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谎。
双目相对的一刻, 沈清疏非常确定,面前的男孩在欺骗自己, 但他没有任何除开感觉以外的证据, 揭穿对方。
“他很危险,”一字一顿,沈清疏道, “如果你包庇他, 会把整个村子都毁掉。”
这话说的有些重,涉及自身的安危,村民们神色微变,似是想起马石头死去的爹娘, 却碍于往日的情分,终究没多议论什么。
“帮帮我好吗?”软硬兼施,见男孩开始动摇,沈清疏放缓神色, “那傀儡里,困着我重要朋友的魂魄。”
哗。
好似一盆凉水兜头浇下, 马石头的脑子陡然清醒:
骗子。
顾姓阿兄分明是自愿跟着白衣先生,十分亲近的模样,半点没有被强迫的迹象;白衣先生还为了救顾姓阿兄, 昏迷数日, 虚弱的仿佛随时会被风吹倒。
故事里被妖怪抓走的书生可不是这样。
“仙长, 我真没听懂你在说什么。”打小就机灵,马石头装作害怕,一步一挪, 悄悄往村长身后躲。
憋了一肚子话的林瑶再忍不住:“沈道友, 您这一路到底在找什么?何苦为难小孩子, 说出来,我们大家一起帮忙。”
沈清疏顿时语塞。
尽管宋鹤失踪的事已经在修真界闹得沸沸扬扬,可他若平白无故提起席冶,提起异仙,说对方已经逃离流云山,肯定会被当做疯子。
他需要证据。
唯一的证据却像中了邪,偏要护着个怪物。
难道说,席冶早就给这孩子种下儡丝,此刻正借着对方的嘴巴眼睛,戏耍自己,欣赏他狼狈的模样?
直勾勾地,沈清疏的目光落在马石头四肢、周围,来回寻索,仿佛只要他够专注,就能瞧见某些藏匿于空气中的“蛛网”。
没等到答案,甚至连句斗嘴都没等到的林瑶:“我的好师兄,他真是你说的那位?和传闻差得也忒多。”
刚刚师兄怕她闯祸,特意用灵力在她掌心写了个名字做提醒,但是,沈清疏,天纵奇才芝兰玉树的沈清疏,现实里竟是这般神神叨叨?
幻灭。
亏她以前还拿对方当过修行途中的榜样。
百岁未至,便已出窍,联想到这位沈道友非比寻常的突破速度,林玄怀抱拂尘,轻声:“或许是……心魔。”
最后两个字落下的刹那,一道冰冷的目光利刃般刺透林玄。
正是秦寂。
强硬地,他拉起沈清疏欲要掐诀的手,紧紧攥住,而后,不甚熟练地寒暄:“抱歉,他有些累,我们想留宿休息一晚,能否……”
松了口气的村长连忙:“当然可以当然可以,各位请。”
“留宿就留宿,”背后冒出一层虚虚的冷汗,微风拂过,林瑶打了个哆嗦,却仍嘴硬,“将来有一天,我肯定帮师兄你瞪回去。”
“好。”安抚地冲对方笑笑,再转头,林玄眸色凝重。
术业有专攻,比起练剑,他更喜爱钻研道法,若自己没看错,刚刚沈清疏手上被打断的法决,应当与搜魂有关。
如此霸道的效用,哪怕脱胎于正派功法,也绝非普通孩童能够承受。
然而,出窍期,是搭上整个清风派也无法反抗的存在,他只能假装什么都没发现,等一个合适的时机,带门中弟子离开。
沈清疏也觉得自己疯了。
右手被秦寂拉起的一瞬,他才反应过来自己差点做了什么,掌心满是冷汗,恍惚间,他觉得自己正在被一点点蚕食,同化成席冶那般的怪物。
“那孩子身上没有儡丝,村子里也没有,”难得没有再安慰对方,严肃地,秦寂道,“清疏,你过分了。”
他可以为心爱之人去讨伐异仙,却无法将刀挥向无辜弱者。
咔嚓。
冥冥中,1101又听见了熟悉的碎裂声。
顾琮识海里的0028倒是极淡定:不就是剧情又崩了一大块,没关系没关系,只希望某人被丢进惩罚世界以后不要哭。
“这件也收着吧。”挥袖变出一块灵石,席冶抬手,递给店家。
顾琮无奈将包好的衣物放进储物袋:“我穿不了这许多。”
眼下他们落脚的地界,唤做云州城,因得位置特殊,好几个宗门出世历练的必经之路,常常能见到修士在其中走动。
一开始,顾琮本不想来这样“危险”的地方,但席冶却用一句话堵住了他的嘴巴:
“难道我们要一辈子躲着沈清疏不成?”
