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以不德,承天眷命,获继至尊,御政一十四年,无日不竭虑殚心,乃至今时,忧勤感疾,朕躬不豫,当归政退闲……”
“皇太子青鹭,宽厚仁孝,品性贵重,宜从春宫,付以社稷。当即皇帝位,一应军国要事,悉听裁决……”
四下寂静,只有年轻人唱诵圣旨的高声。
凌青鹭视野里摇曳着年轻人华袍的衣摆,金线绣出的蛟龙上跳跃着星芒,像那紫金顶上晃动的阳光一样刺眼。
圣旨的一字一句在他脑海里回荡。
这是一道内禅诏书。皇帝表示自己病得太重了,要把皇位禅给太子青鹭。
念圣旨的年轻人,正是太子的亲弟弟,端王凌玄泽。
语毕,他双手一托,将那块明黄绢布递上前来。
“……”
良久,凌青鹭失笑:“连轴柄都没装上。”
凌玄泽道:“传位诏书是什么规格,皇兄,宫里头哪能常备?这张织锦都是好容易才翻出来的,至于轴柄,实在来不及现雕了。”
“好一个来不及。”凌青鹭扯过圣旨,指尖在上面轻浮地游弋。凌玄泽注意到,他反复摩挲着那八个字——宜从春宫,付以社稷。
这句话的意思是,应当选择太子,把江山社稷托付给他。凌青鹭道:“回想起来,父皇给我的赞赏,多数是圣旨上的堂皇俪句。从小他就看不惯我,反倒对你多有夸奖。”
“是啊,他夸我夸了十年,然后把储位交给了你。”
凌青鹭一笑置之,将黄布塞进袖子,“陪我上城楼走走。”
漫步走上高墙,满眼皆是皇宫的琉璃金顶。
吹着城楼上的冷风,端亲王幽幽道:“皇兄,你说百余年后,史书会怎样写我?又如何写你?”
见对方沉默不语,他哂道:“细想起来,咱们俩打娘胎里就开始争了,是我一着不慎,让你占走了长的名分。这些年争啊争,争到大臣们张口就是国本二字,仿佛朝堂上再无别事。一直争到立储,我是无论如何也想不通,自己样样不差,又更得父皇喜爱,也比你更擅权谋,为什么还是输给了你。”
“今日吹着这冷风,望着满眼浮华,才明白人生的祸福成败,转眼变换,全无定数。我曾竭力去争的那些东西,何其可笑……”
凌青鹭打断他:“行了,别故弄玄虚,告诉我到底出了什么事。父皇怎么急得像椅子上着了火,连给圣旨雕个轴的功夫都没有。”
“刚传来的急报,两日前,蓟门关丢了。”
“你说什么!?”凌青鹭一惊。
蓟门关是大梁首都北宁城的西边门户,此关一破,意味着反贼已经打到家门口了,再过几天就将兵临城下。
“是真的,王守衷开关降贼了。”
凌青鹭不可置信道:“为什么?蓟门关地势险要,没有守不住的道理,朝廷又刚派出奔狼营作为援军,三万大军一到,则战事万无一失。王守衷的家眷都在北宁,他为什么要投降?”
凌玄泽摇头,“降得太突然,没人知道原因。而且按照奔狼营的行军速度,三天前就该抵达蓟门关了,塘报却说,是在两天前看到魏逆大军入关的,那么奔狼呢?整整三万大军,去哪了?”
凌青鹭咬牙。
拳头落在石砖上,发出一声喑呜的闷响。
他听懂了:“蓟门关不是两日前丢的,王守衷早就降了,却隐而不发,一再向朝廷求援,为的就是将奔狼营骗出城去。三万大军,就这样毫不知情地走入了已经陷落的蓟门关。”
凌玄泽面容上隐现悲切,他道:“只怕凶多吉少了。这是北宁现存的全部守军,一旦覆没,贼人又从蓟门关长驱直入,北宁将在几日内沦陷。”
他转过身来,正视着眼前萧疏而立的青年——大梁皇长子,昔日的太子,如今的新君,他从小与之争斗不休的亲哥哥。
“你可知道,父皇刚在禅位诏书上盖完印,就下了一道南巡令。”
见凌青鹭几乎没有反应,他吼道:“他要躲到金陵去了,把亡国之灾留给你来消受!你怎么选?城毁人亡,还是弃城而逃?你要么死,要么名声比父皇更臭!倘若你死了,他在南边,又能顺理成章地重登大宝!”
