所以便偏向了张正义一边,并让父亲不要再追查此等小事,父亲因这件事心灰意冷很久,也与户部尚书结上了梁子。后来听说那陈水深竟然明目张胆做了曾乘风的管家,我们都无比气愤。”
“那,刑部就再未追查过此事了吗?”
“当然不会。”凌云四下望望,虽是山高林密,周边连个鬼影子都没有,他仍然压低了嗓音说道:“其实,这几年他老人家一直在私下搜集资料,想要重新审理陈水深一案,但因年代久远,很多人证物证都难以收集齐全,此事便这样拖了下来。”
“此事如此隐秘,马公子告诉无忧,不怕无忧哪天说漏嘴了吗?”攸乐望着有些神秘兮兮的凌云,故意调侃道。
“这。。。”凌云一时有些语塞,“我愿意相信无忧公子,就像相信自己一样。”
凌云的眼睛紧紧盯着攸乐,虽天色黯淡,但其眼中的灼灼光辉却令他整张脸都亮堂了起来。
攸乐一时有些脸红,忙转移了话题道:“此案的核心人物有曾晚晚,张正义及那陈文贵三人,是吗?那陈文贵死的是否蹊跷,曾晚晚是否撒谎,张正义后来是否将阵水深改为陈水深,这是此案的关键。令尊是否都曾经查实过?”
“有的。曾晚晚自然是不会承认自己撒谎,张正义更是不会承认自己改了名字,唯一的希望便在陈文贵身上。那陈文贵自死后,他们一家便搬迁到了潭州,父亲派人去查过,他的妻儿均说他确实死于暴病,且让官府不要再去打扰他们一家平静的生活,此案便自此被搁浅了。”
攸乐深知每位兄长的死都与曾家脱不了干系,此时听凌云首次披露这些,心中的仇恨更加深了几分,只是追查此事确实并非一朝一夕之事。潭州离京城遥远,想要去重新调查此事何其困难,那张正义贵为一品大员,自己又怎能有机会去结交,还有曾晚晚,想起此人,她不禁更是紧咬牙根。
正出神间,一阵喧闹的人声和马蹄声越靠越近,将攸乐已飘至远方的思绪强行拉回来。出现在二人面前的是一支大约十余人的队伍,前面几匹高头大马领路,最后面几匹马护航,马上之人均着胡服,束身窄袖,裤腿紧扎,中间一辆宽体轿车,轿帘紧遮,不知轿中乃何人。攸乐一看便知,这是夜秦人的进贡队伍,只是这次出使大梁的夜秦使者,是否仍是自己熟悉和亲近的那个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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