老实说,原著里席冶会死,完全是主角团以有心算无心,正面打起来,对方的确不需要躲,更没可能输。
于是,事情就变作了如今的模样。
修真界风雨欲来,连带着俗世也受到影响,他们两个来自深山老林,原主宋鹤的腰牌又不能用,亏得席冶一手障眼法出神入化,才用两片树叶当路引,顺利进城。
“傀儡存在的意义之一,就是用来换装,”施施然,席冶踏出衣铺,“更何况,你之前身上穿的那些,虽是法器,却都是旧的,是旁人的。”
顾琮不在意道:“一直放在储物袋里,和新的也没差。”
以席冶那爱干净的性子,若是有哪个怪物敢从尸体上扒衣服,绝对见不到第二天的太阳。
“反正流云山里的灵脉多,”脚步一顿,席冶偏头,似笑非笑的目光有如实质,上下打量过顾琮,学着对方说话,“若是用完了,就从你身上敲两块下来,也没差。”
顾琮:……嵌进木头里的玉石再挖出来,会不会有点疼?
“刚刚那件束袖的我喜欢,回去便换上,”相当识趣地没再顶嘴,顾琮似模似样地拱拱手,“谢谢先生。”
凤眸微眯,席冶勾唇:“嗯。”
算某人识相。
他们此行落脚的客栈是城中最有名的一家,大堂里,往往能听到些最新的八卦,有俗世的,也有修真界的,正巧能让顾琮大致了解剧情走到哪一步,又出现了什么原著中未提及的变化。
偏生,今日大堂里聊的话题,竟让顾琮有些坐不住。
因为他们在聊宋鹤。
“啧啧啧,这宋家也是倒霉,就这么一根独苗,天生患有游魂之症不说,最近又闹失踪,听说把闭死关的老祖宗都给惊动了。”
“老祖宗?渡劫期那位?”
“可不是,否则宋家哪能叫宋家,而非某某门派的谁谁谁。”
“但掳走宋鹤的,是流云山那位,便是渡劫期又能如何?”
“流云山?此等小道消息,是真是假还未可知。”
“玄清老祖的卜算还能有假,他途径宋家,瞧了那宋鹤的魂灯,方才起卦,道出宋家嫡子的所在。”
“啧,这么详细,好像你亲眼看见了一样。”
“不过话说回来,各大宗门齐聚无量剑派,确实似有大事发生。”
“好端端地,流云山那位掳走宋鹤干嘛?”
“难道是那位看中了宋鹤的长相?想结为道侣,共享长生?”
顾琮夹菜的筷子立时一僵。
尽管他们施了障眼法,又坐在最角落的位置,可听着一群人七嘴八舌地讨论“自己”,还牵扯到席冶,总归有些尴尬。
没等他再偷瞄一眼席冶的表情,那嗓门最亮的声音便斩钉截铁,接道:
“不可能!”
“那宋家嫡子,喜欢的分明是无量剑派沈清疏。”
顾琮:这群修士平日都没功课吗?怎地天天流连俗世,家长里短聊八卦。
还聊得这样准。
……但他又不是宋鹤。
“这可是我从一个无量剑派的姐姐那儿听来的,”两句话吸引了附近绝大多数目光,那嗓门最亮的俊俏年轻人得意抬抬下巴,“沈道友每次下山历练,总能巧遇宋道友,结伴同行,每次出关,也总有宋道友赶来道贺。”
“岁岁年年,风雨无阻。”
“最重要的是,沈道友幼时掉进流云山却活着回来这事儿,整个修真界人尽皆知,依我看,流云山那位抓走宋道友,八成与此……”
“不敢乱说,不敢乱说。”突兀地,另一道声音打断俊俏年轻人的话,是个披散着头发,三十余岁的酒客。
——旁人不清楚,他却晓得些内情,若宋鹤的失踪真与沈清疏有关,那无量剑派和宋家联手、号召修真界攻打流云山一事,岂非成了笑话?
伸手在袖子里掏了掏,酒客转移话题道:“当日宋家以为宋道友是游魂症发作,四下发了悬赏画像,我还揭过一张,可惜可惜,十万灵石啊。”
十万灵石,足够撑起一个小型宗门。
修士们的注意力果然被拉走,感慨起宋家的财大气粗。
唯独顾琮的脊背依旧没有放松:
那画像上的脸,与自己截然不同。
他本想借着起身倒茶的动作,挡住席冶的视线,但已经晚了,青年余光的朝向,已然将一切尽收眼底。
勉强算个学霸,顾琮的脑筋其实转得很快,仅一息,他便想到,自己完全可以解释成,是元神与傀儡没有百分百吻合,才让他的容貌出现变化。
偏他的心,莫名地,不愿再欺骗对方。
他早料到会有这么一天。
却没想到这一天来得如此早。
咚咚。
心跳如擂,罕见的冲动狠狠撞击着理智,让顾琮想不管不顾坦白,把一切都告诉对方。
然而,未等他开口,素来从容的白衣青年就倏地起身,不容拒绝地,拉着他,上了二楼的客房。
“嘎吱。”
木门关合,刺耳的声音足以让人彻底清醒。
顾琮心底的冲动,却因为这相对私密的环境,有增无减。
误以为席冶在生气,后背倚着门,他停住脚步,张口:“我……”
下一秒,儡丝牵动,被迫失去声音的同时,青年的食指,亦轻轻抵上他的唇:
“嘘。”
“我知道。”
我知道你是顾琮。
所以不必说。
……更不必为了反派,受规则惩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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