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高莽枝便来向景王爷告辞。本以为景王爷会问自己点什么,或者之前自己也是准备舍得一身剐也要把曾乘风拉下马,在王爷面前大告一状的,但两人竟然很有默契地什么也没说。
临走前,景王爷紧紧握着他的手,语重心长地道:“莽枝,我和王妃对高家的感情你是知道的,我们不希望看到高家就这样垮下去。攸乐和革登至今生死未卜,现在你是高家唯一的继承人,高家不能倒,若有任何困难,尽管来找我,我一定会帮你重振高家。”
高莽枝心头一热,喉头发酸,话到嘴边却仍然忍了下去。前些天脑中还一直盘旋着高伯的建议,想着如何向王爷求助,可此时王爷将橄榄枝再次伸到自己面前,自己却毫无去接下的心思。此时的他心乱如麻,当务之急是要将笼罩在自己身上的谜团先破解开来,而不是重振高家。若高普沧真是罪大恶极,自己还有必要守住这个烂摊子吗?他一躬身,客气地推辞道:“王爷,高家如今虽千疮百孔,但尚可勉强支撑,多谢王爷好意,莽枝先告辞了。”说完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王府,朝高家快速奔去。
他没有抬头,当然也未看出王爷眼中流露出的深深的失望,也未看见随后从王爷身后的小门内走出的无忧公子。她望着高莽枝远去的背影,表情平静,语气淡然:“王爷,我早已料到是如此结果。我这个兄长,对高家并无深厚感情,且内心千回百转,指望他来中兴高家,几乎是痴人说梦了。不过也难怪,他心中始终有根刺,这根刺不拔掉,他是无法沉下心来真心诚意重振高家的。”
“攸乐,你也别难过,总会有办法可想的,高家一定会振作起来的。”王爷安慰着攸乐,但自己也觉得这话说得毫无底气,面对攸乐投来无奈的目光,他也只能尴尬一笑。
其实,高老爷子当年那桩杀人案,虽在他们看来迷雾重重,他们也一直深信高老爷子不可能杀人,可高莽枝毕竟是当事人,他应该比谁都迫切了解当年的真相。如今,高莽枝对高家的事心不在焉,也似乎是可以理解的。
“走吧,大家都等着呢。”王爷朝后院一指,攸乐才嫣然一笑,“王爷先请。”
仍是在攸乐的房间,仍是同样的一班人,上次是为庆祝攸乐的生日,这次却是为攸乐饯行。
家道中落,有家不能回,攸乐时常觉得自己像一片小小的浮萍,被命运之风雨吹打着,这小小飘萍沉沉浮浮,游移不定。但即便只是微不足道的浮萍,她也时常能感觉到温暖和快乐,因为她的身边有一班真正爱她疼她的人。在药圣谷,她被当做亲女儿亲姐妹,在景王府,她也被众星捧月般宠着,在他们的面前,攸乐还可以放肆做回曾经那个天真活泼的少女,可以暂时放下刻骨的家族仇恨,享受片刻的欢愉与轻松。
珂玥一见到攸乐进门,便拖着她坐到自己身边,展开笑颜道:“攸乐,来,我们先小小庆祝一番,曾乘风的二品大梦至少目前是无法实现了,你也好放开手脚去做你自己的事。”
攸乐心情也极好,转向王爷道:“还是王爷有本事,请皇上出去打趟猎,曾乘风的二品就没了。浩哥,那几个茶农都是药圣谷的兄弟扮的吗?”
