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语是一个很神奇的语言。

    只要能押韵,即便你是在骂人,也会让人觉得赏心悦目。

    如果能够掺杂上一些文言词汇,那就变成了高级的代名词。

    原因是,押韵其实是一种典型的神经美学。

    押韵算是一种高效的信息组块,这种方法组块就是把一些零散的信息加工成小的整体,方便记忆。

    诗歌句尾之间的押韵将内容和声音关联在一起,使人类能够用声音来记忆句子,减少了文字信息的陌生感,降低了认知难度,也减轻了短期记忆力的负面反馈。

    认知神经科学把大脑处理信息的难易程度称为‘处理流畅性’,而押韵则正是提高处理流畅性的好方法。

    同时也因为部分‘文化自卑’,大多数没有接触过文言的人,会潜意识的将文言或者生僻词汇自动联想到文化差异,进而产生联想效应忽略文字或者语言信息中的逻辑缺陷,俗称加滤镜。

    比如广为流传的,‘饭后百步走活到九十九’、‘听人劝吃饱饭’、‘好吃不过饺子,好玩不过..’等这类标准乍一听就觉得短小精悍的押韵顺口溜俗语。

    基本上很多人只要听一遍,根本不需要刻意,就会牢记在心,同时也不会探究其中的道理逻辑,就下意识的当做‘真理’。

    这就是神经美学给语言带来的特殊效应。

    而且这种效应从古到今都有,而且专门有一种特定称呼,叫做谣谶。

    比如历史上几乎所有著名的农民起义,都有这种顺口溜样式押韵的谣谶影子。

    如秦末陈胜吴广就是靠着一句‘大楚兴,陈胜王,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忽悠了不少徭役和六国庶民。

    东汉末年张角的‘苍天已死,黄天当立。岁在甲子,天下大吉。’。

    元末韩山童的‘莫道石人一只眼,挑动黄河天下反’。

    明末李自成也是靠着一句‘杀牛羊,备酒浆,开了城门迎闯王,闯王来了不纳粮’让不少人误以为这家伙是个好皇帝。

    这类基本上就是专门为文化水平不高的大众民众创造出来的口号。

    更高级一些给读书人看的,则是类似三国时期‘千里草,何青青。十日卜,不得生’这种拆字谣,其中暗讽董卓祸国殃民,最后引得长安动荡,民怨四起最后才让吕布敢杀董卓。

    隋末的《无向辽东浪死歌》、

    唐朝甘露之变的‘山有石,石有玉;玉有瑕,即休矣。’

    靖难之变时关于朱棣的‘莫逐燕,逐燕日高飞,高飞上帝畿。’

    这类都是涉及重要正治事件的隐喻或预热的押韵口号,就是利用了押韵和直白的短句,煽动人的情绪。

    王世风最后补充的这句关于‘劝酒’的感慨,也是类似的套路。

    在普通观众眼中,那就是有才思敏捷,大智慧。

    但是在对文言稍有研究的人耳中,就和顺口溜相差不太多。

    至少罗思尧听后就是这么觉得的。

    尤其是听到观众们的掌声和称赞后,他心中越发的迷茫。

    就这?也行?

    罗思尧微微皱眉,刚又准备吐槽这段似白非文的东西有辱斯文,但是话到嘴边却变成了

    “如此便可?”

    可能是被王世风的‘上纲上线’给整怕了,罗思尧已经没有了太多这锋相对的气魄,反而有些探讨意味的心态。

    因为他忽然发现,自己对现在的年轻人,似乎没有想象中那么了解,现在夏国的年轻人所接受的教育,似乎也没有想象中那么聪明。

    不然怎么会被王世风这种花架子忽悠的此起彼伏呢?

    而面对罗思尧的真诚发问,王世风也有些讶异的微微挑眉,原本准备好的腹稿也用不上了,转而笑道“如此便可。”

    罗思尧点点头“或许是我以前想的太多了。”

    “罗教授现在能够想开,不也是一件好事儿?”王世风轻笑道

    “其实你一直强调的古典美,传统雅并没错,因为不管是辞赋,古诗,还是章回体小说,都是我们华夏文明不可多得的瑰宝,

    但是你忽略了一些事情,就是文言的出现,就是作为书面语言,本身就是一种封建特权阶级才能够享受到的东西,例如我们现在熟知的《诗经》,在春秋战国时期,并不只是一种反应各国国情民俗的记录诗歌,更是诸侯国之间的外交辞令。

    孔子为什么说不学诗,无以言,不学礼,无以立?

