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个月前。
实验室内,丁百无聊赖地挺着肚子坐在床前。她把手放在躺着的少年头上,摆出一副认真感受对方精神图景的样子。她已经在这人身上浪费了八周时间,目前依旧毫无进展,若不是身后的脑电波监控还有反馈,她觉得这个人已经死了。
丁第一次被叫到20层的时候心中的惶恐几乎要满溢而出。15层以上就是她们这些勉强有些向导能力,或者“母凭胎贵”的人望尘莫及的世界了,顶层20层更是从没让她这样的人上来过。丁生怕大人物们又想出了什么新主意,要拿孕妇做实验。不过怕也没用,她反抗不了。
那些鼻孔朝天,目中无人的研究员并不和她解释什么,只让她刺激这个人精神图景。丁当时就告诉他们这个人的精神图景已经崩塌了,她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但研究员们不以为意,只让她照做。
丁只是个干活的,当然不会有意见。更重要的是,研究所要求她每天下午四点半来报道,做到午夜十二点结束,期间不许离开20层的指定区域,她因此能在楼道尽头专供20层的餐厅吃晚饭。丁当然不可能和研究员们坐在一个餐厅里吃饭,但她可以领到一份给无法来餐厅就餐的研究员们准备的便当。丁这辈子都忘不了第一次打开餐盒,看到那块比她手掌还大的牛排时的震惊,更忘不了那牛排的美味。就算为了这顿饭她也愿意在20层呆着,而且这里的活比下面的工作轻松得多,环境又好,丁巴不得能能在这里做到地老天荒。
其实刺激精神图景这活让真正的向导来干比让她们这群半吊子干要靠谱得多。但向导太珍贵了,研究所不敢随便让他们参与这种需要进行精神连接且有未知风险的实验。实验能出的岔子太多了,有些问题也不是研究员们能控制得了的。比起在研究上有所突破,他们更不想担责任。比如,参与实验的哨兵就是个风险。如果哨兵图谋不轨,而向导的能力弱于哨兵,哨兵就有可能在精神图景中制住向导,并以此要挟研究所。如果参与实验的哨兵精神图景崩溃了的话,哨兵会把向导也拉进精神黑洞,导致向导死亡。在现在这种向导奇缺的情况下,连末席向导都是宝贝,所以能使唤的就剩下她们这种显现出一点儿向导能力的人。
向导到底有多珍贵丁也说不清,不过她在这基地里生活了十几年一共只见过2个末席向导。据说这个基地里级别最高的向导是个次席,她也是第五基地的驻站向导,主要任务大概就是跟塔一起统管基地里所有和向导有关的工作,另外基地里哪儿需要向导配合工作她也得去帮忙。当然,丁没把塔算在内,塔和基地的关系比较复杂,他们并不完全算第五基地的人。丁听说第五基地的塔的负责人是名德高望重的首席向导,不过她知道的也就这些了。她们之间有云泥之别,她也没处打听这些消息。
丁不知道自己的工作对象叫什么,研究员们称他为“零号实验体”,丁也跟着叫他“零号”。这些都不重要,在这个基地里,躺在实验台上的人不需要名字。他们不用想自己是谁,从哪来、又要到哪去,只能老老实实地向命运低头。
十指指尖轻触在零号的头上,还要时不时轻颤一下,丁装作尽力调动精神触须刺激零号精神图景的样子。她也只能装装而已,因为她既感受不到零号的精神图景,也找不到他的精神体。
