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白如纸。

    逐渐和缓的细雪轻飘飘落在宋鹤唇上,  却冷硬地,没有丝毫要融化的迹象。

    ——元神与身体长时间分离,这副躯壳的生机,  本就靠着阵法勉强维持,如今这一摔,  更是让其失去全部血色,  透出肉眼可见的灰败来。

    时隔多年,再次看到唯一的儿子游魂症发作,  还是这般无力回天的模样,宋家主顿时怒不可遏,  再没心情顾及什么交情体面,  厉声:“无量剑派,  这是在把我等当傻子耍吗?”

    短短一句话,  直接把其余门派拉到己方阵营,  毕竟,  游魂之事,是他家蠢儿子自己上赶着帮忙,硬要掰扯,很容易被归为私事,各打五十大板,闹得一地鸡毛;

    但沈清疏明知鹤儿的去处,却还冷眼旁观,  保持沉默,  任由事态朝攻打流云山的方向发展,这算盘打得太响,  在场的老狐狸又有哪个读不出来?

    “清疏,  ”确凿证据摆在眼前,  纵然是老宗主,也没法再继续偏袒,此等场合,他只得公事公办,压着股恨铁不成钢的闷气,“你说。”

    “到底是怎么回事,解释清楚。”

    喃喃动了动唇,沈清疏跪坐在地,一时竟想不出,自己该如何辩驳。

    直勾勾地盯着席冶,他如同被鬼迷了心窍,恍惚间记起,这好像是他第一次,没有逃避,正视对方。

    异仙当然是可怕的。

    儡丝绕指,恶蛟环伺,对方简直是地狱深渊的代名词,以自身为起始,源源不断地,向外溢散着黑雾,引得那些扒在护山大阵上的苍白傀儡,一颤一颤,狰狞狂笑。

    四肢坠着铅块般泛着酸痛,沈清疏却还是颤巍巍地抬起胳膊,指向席冶,仿佛要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的稻草,质问:

    “你们没看到吗?”

    “他是异仙,流云山的异仙。”

    “杀他,还需要什么理由?”

    “我除我自己的心魔,又需要什么理由?”

    印象中,无量剑派沈清疏,总是温润有礼,谦逊端方,拜入山门后,一路顺风顺水,偏不骄不躁,深得长辈赏识,后辈仰慕。

    然而,此刻的他,却像突兀地撕开层层假面,更鲜活,也更让人觉得陌生,连素来偏心师兄的粉衣少女,都有些被吓住。

    唯一神色如常的,便是秦寂。

    他一直知晓,对方并非外界眼中那个完美的“沈道友”“沈师兄”,幼时被暗算丢弃的经历,让对方心底充满不安定,任何可能会威胁到自身安危的存在,都会被对方毫不犹豫地,提前消灭。

    适当范围内的提防,大概会被叫做谨慎。

    偏偏清疏在晋升出窍期的雷劫中,窥见了自己的心魔,加之后来席冶示威般,无声无息将对方带去流云山,一切的一切,便开始向失控疾驰。

    生老病死乃世间常理,修士在某种意义上,皆是与天争命,心有恐惧,实属正常,但若兀自陷进恐惧中,只会徒增魔障,再难寸进。

    秦寂明白这个道理,可他却无法叫沈清疏也明白。

    所以他仅能帮着对方,从根源斩断恐惧。

    不过,现在看来,是他们输了,输得彻底。

    饶是如此,在沈清疏说出除心魔那句话时,秦寂依然提起了自己的剑,想都没想地,挡在沈清疏面前。

    【哎。】

    感慨地,1101叹了口气:【你别说,他俩还真有点好嗑。】这辣鸡原著也只剩感情线能看看。

    但是,cp再好嗑,伤害到它家宿主就是不行。

    “心魔?心魔。”事情闹到这般田地,见沈清疏仍旧毫无悔意,宋家主彻底撕破脸皮:“那鹤儿呢?你将鹤儿置于何地?”

    他的儿子,凭什么要为不相干的人搭上一条命。

    淡淡地,沈清疏抬眼:

    “他愿意。”

    也许最开始是有过愧疚的,将宋鹤的尸身装进棺椁时,他也曾忐忑,忧虑,担心对方出事,死在异仙手中。

    可随着约定之期的临近,愈发放大的焦虑足以将一切正向的感情消磨殆尽,尤其是,宋鹤早就背叛了他,切断联系,和怪物搅在一起。

    “你!”此话一出,除开差点被气个仰倒的宋家主,整个正殿广场一片寂静,粉衣少女更是杏眸圆睁,嘴巴呆呆地翕动两下,仿佛第一天认识自己的师兄。

    唯独另两位被提及的主角,没事人一样,甚至还有心情手牵着手,“打情骂俏”,挑眉,轻笑:

    “听到了吗?说你愿意。”

    明明彼此心知肚明,喜欢沈清疏的是宋鹤而非顾琮,席冶偏要凤眼盈盈,调侃一句。

    而顾琮也随便自家先生调侃,态度坦然大方,动作却孩子气,撒娇般,捏捏对方指尖:“我后悔了。”

    正在气头上却被亲儿子塞了一口狗粮的宋家主:……

    能不能行能不能行?能不能争点气!刚刚才在沈清疏身上栽了个跟头,这又眼巴巴地招惹了个异仙?

