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日后, 连绵不断的阵雨终于见停。
天空放晴,明灿的日光破开乌云铺满大地,将天地照得亮堂堂一片。
鼻尖那股总带着潮味的气息终于化为了雨后清新的凌冽, 踏出宫门深吸一口, 有种拨云见喜的空明感。
苏皎皎的葵水已经走干净了好几天,却因为天气阴雨, 鱼滢坚持不让她出门,唯恐她身子再进了寒气。
上回病得太久,她身边的几人难得在同一件事上达成一致, 苏皎皎只要是为了她的身子着想,只得顺着她们的意思在宫里喝茶看书, 颇为憋闷地过了几日。
这回放了晴,可算能出去走走了。
谁知还没迈出门槛, 便瞧见宫门外远远走来了几人。
站在最前的人丰腴貌美, 打扮得很是妥帖,原是姬良使来了。
眼下这情况又是不能出门了,苏皎皎有些遗憾, 却仍笑脸上前迎人, 说着:“姐姐来了。”
姬宝林瞧见珍嫔亲自出来迎人, 顿时心中更加感念, 上前行大礼说着:“妾给您请安。”
宫道上人多眼杂, 苏皎皎看了眼四周, 温声说:“快起来,咱们进去说。”
她轻轻牵着姬宝林的手进内殿, 鱼滢和凌霄招呼着人进关雎宫, 又将关雎宫的门掩上。
凌云及时从一侧端了新茶出来, 苏皎皎方笑说着:“今日才一放晴姐姐便来了, 怕是一直惦记着妹妹呢。”
姬宝林坐在下座,从凌云手上将茶接过来,说着:“早就想来,可一直下着雨,妾身怕淋湿了这些金贵的物什,便一直拖到了这个时候。”
她扭头看向候在门口的若薇,摆了下手,又回头说着:“妾晋位的时候,皇后娘娘赏赐了不少好东西到醉雀阁,妾身叫若薇从里头挑了最好的出来,谢您提携之恩。”
苏皎皎怔了瞬,急忙柔声说着:“这可使不得,皇后娘娘既是赏给姐姐的,那自然是姐姐的东西,送给妹妹像什么样子。何况妹妹帮姐姐是出自真心,并不为这些利益。”
她摇摇头,真心实意地小声劝着她:“姐姐复宠何其不易,当然是要多积累些家底。陛下的恩宠更迭如此之快,若无足够的钱财疏通关系,打点宫人,想要长长久久过得好,又岂是容易的?”
姬宝林闻言也有些犹豫,说着:“您说是有道理,可既然妾给您送来了,便没有再拿回去的道理。”
见姬宝林固执,苏皎皎只好附耳说着:“姐姐从前是皇后的人,如今却拿了皇后娘娘的赏赐登披香殿的门,宫中处处都有各宫的耳目,保不齐便传到了娘娘的耳朵里。若是娘娘知道姐姐同妹妹亲近,不愿再为她所用,皇后娘娘会如何?”
姬宝林的心里咯噔一下,当即便坠入了低谷,喃喃道:“妾来时只一心记着想将好东西送给您以表感激之心,从未想过这一层,如今妾来披香殿的事怕是已经被看到了,该怎么办?”
“这个不用急。”苏皎皎温声在她耳边说着,“姐姐只管将东西拿回去,再同妹妹演一出戏即可。如今宫里形势复杂,姐姐可千万得小心,近日也不要同妹妹来往过密,以免惹得皇后娘娘起疑。”
苏皎皎考虑周全,姬宝林忙点点头说着:“您说得有理,妾都听您的。”
不出一会儿,披香殿内传来了几声争执,隐隐有瓷器碎裂的声音。
姬宝林又气又难过,眼中含泪说着:“既然您不愿意同妾来往,妾走就是了!”
