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淮的心思一向深沉, 将所有真正的情绪都藏的很好,这种透明的感觉让他觉得很不适。
他下意识地将不适感摒弃掉,刻意地不再看苏皎皎, 只是上前坐到了嬷嬷床边,温和地看着嬷嬷,嗓音略有些淡沉:“朕和嬷嬷有话要说,你们出去候着。”
“是。”
屋门口的众人都行礼要退出去, 苏皎皎也不例外。
嬷嬷虽恢复了些精神, 但还是十分虚弱,可瞧见陛下来了,眼中却亮起明亮的光彩。
她看了眼陛下的神情, 却并不急着出声挽留苏皎皎, 只是一手掀开被子准备下床, 眼角含了泪水:“陛下来了, 奴婢不胜欣喜。”
沈淮忙扶着嬷嬷的胳膊让她重新躺下,温声说道:“朕早说过,嬷嬷见了朕不必行礼, 嬷嬷怎么总是这样见外。”
“您今日怎么会压着腿脚,可见侍奉的人不尽心, 朕给您换新的人来。”
嬷嬷看着陛下, 越看越觉得喜欢, 越看越觉得欣慰,如同看着自己的亲孙儿。
其实陛下对于嬷嬷来说, 早就和亲孙儿没有区别。她是看着他出生长大的, 又看着他一步步走到帝位, 这样历久弥新的情感, 早就如同珍贵的亲情一般了。
她半躺在床头的软枕上, 轻拍陛下的手,说着:“您如今是陛下,感情虽浓,礼数却不可丢。”
如今屋子里无人,嬷嬷才放松地笑道:“是我不要她们侍奉,将人送回去了。说起伤着腿脚的事,还要感谢珍贵嫔。”
提起苏皎皎,沈淮的神色闪过一丝不自然,却仍看着十分沉静,只听着嬷嬷继续说道:“原本是想在门口开辟一片地来种菜的,谁知旁边的大石头松动滚落下来,刚好砸到小腿上。这儿远离人烟,我又不要人侍奉,便困在这草丛里压了一天一夜,若非是珍贵嫔偶然带着人走过来,我呀,还不知道要被困在石头底下多久。”
“珍贵嫔是从未见过我的,身居高位,却亲自带着人来救我于危难之中,实在是纯善难得。”
嬷嬷笑话自己不中用,可眼角眉梢都是笑意,瞧着很是和蔼可亲。
沈淮知道嬷嬷是为了不让自己担心,可他也清楚,嬷嬷年纪大了,被困在石头下一天一夜,该有多么难受和绝望。
只是嬷嬷从来都这么的慈祥,从不肯将痛苦带给他,便眉眼微舒握住嬷嬷干皱的双手,低笑了声:“珍贵嫔心善,是很好,她救您有功,朕会好好嘉奖她,嬷嬷也可安心了。”
“您如今受伤,身边没有侍奉的人不行,朕会叫蔡山亲自挑两个好的跟在您身边,您就不要再推辞了。”
嬷嬷只好点点头,笑道:“难为陛下费心了。”
“您来之前,我在珍贵嫔的手腕上,看见了你母亲从前最珍爱的那只手镯。”她深深看着陛下的眼睛,说着:“从前也听过些传言,说珍贵嫔极为得宠,是宫中陛下最宠爱的妃嫔,如今一见,才知道传言不假。”
“陛下待珍贵嫔若非情深义重,又怎么会将这只手镯赠与呢。”
沈淮沉默了一瞬,敛眸说着:“珍贵嫔貌美懂事,颇得朕心,朕看重她,才将母妃的手镯给了她。”
嬷嬷定定看着他:“仅是这样?”
他不愿再答。
嬷嬷轻叹了口气,幽幽说着:“你母亲不在了,雪妙也不在了,我年事已高,又因着忌讳,只能住在避暑山庄颐养天年。陛下的身边,连个真正知心意的可心人都不曾有。陛下是九五之尊,睥睨天下的位置,却也高处不胜寒。”
“我是看着陛下长大的,怎么会不明白,陛下心里深藏的冰冷和苦楚。珍贵嫔是个很好的孩子,难得陛下待她不同。难道陛下只因一个女人乖顺懂事,便能将母亲生前最珍爱的手镯给了她吗?是何原因,陛下自己,就从未想过吗?”
