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程小稻的记忆中，从小她没有朋友，也分不出他人的脸孔，家人只有一个话不多的老头子，但他总是沉默地、心事重重地眺望着远处，父女之间的交流仅限于厨艺而已。
这么多年来，扬州城的那方小小院落就是她的全部一方天地，而刀就是唯一的朋友——无数次握在掌心，她都能感觉得到沉甸甸的重量与冰冷的温度，那闪烁的寒光倒影着自己的渺小，提醒着自己那永无止境的漫长道路上，她只不过是一个谦卑的、需要时刻不停努力的初学者而已。
她的世界一直很小，只容纳得下这一件事情。她曾认为这就是人生的全部，所以面对父亲时常欲言又止的叹息，也没有丝毫察觉。
而此时此刻，在这偌大的世界中，在万众瞩目下，面对着对于厨师的操守肆意践踏的破坏者与所谓“权威者”，忽然就有一种奇异的想法开始涌现心头——
在厨艺之路上，她的确永远需要抱有谦卑之心。可不止如此……现在这个不合理的、争斗不断的、糜烂而腐朽的美食届，当她离开扬州城的小天地，不得不亲身参与进来之时，还能如同以往一样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吗？
夺取冠军，走到最后，是为了拿到《天下食谱》找到老头子的下落，后来又增加了一个新的理由，为了与耶瑟在最后作为对手相决……可是，这样就够了吗？
作为一名厨师，一名以前从不知道有如此广阔天地的厨师，这样真的足够了吗？
望着面前的埃克托主厨与弗朗西斯，程小稻分不太出他们的样貌，可那紧张的亦或嘲讽的神情是那样清晰，让她心底隐约的疑问愈发强烈起来。短短几天经历了太多从未设想的事情，她此刻并不知道答案，如同蹒跚学步的懵懂孩。但一直以来，她知道自己坚守着一道永恒不变的信念——
无论何时何地，厨师是用实力说话的，每一次下刀，每一次搭配调味，每一次端上自己的菜品，都是对于过去无数次努力的呈现。
既然如此，那就去做，用实力来回答一切质疑，用实力去解决一切问题！
快，再快一点，将千万次刻在身体本能中的过往冲破，再快一点！
心无旁骛，突破极限！
巨型时钟滴滴答答作响，就在程小稻“口出狂言”之后，全场先是一静，然后是便是异样的沉闷，仿佛有什么骚动即将破土而生一样。协会派的厨师们振奋之余也不免畏惧忌惮，而出身于黑米林学院的精英们此时也顾不得眼前关乎前途的晋级赛，全部停下手中的动作，心情复杂地一边望着如雷贯耳的黑米林中流砥柱，一边死死盯着程小稻的动作，想要分辨方才的挑衅是否只是一个恶劣的玩笑。
可是，刀在哪里？
不，他们根本看不清。
只有沉默伫立的人，她的双手中是一片模模糊糊的寒光，以丝毫不差的幅度，完全一致的频率重复着，重复着……以一种惊人的速度与准确度，挑战着人类的极限！
【这……简直是不可思议！】
如果说上一轮的刀工赛中，程小稻以连续打破两名评委记录的成绩震惊了全世界，那么此刻，所有人只能目瞪口呆地盯着这一幕，惊讶之余，一股难以言喻的撼动油然产生。
他们亲眼目睹了天才闪耀的璀璨光芒。可更重要的是，那沉重而坚守的，背后数十年如一日的勤奋苦练。
无关派别，无关性别，更无关她的肤色或年龄。只是这样简单的事实，他们每个人，都清楚地看得见。
【这就是……真正的厨师吗？】
只是当所有人还未来得及对这位横空出世的、来自扬州街头的小姑娘表达那股前所未有的震撼，就见她的手腕凌空一滞，然后沉稳了利落地收起了刀。
戛然而止。
“埃克托主厨，上一轮中您片了一百克的火腿片，用时59秒。”
只见程小稻一脸平静，只有额头上渗出些微汗水。她指着自己餐台上那刚刚被处理好的火腿，深红与雪白的纹路渗透着宝石般的光亮，薄厚完全均匀，光线映过油脂，甚至能够透出下方盘子的的花纹。
可不仅如此。除了上一轮中标准规格的薄片火腿，她竟然还额外将一部分切成了丝，简直是细如牛毛，只有当摄像头推进以高清放大展示时，才能看到比机器更标准的丝丝缕缕，几乎堆成了一座小山。尤根忍不住挑起一根向镜头展示，发现竟然比自己发丝还要纤细，柔软至极却丝毫不断，且每一根都保持着几乎一致的油脂比例。
“这里有一百克的火腿薄片，与您的成果别无二致。同时，我还另外处理了一百克的火腿丝，当然，全部我都会用到，绝不会浪费。”
“您可以看看，这两项我共计用时多久吗？”
埃克托主厨颤抖着胡须，抬头望向计时器——自程小稻拿起刀、到落到的一瞬间，那代表分钟的数字甚至还没有任何变化，只有秒钟滴滴答答地匀速前进着。