凌青鹭看着他,却道:“你何以如此愤慨?”
凌玄泽脸色一讪,强硬道:“我是为自己不平。如果当初我夺了储位,如今面临绝境的不就是我?”
“绝境。”凌青鹭重复。
谁能想到,那泥腿子出身的逆贼魏将发,竟能在短短三个月内横扫晋西,挥师北宁?
谁又能想到,几天前还歌舞升平的大梁首都,转眼就面临灭顶之灾?
说来讽刺,京师五大营有三十万守军,其实兵力不虚。只是这五大营的其中四营,都被派往鲁东平乱,只留了奔狼三万人守在京中。
魏将发在晋西揭竿而起,晋西毗邻北宁,卧榻之侧。朝中却无人担忧,因为只要三万大军好好待在城里,就是来三十万也攻不破,况且西边还有固若金汤的蓟门关。
现在蓟门关降了,三万大军被骗出去坑杀,魏逆不日就将陈兵城下。所有人才反应过来——
绝境?
绝境!
北宁乃大梁首都,都城既破,国将安在?
到时候逃到南边重新建都,也只是一个残梁、南梁、后梁……就算朝臣都将大梁龙旗支在脑袋上,也竖不起天下人心目中轰然倒塌的帝国。
梁帝不肯做亡国之君,于是完全省却了三推三让、百道礼仪,一封连轴柄都没有的中旨发到东宫,直接就要传位!
凌青鹭想透了其中的险恶,内心一片荒寒。
看来,禅位大典、登极大典,都是不必有的。过一会儿消息传开,他尽可以毫无顾忌、大摇大摆地走上金銮,哪怕他在龙椅上倒立,朝臣也会第一时间山呼万岁。
父皇需要一个替死鬼,满朝文武何尝不是。
凌青鹭心中愈加悲凉,面上就愈加潇洒。他望着凌玄泽,疏朗一笑,千言万语说不出来,身体里的力气将将能够支撑自己拂袖而去、体面退场。
“皇兄,”凌玄泽却叫住了他,“父皇要你看完诏书后,一个时辰内去太乾殿登基。”
凌青鹭脚步顿住。
城楼上的冷风吹来,两个身影一前一后遥遥而立,在皇城的错落群殿中显得很小,在城墙上显得很高。
皇长兄沉默不语的脊背,就像地面上森然的城影,让凌玄泽感到一阵压抑。
他没忍住,喊道:“其实,全天下都能看出这道圣旨的心虚,你就是执意不受又如何?随我南下金陵吧,好歹保住命再说。”
·
高远的屋顶,俯视着下方穷尽精奢的至尊金銮。
自宝座而下,越过腾龙玉阶,是阵列整齐的森森人头,诸位臣工已经在此等候了半个时辰有余。
队伍一直绵延到大殿之外,从檐下到阶前,再到整个汉白玉广场。能来的都来了,包括平日并不参加朝议的普通官员、皇室宗亲、贵族勋戚……
诸臣苦等期间,免不了交头接耳,说些“太子还会不会来?”“慎言,现在该叫皇上了!”之类的话。
正午,阳光有翳,反倒不如巳时刺眼。
一块模糊的影子出现在地砖上,位列最末的大臣看见这道影子,连忙转头,正见到凌青鹭的侧影从身边走过。
“太……皇上。”他望着对方龙行虎步的身影,想起礼仪,急忙跪下。同时不由在心里腹诽,这皇上怎么能突然出现,连一声通报都没有。
凌青鹭从广场尽头出现,一路走到丹陛前,行步如风,盛气凌人。没有太监传话,所以直到他身影飘过,两旁的大臣才反应过来,慌忙跪下。
他就这样走了一路,身后跪了一路,所过之处,臣工尽矮。
他没有绕行台阶,直接踩着丹陛石大步跨上,仿佛正将至高无上的皇权踩在脚下。他如同一道疾风刮进大殿,几步就来到了宝座前。
金台上的太监如梦初醒,尖声叫道:“陛——下——驾——到——诸——臣——觐——见——”
在山呼万岁的雷动之声里,凌青鹭撩起衣摆,坐在龙椅上。
从今日起,他就是这大梁帝国的真龙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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