她气冲冲地率先一步离开,醉雀阁的宫人忙端着东西跟在身后出去。
雨后初晴,宫道上的宫人也多了起来。姬宝林面色不善,行色匆忙,不少人偷偷往这边看,这才发现,姬宝林本要送进披香殿的东西,竟原封不动地拿回去了。
送礼而不收是极大的羞辱,也难怪姬宝林面色不好,连走路的步子都快了许多。
想来日后定是同珍嫔主子老死不相往来了。
苏皎皎静静地坐在殿内喝茶,低眉瞧着披香殿的粗使宫女清理地毯上的碎片。
鱼滢在一侧轻声说着:“姬宝林今日来披香殿,除了是想谢您提携之恩,怕是也有想要投靠于您的意思,奴婢瞧您待姬宝林如此客气,可是有想要收拢的意思?”
她吹了吹杯中茶叶,淡声道:“姬宝林心思简单,和皇后一党又有千丝万缕的关系,她能给我带来的隐患可是要比好处多多了,为了她明面和皇后对上太不值当,也是因此,我才绝不能收她拿来的东西。”
“不过,我方才对她说的那些话是事实,她自己想想也能明白。”
苏皎皎将杯盏搁下,抬手将鬓旁碎发捋到而后,露出莹白如玉的耳垂,温声:“只是在我的角度,我只是想同她暂时撇清干系罢了。”
鱼滢点点头,笑着说:“既然人都送走了,小主可还要出去?眼下天儿还早,太阳又好,奴婢担心再晚些万一又下了雨,您可是就放不了风了。”
闻言,苏皎皎才如梦初醒般急急站起来:“不成的,今日再不出门我怕是要睡不着觉了。方才一想事情就忘了这茬,快些准备,现在就出去。”
谁知未到门口的时候,又见蔡山领着人走过来,见人便笑着行礼:“老奴给珍嫔主子请安。”
苏皎皎身形一晃,彻底打消了出去散心的点头,勉强打起精神带笑迎人:“大监。”
蔡山客客气气地说:“今日离州上贡了些小玩意儿,陛下特意叫老奴亲自带您去太极殿。小主——请吧。”
不同于后宫中地龙和炭火的供给是按着时间来的,太极殿内四季如春,苏皎皎从外面一进内殿,便觉得四肢百骸都进了暖,初冬的寒气消弭得干干净净。
她将身上的披风解了递给门口的鱼滢,这才轻轻挪步往里面挪。
绕过屏风进了前殿的书房,就见陛下一个长条的红木盒子,骨节分明的大手把玩着,神色有些漫不经心。
听到声音,他掀眸往苏皎皎的方向看,扯唇笑着:“过来,看看这些。”
陛下虽不拘礼数,苏皎皎却不敢忘,她乖巧地福身行礼后,才敢往他身边走。
她微微垂眸看向陛下手中的东西,打量着。
这长条方盒上每一面有许多大小不一的方块,也每一面都有缺口。每个方块上镶一个铜制把手,倒像是抽屉一般。
这东西确实稀见,苏皎皎看着陛下把玩也起了几分兴趣,柔声问:“这是什么?皎皎倒是从未见过。”
沈淮随手拉了一个抽屉,只出来了一小截便卡住了,瞧着她轻笑了声说:“找对位置才抽的开,朕方才玩了一会儿,倒也有趣味。”
他将东西搁在苏皎皎手心,下巴微扬,指了前面一个方向,漫声道:“前头那箱都是,自己去寻着玩。”
苏皎皎握着盒子有些狐疑,怯生生问着:“皎皎自己寻着玩……那陛下做什么?”
沈淮盯着她看了半晌,屈指轻弹她的额,散漫道:“奏折不批了?”