嬷嬷虽年迈,可神志仍然很清明,她的声音温柔又慈祥,和沈淮记忆中的一模一样,总叫他想起从前幼时,嬷嬷和母妃在窗前为他绣小衣,他抱着雪妙哄着玩的情景。
娓娓道来,如慈母低吟:“我不懂治国之事,可我再总希望陛下也能有个温暖之所,不必总是独自承受。”
沈淮默了几个呼吸,淡声说着:“嬷嬷仿佛很喜欢珍贵嫔。”
“陛下喜欢,又是救命恩人,若是不喜欢她,还能喜欢谁呢。”嬷嬷笑着说:“嬷嬷老了,越发在意的,不是手中有多少,而是开不开心。后宫就算有三千美人,若是不开心,也不及一个真心喜欢的。”
身为帝王,沈淮知道,所有人都想从他身上得到些什么。
或官身,或宠爱,或权利,或地位,从来都劝他大局为重,劝他开枝散叶,劝他治理天下。
唯有嬷嬷,希望他快乐。
这些话虽然嬷嬷说的隐晦,是在旁敲侧击,可沈淮也听得懂是什么意思。
只是他从来都不信这些,甚至是嗤之以鼻。
他是亲眼看着母妃被她所谓的爱情毁掉的,也见过太多朝三暮四的男人,兰因絮果的感情,爱是虚无缥缈自欺欺人的东西,但凡是沾染上的,都没什么好结果。
母妃爱父皇,爱到因为他宠信柔妃失去一个孩子,爱到挥刀自刎,死在他和父皇的面前,父皇爱母妃,从一开始的真心相护,到新鲜褪去喜欢上新人,也不过短短几年。
沈淮这辈子都忘不了母妃的血溅在他身上的感觉,是那么的绝望和悲凉。
他那时尚且年幼,实在不明白母妃为何会选择这样决绝的方式离开这个人世,她究竟是怀着什么心情,竟舍得下他和雪妙两个孩子。
后来长大,他才明白,母妃一生最看重的就是她和父皇的爱情。
可她到死也没等到父皇回心转意。
沈淮知道是柔妃害死了母妃,所以在一个火光滔天的晚上,他亲手杀了柔妃。
只是他被人押着去见父皇的时候,父皇看着那张他和母妃相似的脸,突然泪流满面。
他将所有涉事的宫人都处死,对外宣称是宫里混入的恶徒,一时失手才害死了柔妃。虽不曾问罪,可父皇却再也不愿意见他和雪妙,自此,日子更是一日比一日艰难。
沈淮只觉得可笑。
当初爱母妃海誓山盟,后来轻易移情柔妃,任由别人作践母妃,可母妃死后,他又装出一幅深情的样子为他遮掩,命人掩藏母妃的存在和一切事迹,再也不进后宫,仿佛是后悔极了。
可究竟是被母妃惨烈的死状吓到了,还是他终于良心发现了,不论哪条,都让他觉得可笑。
如此种种,可见爱是多么荒谬可笑的东西。
再后来雪妙因病去世,他被指到皇后膝下,按部就班的迎娶妻子,登基为帝,这一路走到太多心酸艰难。
他身上扛着的担子太重,他没心情,也没时间去做梦。
这些七情六欲都是无用之物,最要紧的是治理国家,所谓后宫,也不过是各取所需,逢场作戏解个闷罢了。
至于苏皎皎——
他是觉得她很不一样。
生得是他喜欢的样子,性格又好,尤其是在她身上,他总有些看不透的感觉。
苏皎皎表面柔顺娇怯,可身上却总是笼着一团迷雾,看不清,摸不透,总能勾起他的好奇和探究欲。
她仿佛有许多面不为人知,他只能在偶尔某个瞬间,窥探到一角她从未出现过的模样。
沈淮没想过自己的后宫会有这么一个女人,她分明看着如此柔弱,仿佛没了他的保护就能轻堪可折,生得如此貌美娇羞,却在他面前总是大胆撩拨,叫他心笙微动。
苏皎皎就像是为他量身定做的女人,却始终隔着一层看不清的迷雾,越是看不透,越是想看到她真正的内心。
沈淮觉得,苏皎皎真正与众不同的地方并不在于她的容颜和身段,更不是哄他开心时的宜喜宜嗔 ,而是她总有些难以言说的能耐,能叫他每次想要往深处探究一份,都会心口悸动。
那种悸动让他觉得不安又危险,每悸动一分,他就压下去一分,每动心一次,他就提醒自己一次。
这一年多以来,这样的时刻不知凡几,可他都控制的很好。
将这些隐秘而晦暗的异样藏在暗不见光的角落,直到今日,她见了这世界上最了解他的嬷嬷,他就如同被人从黑暗中强行拽了出来一般,暴露在了只属于苏皎皎的阳光下。
不得不接受她全部的审视和新的认知。
苏皎皎这回是彻彻底底和其他妃嫔不同的存在了。
她知道他所有的过去,也许,也会在嬷嬷的指点下知道他内心的抗拒和——
如同黑夜中烛光一样微弱的的疑惑和希望。
这疑惑和希望,来自于母妃对父皇不曾动摇的深爱。
不论在何时,何处,沈淮从来都是游刃有余的。
但他今日感觉到了失控。
面对嬷嬷充满希望又温柔的眼神,沈淮下意识攥紧了拳,敛眸朝外说着:“叫珍贵嫔进来。”
(。手机版阅读网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