司徒浩见问及自己,忙摆手谦虚道:“是,那不算什么,几个兄弟本色出演罢了,本来他们说的也都是实情,目前在大梁所有百姓心目中,曾乘风的良心确实是早就坏掉了。”
原来,前两日,王爷趁天气有所转凉,便力邀皇上和自己一起微服私访,外出打猎,专门去了一趟临川茶场附近,“正好”遇见几个茶农在长吁短叹,今年的日子不好过之类。皇上好奇心起,和“茶农”聊起天来,“茶农”自然便讲到了大梁坊间的各种传说,陈水深的各种恶行以及百姓们对曾家的抵制等等,这些都是皇上从未听说过的,所以自然感到极其震惊。
其实皇上对于曾乘风,印象并不算很深刻,不就是个三品嘛,在至高无上的皇上眼里,这点小官是不足为道的,只是此次四个一品大员共同举荐他晋升二品,才引起了他的注意。没想到这曾乘风竟然是如此人物,若这样口碑的人都能节节晋升,那朝廷在百姓心目中还有何威信可言。
自那几个“茶农”离开,皇上便勃然大怒,责问王爷为何不提醒自己,王爷则趁机表明自己之前并不知道这曾乘风如此伪善,还不失时机地提到了高家,在皇上的心中种下了一颗种子。
“王爷,最近您和曾乘风的正面冲突太多,您一定要小心,暗箭难防啊。”珂玥有些担心地提醒道。
“是啊,王爷,如今我们都在背后,您被推倒了最前面,曾乘风的目标也会越来越清晰的。”攸乐也不无担心。
“无妨,我多年来淡泊名利,朝廷上上下下都知道,他能奈我何?”王爷一边摆手,一边安慰王爷,但低头端起酒杯的一瞬间,珂玥仍然看到了其眉宇间所藏的淡淡隐忧,不禁暗暗叹了口气。
“来吧,咱们的大梁公子,你要钓的鱼儿终于上钩了,祝贺你,马到功成!”依旧是嫣儿最先举杯,将本应是有些伤感的饯行变成一场嬉笑玩闹的盛会。
昨日,曾无庸再次派人递上请帖,请无忧公子务必光临曾宅,有要事相求。攸乐也毫不拿架子,跟着那随从就进了曾家门。她心知肚明曾无庸的目的,但仍然故意东拉西扯,好不容易才被曾无庸将话题扯回到了茶叶上,并顺理成章地请求无忧公子务必要帮曾家的大忙,到大梁各地去收取茶叶,主要是前往南中。攸乐开始还假意推辞,但拗不过曾无庸百般恳求,只好勉为其难接了下来。曾无庸大喜过望,当场便让人拿出五千两银子作为酬谢,还说这只是一半的酬金,待收得茶叶回来,还会有重金感谢。攸乐答应他过几日便启程,但曾无庸提出让曾晚晚一同随行,这倒是大出他意料之外。
“攸乐,听说,那曾晚晚也要跟着你一同去南中?”司徒浩关切地问道。
“是啊,难道是要让曾晚晚一路上监督我?”攸乐有些想不明白。
“有可能,也可能是别的原因。。。”
司徒浩话音未毕,又被嫣儿敲了敲脑袋,“你成天在高宅干嘛呢,这曾晚晚不是你该监视的对象吗,你连她的意图都没弄清,还有可能,也没可能,这样模棱两可的话我也会说呢。”
看司徒浩摸着自己被嫣儿敲的有些生疼的脑袋,珂玥捂着嘴笑道:“你们两兄妹可真有意思,嫣儿,你还是让你哥哥把话说完吧,他的别的原因还没说呢。”
“那你继续吧,”嫣儿昂了昂下巴,“看你能说出一朵花来不。”
“一朵花倒是说不出来,但我觉得这曾晚晚还确实是有些奇怪。”司徒浩边回忆边说道:“我因身份是高宅的小厮,所以也不能成天总盯着那大少奶奶看,但一旦有机会,我便会悄悄观察她。这个女人,私下一人的时候,总是显得很忧郁,且有时候还偷偷地哭,但一旦在外人面前,她又表现得飞扬跋扈起来。还有,我觉得这人也并不像她所表现的那般坏,时而还会偷偷接济一下穷人呢。”
这倒是让攸乐想起来,自己还在高家时,貌似也有类似模糊的印象,但那些小小善行都被这大嫂的狐媚和凶狠给掩盖了。
“这有什么好稀奇的,偶尔也会有良心发现嘛。”嫣儿满不在乎地道。
“但我总觉得,那曾晚晚和她那仆人魏忠,并不算是十足的坏人。魏忠每次见到柳夫人,都是极尽关心的,我偷偷观察过多次。且那曾晚晚,还曾经私下去探望过一次被她伤了舌头的丫鬟,给了她一大笔钱,让她好好养伤,并让她不要告诉别人。只是一出门,这主仆二人便变得凶狠无比了。”司徒浩满脸困惑。
攸乐不想过多关注那个女人,转而面向司徒浩道:“浩哥,幸亏你认识那巩是新,才阻止了我前去找他刨根问底,要不然,他昨日和高莽枝那番对话我也还听不到呢。不过,那巩是新也并不知晓当年情形,但昨日还是很有收获的,至少知道了他姑姑的住址。”
“你要去夜秦?”所有人都大吃一惊,不约而同地问道。
“攸乐,夜秦距离南中可有好几百里地呢,你这次又有曾晚晚对你监督,私下来去恐怕太辛苦了,要不还是王爷派个心腹之人去打听吧。”珂玥王妃是最担心攸乐的身体的,总怕她累坏了自己。
“是啊,攸乐,要不我去吧,我带上药圣谷的几个弟兄去跑一趟,也免得你如此辛苦。”司徒浩说完,又忙端起一杯茶来掩盖自己脸上的不自在。
“不,我一定要亲自去一趟,至于到时候怎么摆脱曾晚晚的监视,看情况而定吧。”攸乐坚持着。
“这是要去哪啊?”随着这一声明亮的问话,攸乐房间的门被推开了,进来的人不是木伯,不是景王府的任何一个人,竟然是马凌云!