    就是因为,当时诸侯外交很多东西不能放在明面上来说,比如当年晋楚争霸,被夹在中间的郑国就左右摇摆,不是它当墙头草,是因为它的国力太弱,在两个大国夹缝间生存不易。

    所以楚强则依楚,晋强则附晋,但是郑国在血缘上更亲近晋国,所以在外交的时候,郑国外交官会对晋国君主念诗,就是《召南·野有死麕》,感兴趣的可以自己去了解一下,

    不过这首诗的大概意思就是郑国和晋国表态,咱们两个是一家,以后打仗我帮你背刺他,因为我们晋郑都是周王姬姓的血脉后裔,是主人,楚国是外姓,是狗。

    晋国当时负责接待的是晋国赵氏宗族赵武,也就是《赵氏孤儿》的原型,他听了郑国使者的话,当场就回复了一首《小雅·常棣》,

    这是一首歌颂兄弟感情的诗,也侧面回应了郑国的态度,两个国家的外交,没有谈起任何结盟话题,但是又都表达了各自的态度,这就是《诗经》在春秋战国时的作用之一,

    这就是我们华夏人说话委婉,却话里有话的习惯来源之一,用现在流行的话,就是因为我们老祖宗就喜欢当谜语人,所以这种文化基因流传了下来。

    同时就像我们现在学习英语一样,99%的人这辈子都不会出国,也用不上英语,但是依旧要为了高考去学习,并不是因为英语有多重要,或者多先进,

    而是有些人希望用这种行正思路,告诉所有夏国后人,这个世界上除了华夏,还有其他国家,而且这些所谓的发达国家,制定了几乎所有现代社会的规则与定义,

    如果你不去学习外语,你就不了解这些规则和定义,那假如有一天面对外地来犯或者纠纷的时候,就失去了话语权。

    因为我们夏国不可能是孤立的个体,文化和利益的争夺与纠纷必不可免,而我们之所以要努力学习,了解外语,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够将制定标准和规则的权利抢夺回来,师夷长技以制夷是面对危机的唯一策略,打破这种特权垄断,

    文言的推广也是如此,如果坚持认定以古为尊,以先为准,那文明的传承就是一个伪概念,我们不是在继承,而是变成复古。

    你是学文学的,韩愈的古文运动你肯定了解,你现在所强调的一切,就是皇甫湜、孙樵等的趋怪走奇,固步自封。”

    王世风的语气带着笑意,但是言辞却尤为冷漠,即便观众听不懂,也能够感觉到其中的犀利。

    但是罗思尧自然能够听懂王世风的意思。

    所谓的古文运动,就是唐朝时期,由大文豪韩愈掀起的一次推翻‘高考试卷’的重要活动,也是对于华夏文学重要的里程碑式转折,其中涉及到两个重要的汉语文体。

    骈文和古文。

    所谓古文,也就是现在的文言文,是指先秦时期的辞赋,经传体,不讲究对偶声律,也不死扣格式韵脚,就是实事求是的记载故事或者反应现实的散文。

    而骈文,则是一种从汉末魏晋到初唐时期,突然兴盛起来的一种严格讲究俪句对偶,严格遵守对仗,工整和声律韵脚的文体,

    但是这种文体极大提高了写作难度,对作者的文学素养极高,而且写出来的东西,也是为了押韵对仗,无所不用其极的华而不实,

    这种文体的出现和魏晋南北朝时期动荡的社会环境,以及权贵文人阶层的孤芳自赏,圈地自萌有着紧密关联,也是世家门阀再次垄断集权的一种方式。

    而到唐朝,世家门阀的文人们,依旧推崇这种能够体现自身阶级优越性的鸡肋文章,骈文甚至作为科举考试的标准出现,

    这让文赋失去了最原始本质的功能,记录和反映现实,变成了一种炫技和提高门槛的手段。

    王勃的《滕王阁序》就是一篇登峰造极的骈文,通过这篇文章,也能看出骈文的难度和门槛有多高,这东西就像是车一样。

    谁都知道法拉利、宾利、劳斯莱斯好,但是这种东西,你生下来有就有,没有的话这辈子就没有了。

    但是作为一个代步工具,如果只允许生产这类豪车,那么世界上99.999%的人,都很难享受到科技带来的福利。

    那这项技术,就永远是特权阶级的专属。

    就是在这种历史环境下,经历了盛唐初期的沉淀后,面对由盛转衰的国力以及日益激增的内部矛盾,以韩愈为首的文人团体,正式发起了古文运动,因为他们深知文化是国力的根本,如果不改制,继续保持这种风气,那大唐就会烂到根子里了。