丁觉得即便自己是站在金字塔尖上的首席向导面对这种情况也只能束手无策。如果精神图景受损,向导可以修复;如果要击溃一个人,向导可以潜入他们的精神图景,找到弱点,从内部将其摧毁;但如果找不到他的精神图景,向导就无从下手,只能像个普通人一样干看着了。再强的向导也无法凭空给别人捏出一个精神图景。丁觉得他只是个精神图景完全崩塌的哨兵而已,这种情况数不胜数,基地通常会将其无害化处理。不过精神图景完全崩塌的哨兵一般都会像疯子一样,有文疯子、也有武疯子,但不会像这个零号一样安安静静地躺在床上,所以这人大概的确是有什么特殊之处。但从另一个角度来讲他们也没什么区别,在沉默中消逝和在爆发中灭亡一样,都是个死。
不过这些都和她这个准“向导”没关系,能得到这么个坐着装装样子就好的美差她很珍惜,因此演起戏来也分外敬业。
丁怀孕后的精神力有所增长,她现在勉强能够得上末席向导的标准,但只要孩子出生,不出意外,她的精神力又会退回原来的水平。不过好在她的精神触须比较多,基地想必也是看中了这点才让她坐在这儿。丁的目光扫过少年瘦削的面颊和身体。他皮肤干燥,透出一丝灰败,再怎么好看的人配上这样的肤色也赏心悦目不起来,更何况她面前只有一具干瘪的身体。不过看他眉骨、眼窝的轮廓,丁觉得他应该有双大眼睛。丁自己是比较稀有的灰紫色眼睛,她有点好奇零号的眼睛是什么颜色。
零号是哨兵,自然要被绑起来控制住。这些人形兵器发起狂来破坏力惊人,20层娇贵的仪器多,金尊玉贵的人更多,必须严加防范。他腰上绑了好几条束缚带,手腕、脚踝更是被扣在异常粗厚的金属固定环内,那金属环甚至比少年的胳膊还粗。与精神图景崩溃后爆发狂躁症力竭而亡的哨兵相反,零号安静得过分,这几周来丁没见过他动过一次。从这点而言,丁承认他确实与众不同。
今天是个好日子,丁穿过20层素白的走廊,向零号的所在的实验室走去。她甚至没有为了避免和爱找人麻烦的研究员们共处一室而拖到最后一秒才上楼。原因很简单,今天是周五,20层为了犒劳辛苦工作了一周的研究员,晚餐会特别丰盛。吃这件事总让她万分高兴,丁觉得如果她生在和平时期,自己可能会成为美食家。
丁路过实验室的观察窗时,眼角瞥到了几张陌生的面孔。她脚下不乱,不动声色地走过,眼睛却抓紧时间,用余光捕捉一切信息。陌生人们个个身姿挺拔,虽然外面罩着白大褂,肩膀处却鼓鼓囊囊的,隐约显出了肩章的轮廓。平日里难得出现在实验室里的研究所所长竟然也在,正对着这几个生面孔点头哈腰。在他身后,“零号”项目负责人抬手抹了抹额头,也跟着陪笑。
丁暗道一声晦气,她没有在实验室门口停留,果断拐进了卫生间。她可不想在门口傻站着成为出气筒,不如在卫生间里等到准点再过去,希望那时候他们已经走了。丁刚躲进隔间,后面紧跟着又进来了两名研究员。
“……你小点儿声!让军方负责人听见咱俩都要吃不了兜着走!”
“本来就是!‘让零号苏醒’?说得轻巧!精神图景都崩塌了要不是咱们他尸体都烂没了,还说咱们没有成果?有本事他自己研究去啊!”
“好啦、好啦,所长骂你也是被军方逼急眼了。有你爸在,他也没法把你怎么样。消消气。”
“哎……我也知道,真是越来越不好干了。听说所长想再争取3个月的时间?”
“嗯,我也听说了。我觉得别说3个月,能再给咱们3个礼拜都是奇迹了,毕竟转到咱们这里时间也不短了。”
“诶,不管了,随便吧!反正老娘补好妆要下班了,让他们都去见鬼吧!”