“你,你。。。”攸乐一时有些瞠目结舌,角色也一时难以转换过来,但马上想到自己是无忧公子,是男儿身,也是和马凌云有过倾心长谈的,所以他大大咧咧推门进来也是无可厚非,作为一个江湖人怎还会如此拘泥于小节呢。
“哦,马公子,欢迎大驾光临。”攸乐忙大声道,以此掩饰自己脸上的慌乱,当着这一屋人称呼凌云为马公子,攸乐一阵脸红,感觉自己如做贼一般。
景王爷和珂玥也一时未反应过来,见攸乐招呼之后才及时回应,“凌云,你怎么来了?”
“你们在这偷偷聚会,也不叫我?”凌云丝毫未注意到在场人的尴尬,走到桌前抓起一颗葡萄就往嘴里丢,忽然发现这屋里竟然还有两个陌生人,忙点头致意。
“哦,我来介绍一下,这两位是药圣谷的朋友,司徒浩和司徒嫣儿。”攸乐忙道。
“哈哈,无忧公子,你果然和药圣谷关系不一般啊,这药圣谷的朋友都找到京城来了。”凌云双眼发亮,盯着司徒浩笑道:“不过你可能不知道,我可是刚从药圣谷回来哦。”
“这。。。马公子不是陪龟兹老大人早就回到京城了吗?”攸乐奇道。那晚她在客栈偷了那夜秦人的国书悄悄塞给了马凌云,又让马凌云和龟兹老大人做了一回好人,把那下药之人给制伏了,她就先行离开了,至于后续她还不知是何情形呢。
“哦,凌云,那下药之人到底是何人,为何要害我叔父?”珂玥被提醒了一句,忽然想到叔父的安危,急问道。
“嗯,那人感激龟兹伯父和我的救命之恩,主动告知是夜秦的兵部尚书让他下药的,并且要下慢性药,神不知鬼不觉地让伯父身染沉疴到不治身亡。。。”凌云停了下来,因为对面珂玥的愤怒与忧急已让他不敢再继续说下去了。
“他们,他们怎会如此歹毒?叔父到底哪里得罪了他?”珂玥几欲下泪,心急如焚。
“珂玥。。。王妃,”攸乐忙道:“既然是兵部尚书指使人干的,那必然是因为夜秦国内的政治纠纷,这一时半会恐怕也难以说清。马公子,你刚才说你刚从药圣谷回来,为何,你又重新去了一趟药圣谷吗?”
凌云兴奋地点点头,紧紧握住攸乐的手道:“无忧公子,我果然查到了,那郑静石都和我说了实话。”
他的手紧紧抓着攸乐的手左右摇晃着,但很快便发现,周围所有人的表情都极为古怪。景王爷和王妃表情略微尴尬,竟然各自端起了面前的茶杯,那司徒嫣儿满脸坏笑,一会望望凌云一会又望望一旁的司徒浩,那司徒浩则表情更不自然,一副想笑却又笑不出的表情,再看向无忧公子这里,他竟然也表情僵硬,并强行将自己的手从凌云的手中抽走。
“怎,怎么了?”凌云有些不知所措,狐疑地问对面的无忧公子。
攸乐忙胡乱解释道:“我,我,我的手,前几天受了点伤。。。”
“啊,没事吧,让我看看,要不要去请个大夫,刚才是不是弄疼你了?”凌云说着又要来拉攸乐的手,攸乐忙后退一步,脸红道:“没事没事,马公子,你,你继续说。”
马凌云满腹狐疑,搞不明白为什么手受伤了会脸红,但此时他却不想去纠缠这些小事,急着道:“我将龟兹伯父送到京城后便又赶回了药圣谷,我知道,那郑静石身上必定有秘密,本来他还不肯告诉我,可后来,郑老夫人知道了我的来意,逼着郑静石将所有的一切都说出来了,原来。。。”
“凌云,你别说了,我们都知道了。”珂玥体谅攸乐此时心中难受,忙制止了凌云。
凌云却瞪大了眼睛,也不顾身边还有不相熟的人,提高了嗓音道:“你们,你们怎么会知道?郑静石多年前做下的那些事你们竟然早就知道?”