这代表着，她超越了自己的速度，而且是在同时处理了两倍以上食材的前提下……
当着全世界的面，一个闻所未闻的年轻女人，竟然就这样简单打破了自己的赌注！
愤怒、震惊、惶然……自从三十年前获得了第一颗黑米林星星开始，自己就从来没有遭受过这样的羞辱，仿佛能够听得到全世界的嘲笑。埃克托主厨下意识地抚摸上自己胸襟上满缀的繁星，用尽全身力气才控制住那股几欲喷薄而出的难堪与绝望。
他闭上眼，没有回答，也无法回答。
这是彻彻底底的失败。
主持人尤根很想欢呼叫好，却又无法抛开立场，继续打击黑米林的派别巨擘，一时间踌躇不得。倒是尼诺·杨主动走上前来，沉声宣布结果。
“程小稻选手，用时56秒。”
一时全场哗然。
实在太强悍了，简直有些离谱。可这是第二轮晋级赛，说到底也与第一轮无关……难道她真的想让埃克托主厨去实现那个绝不可能的诺言吗？
不过这的确是一举成名的好机会！
意想不到的是，紧接着尼诺·杨竟然思索片刻，微微皱眉，继续自己的发言。
“程小稻选手，你的刀工的确很不错，我对此予以承认，可是已经结束的赌注并不需要再次实现，更何况是厨师自身导致的失误，无论什么缘由都怪不得任何人。这里是赛场，或许你应当专注于本轮晋级赛。”
意料之外而情理之中的，这位年轻的天才评委并没有继续去刻意借此宣扬协会派，也没有继续去打击埃克托主厨，只是公平客观地陈述着事实。不过话虽如此，毒舌大魔王还是几年来第一次公开称赞某位厨师“不错”，甚至眸中沁着极浅的欣赏与保护，这令身边所有人不禁惊讶地抖了抖。
程小稻连忙认真地点点头。
尼诺评委说得没错。她的确是想用实际行动来反击那些质疑与伤害，让埃克托主厨与弗朗西斯停止无聊的歧视与偏见，让他们承认那些令人愤怒的伤害。但她并不想看到厨师永远放下刀，彻底离开归处。
至少她自己无法想象这样的未来。
“埃克托主厨，过去的赌注已经结束。我没有其他意思，也并不希望您从此退出美食届。只是想说——您站在高处太久了，请不要忘记厨师的身份与操守，也不必特意划分出所谓高低贵贱。请更不要忘记，厨艺之路，永无止境。”
话音一落，程小稻只是低头挑捡起食材，起火开锅。竟然是不打算继续留恋于所谓的纪录与赌注了。
众人面面相觑。摄影机对准埃克托主厨的脸，对方却一直紧闭双眼，没有反应，似乎是真的有所反思。
这样也好。赛场再激烈，其实也主要是选手们之间的事情，他这个顶级的飞行嘉宾本不必参与进来，顶多日后提起的时候有些丢脸。直到许久，众人以为这段插曲就此告一段落的时候，埃克托主厨却突然睁开眼。
“不……还没有结束。”
他的神情十分平静，甚至可以说平静过了头，可细看之下那皱纹之间写满了打击之后的扭曲——或许对于身居高位已久的人来说，承认错误、反思自我比失去一切还要无法接受。
身为黑米林星星的最高拥有者，他的自尊怎么允许向庶民低头认输！
“只是基本功而已……这一轮是主题料理赛，难道你选择的这些廉价食材，真的足以让你晋级吗？”
“要知道——我，拥有决定你们命运的一票否决权。”
竟然隐含些许威胁的意味。
……简直是疯了。
【这句话背后是什么意思？面对美食绝不可以说谎，主厨是真的打算彻底违背厨神留下的训言吗！】
【不，不会吧？美食即艺术，难道埃克托连黑米林的理念也弃之不顾了吗！我竟然开始怀疑起来这么多年信仰的理念了。】
嘈杂议论声中，程小稻顿了一瞬，沉默不语。
轻微的叹息渐渐消弭在空气中。片刻后，她头也不抬地回答。
“哦，我知道。”
“既然如此，那就请您拭目以待吧。”
……
……
第二轮晋级赛，12个晋级名额。此时剩余时间，仅有不足45分钟。
乍看之间，一切回到了寻常比赛的正规。三位评委和飞行嘉宾们来回走动监督着选手们的过程是否违规，选手们则争分夺秒地进行顶级的烹饪过程。一切都是那么激烈而有序，那些不久前的争吵交锋，似乎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但无数人发现，的确有哪里不太一样了。
都是因为一名叫作程小稻的选手。
海选赛时，她受到的嘲讽无数，可现如今，无论是选手还是观众，忌惮亦或褒扬，谁也不敢小觑了她。这个来自小城餐馆的姑娘以谁也未曾设想过的实力，直接打破了节目有史以来最高纪录，却又浑然不在意，让人无法理解却又不得全力关注。