苏皎皎后知后觉地脸红了瞬,才反应过来陛下叫她来竟只是为了叫让她解闷的。
她福福身,走到那个大箱子前面逐个拨弄着挑拣,有了消遣,时间一点一滴走得很快。
沈淮在批奏折的空隙里时不时地会抬眼看看苏皎皎如今在做什么,只见她一个个地将箱子里的东西拿出来打量琢磨,过的这段时间里,身旁已经堆成了一座小山。
他哑然失笑,只觉得她像个小动物似的可爱。
日光透着窗楹打在她背上,光影交错,愈发显得她腰肢细软。
虽不曾添香,沈淮倒也久违地体会到了红袖在侧的趣味在哪儿。
他搁笔唤着:“皎皎,过来。”
苏皎皎正将手里的东西放下去准备换个新的,听到陛下传唤,便弯眸快步走到陛下跟前,唤着:“陛下。”
沈淮一手去揽她的腰,把人摁坐在腿上,不置一言便欺身过去吻她的唇。
陛下的吻带着很强的侵略性,唇舌交缠之间,吻得她浑身微微有些发热。
良久——沈淮才松开了扣着她后脑的手,目光灼灼地看着她。
苏皎皎先是病了大半个月,好不容易销了假又来了葵水,左右一折腾,这一个多月里,他满打满算就见了她一次。
宫里女人是多,但如同她一般合他心意的却只一个。
也唯有苏皎皎,才能让沈淮多两分耐性去哄她。
苏皎皎本是侧坐在陛下的腿上,微微倾着身子搂着他的脖领。
可陛下的目光太炙热,眼中的欲/望太不遮掩,赤/裸到苏皎皎看一眼就明白。
她主动改了姿势变成面对面跨在陛下身上,将娇软的身子送到陛下怀里。隔着衣服紧贴的身子更是惹火,沈淮双眸不自觉变得暗潮,意味不明地抚上她的唇。
谁知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时,蔡山却急匆匆地从外小跑了进来,低头说着:“陛下,不好了!朱宝林坐在步辇上出行的时候,辇夫不慎滑了一跤,步辇当时便摔了下来,朱宝林磕到肚子又受了惊吓,动了胎气,此时皇后娘娘和太太医都已经赶到了。”
沈淮的脸色顿时沉了下来:“朱宝林不是前几日才动了胎气恢复好,怎么会又动胎气!”
蔡山不敢抬头,颔首道:“老奴无能,具体的情况,怕是只有陛下去了才能问个明白了。”
好事被打断,仍坐在陛下腿上的苏皎皎看着蔡山有些羞赧,她低头小声说着:“朱宝林的龙嗣要紧,皎皎陪陛下一起去吧。”
她从沈淮的身上下来,快速绕到屏风后整理了衣衫仪容,方柔声道:“朱宝林从前身体一直康健,孩子的月份也大了,陛下仔细身子,宽宽心。”
沈淮的龙辇和苏皎皎的步辇几乎是同时到了绘竹馆,她跟在陛下身边进了屋里,一进去便瞧见乌泱泱的人。
皇后一脸着急地站在屋里,大公主被乳母抱着,竟也在绘竹馆。
听到传唱,皇后转身看向陛下,目光有一瞬落在了苏皎皎的身上。
她没有多言,只向陛下请了安,愧疚道:“臣妾没有照顾好朱宝林,是臣妾失职,还望陛下责罚。”
沈淮嗤一声,语气极冷:“你也知道是失职,朱宝林上次动胎气和这次之间隔了几天,你倒是自己说。”
“皇后,你真是让朕失望。”
陛下对皇后虽然一向不冷不热,却也很少说这么重的话,当着如此多人的面训斥中宫,皇后只觉得身形一晃,脸色微微白了些,低声道:“陛下教训的是,臣妾定不再犯。”
此时,林太医从里屋绕出来,擦了擦额上的冷汗,躬身向陛下说着:“启禀陛下,朱宝林两次动胎气的时间相差太近,原本就胎气不稳固,如此一来就更是不稳。微臣方才已经施针稳住了龙胎,接下来的日子一直到生产,都需要小心静养,万不可再出差错了。”
听着林太医的话,她便知道朱宝林这一胎也算是有惊无险,在一旁柔声说着:“朱宝林的胎既保住,陛下也可宽心了。”
沈淮总算是消了些火气,沉声道:“朕不希望再听到什么意外。”
“呜哇!母后……母后抱抱……!呜哇”被乳母抱着的大公主突然放声大哭起来,吵得绘竹馆愈发乱糟糟。
大公主越哭越大声,吵得沈淮些许心烦。何况这样的地方,怎么能让孩子过来。他语气冷下来,质问皇后:“朱宝林动了胎气,你让岚英进来做什么?”