景王爷和珂玥悄悄望了一眼攸乐,却都很默契地保持了沉默。
“王爷,王妃,这么重要的事情你们竟然早知道,为什么从来就不告诉我呢?这么多年,你们从来都知道曾乘风的伪善嘴脸,还知道郑静石曾和他沆瀣一气?”
凌云有些激动,在屋内走来走去,顺脚将挡了他路的一张椅子踢了一脚。
“凌云,你知道了又如何,马上去揭露曾乘风和郑静石吗?”景王爷望着有些愤怒的凌云,和缓地问道。
“当然!郑静石说他可以配合我,他已经在郑老夫人面前保证过了,一定会来揭露曾乘风的丑恶嘴脸的,且郑静石这次之所以到药圣谷去避难,也是因为曾乘风要杀他啊。”凌云见周围一圈人都平静自若,只有自己激动异常,不禁更加有些心寒。
“那又怎样?如今曾乘风朝廷根基稳固,连四大部都愿意给他撑腰,虽目前曾乘风晋升二品的计划暂时被否了,但以那人的本事,若无人再次拦阻,他完全是有东山再起之日的。而郑静石只不过是一早已隐退的老人而已,他能斗得过如今气焰正盛的曾乘风吗?”王爷的语气仍然淡淡的,劝慰着正在气头上的凌云。
“不是还有我吗,还有王爷您啊,我们联合起来,不信告不倒他曾乘风!”
“那证据呢?”
说至此处,凌云已经知道自己犯下了莽撞激进的错误,倒不是他是这样大大咧咧的人,只是多年来的猜疑变成了铁板钉钉的现实,他有些被冲昏了头脑,此时经王爷一提醒,他这刑部尚书的公子很快就意识到了问题所在。
“证据,我们肯定可以找到的,郑静石就是人证!”
“这是远远不够的,若无铁证来打倒曾家,反倒会打草惊蛇,让曾氏父子对我们全都有了防范之心。”景王爷继续劝说着。
“有了防范之心又如何,难道我们会怕他吗?”凌云此时见王爷王妃竟然冷静到令人心寒,不禁内心气恼,“王爷,王妃,你们也是攸乐最亲近的人,如今有了这样的人证,难道不应该帮高家去讨回一个公道吗?”凌云仍然不肯死心,沿着自己的思路继续下去,犹如久在水中挣扎的人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死死不肯放手。
众人皆沉默,空气如凝住了般沉寂。
忽然,凌云将目光投向了一旁若有所思的无忧公子,忙上前拱手道:“无忧公子,高家的事我也都曾和你说过的,我也曾经拜托你和我一起去将此事查个清清楚楚,他们都不敢去得罪曾乘风,我相信你不会,你一向除暴安良打抱不平,一定会帮我的,对不对?”
“凌云,我们哪里是不敢得罪曾乘风,实在是。。。”珂玥有些沉不住气了,但又被王爷扯了扯衣袖,把半截话忍了下来。
攸乐强忍住鼻头的酸痛,抬起脸来虽目中水汽荡漾,但说的话却拒人于千里之外,“抱歉,马公子,恕我暂时不能帮忙,我,接下来我要出趟远门,可能需要很长一段时间。”
“你要去哪里?”
“我,我。。。”攸乐挣扎了片刻,仍然坚定地道:“曾无庸重金聘请我前往南中帮曾家收取茶叶,过几日我便启程了。”
凌云像看怪物似的盯着攸乐许久,又看向周围的人,个个面无表情,好似根本未听到他们的对话一般。
他踉跄着后退一步,苦笑一声道:“抱歉打扰各位雅兴,看来我马凌云是错看了各位了,告辞。”说着将门拉开,重重一摔便向门外大踏步走出。
“凌云!”
“凌云!”
王爷和王妃都急着起身,想要出门去追。
“王爷,你们还是别去了。”攸乐及时叫住他们,“现在能对他说什么呢?我们还是按照我们的原定计划吧,不要让他打乱了我们的节奏。”
“攸乐,你忍心看他如此吗?”珂玥走到攸乐身边,轻抚她的手臂,柔声问道:“何不趁此机会,告诉她你的真实身份呢?”
让凌云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和他一起并肩作战,继续享受着他的温柔呵护,这何尝不是自己期盼的呢。可是,真的要在凌云面前曝光自己的一切吗,让他承受更多的痛苦吗,让自己因为有了依靠而变得更加柔弱吗,让马家不惜自己的一切都搭入高家来吗?
攸乐缓慢而坚定地摇了摇头,两行清泪夺眶而出。
一旁的司徒浩则端起酒杯,给自己狠狠灌下去满满一杯。嫣儿轻叹一声,拍拍哥哥的肩头,有些苦有些难,只有靠自己去承受,任何人都无法替你承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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