    前者他还有机会出面撑腰,替儿子讨个公道,后者,怕是真把老祖宗请来也没辙!

    “此事,确实是清疏的错,老夫教导无方,亦有罪过,”长叹一声,老宗主先是给事情定了性,接着又调转话锋,“但,敢问席道友,为何下山,为何追着我徒儿不放?”

    席冶悠悠:“想下山,所以就下了。”

    “怎么?不欢迎?”

    这话说的,好像真有谁敢跳出来,叫嚣自己讨厌异仙一样,看戏般,欣赏够众人尴尬的表情,席冶这才勾唇,继续:“放心,没谁想阻拦你们飞升。”

    无论是他,抑或是流云山,都被世人赋予了太多脱离本身的意象,渐渐地,与雷劫、陨落、天人五衰混淆在一处,成了不可直视、不可名状的怪物。

    实际上,觉醒前的他,也只是个被困在牢笼中的囚徒,被天道操纵,筛选心志坚定者,浑浑噩噩,替主角磨刀。

    “至于沈清疏,我与他幼时曾有一面之缘,”顿了顿,席冶自嘲,“我以为我们是朋友。”

    但显然,仅有上一世的他自己这么想。

    满腔欢喜地邀请朋友来家里做客,结果却成了人家的心魔,天下哪还有这般滑稽的自以为是自作多情?

    “我久居深山,不太懂这人世间的礼数,”多说无益,席冶收回视线,再没多看沈清疏一眼,“若你们也认为我这心魔该斩,大可以和他一起,试试是昊然峰先倒,还是流云山先被踏平。”

    应和般,青年指间儡丝轻颤,冥冥中,隐隐能听到无数嘶吼。

    语气平静,内容却与威胁无异,生怕对方心烦意乱下用力一扯,干脆把万里外的流云山连根拔起,砸了昊然峰,其他做壁上观的修士们,连忙站出来打圆场:“怎么会?”

    “大道三千,终究是殊途同归、殊途同归嘛!”

    恐惧往往来源于未知,无论如何,传说中的异仙席冶,此刻就站在他们面前,抛开修为,眼睛是眼睛,鼻子是鼻子,瞧着和自己也没什么区别。

    当然,对方养的宠物是丑了点,尤其是那几个五官四肢都没拼对的傀儡,堪称小儿止哭、夜半噩梦的难看。

    可前些年引得正派围剿的魔修,屠城证道,伏尸遍野,那鲜血淋漓阴魂缭绕的场面,不比这骇人?

    既如此,他们又何必给自己找不痛快。

    嫌命长?想快点死?

    唯有粉衣少女初生牛犊不怕虎,神情复杂,问题却直白:“……如果你不是传说中的怪物,那你到底是什么?”

    如果对方不是传说中的怪物,又怎么会让她师兄变成这样。

    怪物。

    察觉到顾琮握着自己的手倏地收紧,席冶安抚回握,轻轻睨了对方一眼,一字一顿:“我也想知道。”

    作者却没给他这个答案。

    好在,自己接下来还有很多时间。

    和顾琮一块。

    “你们修真界的事,我不关心,也没兴趣。”

    咔哒,儡丝牵扯,棺盖合拢,席冶抬手将装着原主尸身的灵柩收入袖中,古井无波地,划开界限,将自己归为异类:“如何处置沈清疏,也随你们。”

    ——过去的经验告诉他,比起死,来自反派的“施舍”,往往更容易让沈清疏这样的主角破防。

    席冶越是轻描淡写,便越是衬得沈清疏之前草木皆兵、犹如惊弓之鸟般的状态,是多么可笑又可怜。

    况且,因一己私欲撒下弥天大谎,诓骗大半修真界,险些挑起战火,不管无量剑派再怎么护短,都得给众人一个交代。

    “对了,”食指轻勾,席冶召回最后一条恶蛟,露出里面满脸兴奋的马石头,“这孩子差点因与我相识,被沈清疏砍断一条手臂,应有的补偿,我想贵派自有考量。”

    “若不信,可去寻清风派林瑶。”

    清风派?

    完全没听过这等小门小户的名号,偏偏因为是从席冶口中说出来,众人只能配合点头,装出一副煞有其事的认真样。

    【等等!】大戏落幕,眼见自家宿主就要拉着顾琮离开,1101不得不提醒,【那个……你没觉得你忘了点什么?】

    席冶:【?】

    1101:【顾琮名义上的爸。】

    小说里,结局便是终点;

    现实中,一切却会继续向前。

    后知后觉地回头,席冶果然瞧见了极力压抑着怒火的宋家主,瞧他的眼神,活像在瞧一个花言巧语又没礼数的骗子渣男:

    “异仙是吧?”

    “我们谈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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