皇后将岚英抱在怀里轻轻拍着,低头歉声:“臣妾方才带着岚英出去散心,不料朱宝林出了事,一时情急才将她带了过来,还请陛下恕罪。”
皇后缕缕失责,沈淮也耐心耗尽。他懒得再同皇后说那些无用的话,只转身进了内室,看了眼朱宝林,一会儿才走出。
蔡山正好从门外进来,向人行礼,低头说着:“奴才方才派人检查了朱宝林所乘步辇,步辇并无问题。只朱宝林摔倒的地方是一条石子路,路段并不平整,内有积水未干。奴才又派人仔细检查了草地上踩踏的痕迹,同这处浅坑对得上,朱宝林这次摔倒,应只是辇夫不慎所致。”
沈淮神色未变,冷声下了令:“抬朱宝林的辇夫罚俸半年,杖十。”
蔡山躬身领命:“是。”
待处理完,沈淮才缓了分语气,说着:“仔细些照顾朱宝林,龙胎不得有恙。让她静养。所无要紧事,不允许任何人打扰。”
说罢,沈淮便携了苏皎皎一同离开绘竹馆。
皇后看着两人的背影越走越远,面上恭谨贤德的神色逐渐变冷,最终变成了彻底的漠然。
不管她怎么尽心,怎么努力做好一个皇后,怎么极力做到最好,陛下始终对她不冷不热,始终对她不曾有过一分热情。
先有宓贤妃,后有珍嫔,每一个都比她活得肆意。
起初她以为是自己做的还不够好,以为只要自己努力去做一个好的太子妃,好的皇后,他总能瞧见,陛下总能被感动。
可不管她怎么努力,陛下的目光始终不在她的身上。
皇后抬脚走出绘竹馆,外面的日光耀眼地让她有一瞬的恍惚,只觉得似乎连光都是察觉不到一丝温度的冰冷。
打在身上,连一点温度也无。
她抱着大公主坐上凤辇,雨荷观察着皇后娘娘的情绪,特意打手势让凤辇的速度稍慢一点。
回凤仪宫的一路上,皇后都沉默着不发一言。
连她怀中的大公主似乎都察觉出了母后的心情低沉,渐渐地不哭了,睁着一双黑葡萄似溜圆的眼睛在她怀里静静地看着她。
看着怀中幼女,皇后压抑的情绪终于缓和了些,开口说着:“朱宝林那边派人盯紧了,不要再出任何岔子。上回交代你的事不用做了,只叫她好好把孩子生下来,至于是男是女,生产那日自会见分晓。”
雨荷跟在凤辇旁,轻声劝着:“奴婢明白。其实娘娘不用太过担心,毕竟朱宝林的胎今日也算是保住了,只要照顾的精心,这两个多月的时间也过得快。陛下今日只是担心朱宝林的胎才语气重了些,您别放在心上。”
说完,她故作轻松地转移了话题,希望娘娘能开心些:“您瞧瞧,大公主一直在看您呢,总不好叫公主殿下也跟着您发愁,可是?”
听着雨荷的劝慰,皇后心中的郁结才又散了些。她叹了口气,抱紧了怀中的大公主,喃喃着:“哪怕是为了岚英,本宫也绝对会笑到最后。”
察觉到母后的情绪好了些,大公主才咯咯笑起来,稚嫩甜脆的嗓音说着:“母后不伤心,岚英,抱抱。”
皇后的眼眶倏地便湿了,红着眼笑道:“岚英抱抱,母后不伤心。”
她紧紧地抱了大公主好一会儿,才用帕子擦去了眼角的泪水,柔声问着:“这几日在国子监可有好好听太傅讲课?”
大公主点点头,乖巧地回着:“岚英乖,都好好听了。”
皇后放下心,忽而又想起了什么,目光不自觉变得森冷:“那大皇子呢?可有好好听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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