正如此刻，她明明身处紧要的晋级赛，也接收到了来自飞行嘉宾的隐隐警告，却依旧不慌不忙，动作没有丝毫紊乱。在说完最后一句“拭目以待”之后，她就彻底沉浸在了自己的世界中，尤根多次追逐询问也没有任何回答，显然一切事情都不能干扰半分，摄影机只有几厘米的距离也仿若未见。
她究竟是要打算端上什么菜品呢？
那股好奇心促使着观众们不断猜测，弹幕上狂欢讨论着，摄影机也紧紧记录着程小稻的一举一动。
只见她将切好的火腿丝小心放在备用碟子上，看来是打算过一会儿再使用。然后，又将片状火腿全部放入铁锅中，静止不动。她没有使用高端的红外线温控灶台，而是选择其中华国常用的明火炉灶——这意味着厨师需要极强对于火的掌控能力，甚至只能凭借肉眼和经验去判断。
【嘿，弗朗西斯你看到了吗，她开始制作油了！】
在小小火苗的簇拥下，不出片刻，些许丰盈的油脂已然溢在平底锅中，焦褐色的油渣在上下翻舞跃动，橡木与肥厚浓郁的烟熏香气隔着屏幕绕进所有人的鼻腔。不仅如此，过了一会儿，程小稻还笃定地将一小块鸡腿肉继续加入锅中煎制，只用不出半分钟，鸡皮便收缩起来，金黄色的表面渗着明亮的油花，一点点相融入先前的火腿中，在高清镜头下闪烁着雀跃光芒与令人心痒难耐的滋滋声响。
她的行动不急不躁，颇有层次，沉稳地关注着火苗与食材的状况，时不时手腕巧妙旋转着厚重的锅边滑动，很快铁锅中浸润了薄薄一层光。
熏制的火腿已然是至高无上的美味，时间浸透的滋味全部蕴含在珍贵的脂肪中，而自然喂养的土鸡也有着独特的浓郁香气——这两者乍看起来毫不相关，甚至价格也所去甚远，但如果它们混合油脂的作为底味，恐怕无论是煎烤溜炸，无论是肉类还是蔬菜，风味都必定会更上一层……
【原来如此，这是古老流传下来的智慧，更是奢华与乡土风味完美的结合啊！】
但还没结束。又过了些许时候，程小稻慢悠悠地再次添入第三种食材——小小如伞，黑帽黑柄圆圆滚滚的，鸡枞。
【我知道这是什么！华国西南地区的特产，这种菌菇有着极为奇异鲜美的滋味，尤其是这种黑帽鸡枞。每年五月端午，这种菌种之王才会在山中破土而出，没想到黑米林竟然有能力现在这个时节就能培育出来，而且品质还这样好！】
【我是当地人！小时候家家户户都会做，清洗干净用菜籽油炸制后密封焖罐，就算只是喝粥配上一勺，别提有多鲜了，甚至有一句话是“有了油鸡枞，可以食无肉”，被誉为“神的恩赐”。没想到能够在赛场上看到，真是太激动了！】
二楼上，弗朗西斯的脸色难看极了。
他很想近距离欣赏自己成功的战略，但拿走食材之后，刚刚他就被主持人强行“请”到了二楼，不得不隔着阳台栏杆遥遥俯视程小稻的一举一动。没想到她能够让埃克托主厨陷入绝境，然而更令他神经紧绷的是，这个只会廉价料理的女人竟然这样轻易地打破了自己战略，那独特的飘荡萦绕上空的奇异香气钻入鼻尖，冲击着嗅觉，令人沉醉得竟然有些头昏脑涨……
那是火腿的醇厚，鸡油的浓郁，鸡枞的清新——顶级的香气爆炸！
只凭底油的这股风味，弗朗西斯就能够猜得出，在食材的搭配运用方面，恐怕这个华国女人的实力也超乎所有人想象！
那他不惜撕破脸皮，拿走成品菜籽油的行为算什么？简直是个沾沾自喜的笑话！
“哼，可是她还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一道菜品上怎么能够有过多的味道？会互相冲突的。”
弗朗西斯低声推测着。
然而，同在二楼等候的莱昂·李却突然看了他一眼，不禁冷笑起来。
“愚蠢。”
“你这个家伙，什么意思？”
莱昂·李耸耸肩，并不屑于和这样的人交谈。低垂的黑发遮住金丝眼镜边缘，他的目光中前所未有地充满了慎重与严肃，落在那道小小的身影上。
如果底油就如此富有冲击力，那么再额外进行许多调味的话，过多的加法就会带来无法挽救的灾难——不止是厚重的华国菜系，有时候黑米林的精英厨师们也常常会忽略这一点。
但程小稻没有。
她的篮子里的确食材多种多样。可是，最重要的调味料——仅仅只有一瓶普普通通的盐而已。
而此刻，她将熬好的红褐色底油放在一旁的小碗中备用，另起了一个汤锅，将牛筋、牛小骨、猪筒骨等一同放入锅中熬制。锅中咕嘟嘟的冒着泡，她盯了一会儿，便又回到案台前，面对着整齐码放的多种食材，重新拿起了刀。
她到底打算……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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