    韩愈痛批骈文的华而不实与高门槛,提倡学子士人放弃格式规律,让文章回归本质,宗旨就两个字,明道。

    别管你文赋辞藻多么华丽,韵脚对仗多么巧夺天工,只要文章让人看不懂,讲不明白故事,说不清楚道理。

    那就是垃圾!

    也正是在这种强硬以及普世的立场下,韩愈的古文运动一直倍受推崇,他也因此被后人赞为唐宋八大家之首。

    或许论文章,论诗词,韩愈不比欧阳修和苏轼等人,但是如果没有韩愈,也就不会有宋词,更不会有后面的元曲明小说。

    也是因为这种立场,韩愈触动了门阀世家的核心利益,在朝堂上浮浮沉沉,政敌无数。

    王世风拿出古文运动当背书,罗思尧自然懂他的意图。

    罗思尧瞳孔微缩,沉吟片刻笑道“所以你是要做韩愈,”

    “我做不成韩昌黎。”王世风摇摇头。

    罗思尧听后微微颔首,暗道还算你小子有点儿自知之明,没有大放厥词。

    而观众则觉得王世风太过谦虚,真是懂事儿的让人心疼。

    “但是我要做白居易。”王世风陡然话锋一转。

    ???

    好家伙,还以为你是谦虚,没想到你是因为看不上韩愈的水平,想做更牛批的白居易。

    不愧是你啊,啧啧。

    这是普通观众听到的信息。

    罗思尧则楞了一下,因为他听到的信息量远远不止如此,随即笑而不语,虽然没有出言嘲讽,但是溢于言表。

    他接受到的信息,王世风不是要做写诗如魔的白居易,而是要做新乐府运动,将诗歌从权贵的玩物,变成黎民诉苦途径的香山居士。

    是要用黎民百姓都能看懂的文字,来针砭时弊的创作。

    虽然觉得荒谬,但是也有几分贴切。

    因为白居易晚年掀起的新乐府运动,是仅次于古文运动的重要文化运动,是真正代表以诗救国的乖张行事,也可以说是历史上第一位,用白话文体,真正站在黎民角度,写苍生俗事的文人。

    《卖炭翁》就是典型的白描式新乐府诗歌,而且几乎所有人上学都背诵过,且印象最深刻的古诗之一。

    只是当时没有人觉得,这首诗,竟然算是古代白话诗。

    不过王世风竟然想用自己的现代诗,对比白居易的新乐府诗,属实是有些贻笑大方了。

    “韩昌黎文以载道,是你们这些高屋建瓴的大文豪们要做的事情,我只是希望未来华夏的文章不论阶级,不论身份,只要识文断字即可通读,不必明义,只要能明事即可,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

    如果更贪心一点,我希望夏国未来人人习文,不必专精,略懂即可,看到霞光夕照时,能够想起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也能想起我们来人间一趟,我们要看看太阳,

    给恋人发短信倾诉思念时,能够想起天不老,情难绝,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

    也能想起,想饮一些酒,让灵魂失重,好被风吹走,可一想到终将是你的路人,便觉得,沦为整个世界的路人,风虽大,都绕过我灵魂。

    在人生低谷时,能够想起振衣千仞冈,濯足万里流。也能想起,家里养的花自杀了,遗书写道:一生不愁吃穿,唯独缺少阳光和爱。

    知道一白遮百丑也知道绘事后素、知道挫折也叫冲波逆折、知道筚路蓝缕可以替换艰苦奋斗,知道毁家纾难也是舍小家为大家,

    懂的流光一瞬,华表千年就是光阴似箭,日月如梭,瞻顾遗迹,如在昨日是往事历历在目。”

    王世风的声音醇厚,语调舒缓,像是谱写了一首长篇诗歌,让所有观众听得如痴如醉,强烈的对比,文言与白话的碰撞,将汉字的多样性和美感展露的淋漓尽致。

    罗思尧面无表情,品味着王世风这几句的对比,不知道是不是心境有了变化,突然觉得白话诗似乎也有些可取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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