“有道理,今天可是周五,不能浪费!你想去哪个酒吧……”
吱呀呀一阵门响,卫生间里安静下来。
丁压下心中的失望,看了眼时间,又等了几分钟才推门而出。
实验室的门半敞着,几名工作人员正往里搬设备。丁不敢往前凑。她既不想触了别人的霉头,又不想因为碍手碍脚被骂,所以低眉顺目地站在观察窗外,让里面的实验员能看见自己,方便他们随时传唤。
“……东西早就准备好了,是怕弄死了才没用。要真死了军部也得找咱们麻烦。真是……”
“呵,咱就是受气的命。耗着也没耗出个好结果,军部一样来问责了。听上校那意思,换成军部来搞也是要下狠手的。没有成果光养着他也没用,不如敞开来干。”
零号项目的负责人从电梯里拐出来,说话的声音传到了丁耳朵里。她把头压得更低了一点儿,做出一副认真研究地板的样子。
“喂,你在这儿等着,一会儿叫你再进去。”二人路过丁身边的时候,红头发的研究员对她道。
“是。”丁边说边对他们弯腰屈膝,动作仿佛是十八世纪英国贵族家里的女仆。时代变了,人们的某些喜好却没变。
丁闲极无聊,开始数进进出出的人,但没过5分钟就放弃了。她来20层的时间不算长,但也不短了,之前她从未见过这么多研究员围着零号转。丁不敢抬头,所有人都穿着制服,她也分不出谁是谁。直到她在外面站得脚都麻了,数到第9辆药品车从眼前经过,她才总算等到自己被叫进去。
原本空荡荡的实验室如今被塞得满满的,丁几乎认不出这房间了,乍看过去唯一没变的只有实验室中间躺着的人。
“你好好干,有发现的话会奖励你。这可是个好机会,你要抓住。”红发的实验员对丁道。
“是。”丁依旧低着头,并不敢问奖励是什么。
往常这个时候实验员们早下班了,今天不仅项目的两个负责人没下班,还比平时多了四个人。六人各忙各的,丁并不知道他们在干什么。她像往常一样,坐在零号的床头,把手指轻搭在他头上。零号头上、身上贴着很多像电极一样的东西,左右臂弯处都扎着留置针,一边还挂着点滴。无色透明的液体缓缓滴着,丁快速瞟了一眼,不知那满满一大袋要滴到何年何月。
丁看着那点滴,心想这可能就是实验员口中的“机会”。她虽然不知道奖励的内容是什么,但总归应该不是坏事。丁收拢了心思,把视线放在零号的脸上,踏下心来开始用细弱的精神触须摸索。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丁觉得自己都坐僵硬了依然毫无进展。在她看来零号没有精神图景,没有就是没有,她也没办法。虽然奖励得不到很可惜,但好在她也没抱太大希望。
丁抬起头,准备跟实验员报告情况。可她抬头看见的是一间空无一物的实验室。不仅今天被运来的新仪器统统不见了,连之前就有的电脑、桌子也都消失了。丁蹭地站了起来,身后的椅子被她的动作带倒了,却没有重物落地的声音。丁忽地转身,那椅子也不见了。没了的不只是椅子,还有地板。她愕然发现自己站在了水面上。
丁惊得倒退了几步,却没撞到零号躺着的实验台。她颤抖着回头,眼前的景象险些把她吓晕。整个房间都消失了,她不知何时站在了宽广的海面上,蔚蓝的苍穹无边无际。更震撼的是,她发现不远处有一座通天彻地的玻璃塔。它是这个空间里除了海天之外唯一一样东西,也最吸引人的东西。
丁不由自主地往玻璃塔的方向走。那座塔晶莹剔透,像有魔力一样吸引着她。随着距离拉近,她紧绷的情绪也渐渐平静了下来。温热的海水抚过丁的双脚,她早就发现自己脚下是深不见底的汪洋,但她丝毫不觉得慌张,好像自己曾无数次这样踏入这片海。
有人!
丁发现塔下有个人影。她迈开步子跑了过去,想问清楚这里是哪,她怎么进来的,又如何才能离开。
那是个背靠着玻璃塔坐着的少年,他双手环膝把头埋在手臂间,只露出一个毛茸茸的头顶。丁的脚步声惊动了他,他猛地抬头,直直地看向她。少年怔愣了几秒才豁然起身,向她冲过来。衣角被他甩在身后,被带起的风拨弄得上下翻飞。
丁被少年眼中的光惊得放慢了脚步,那是她从未见过的热切。少年像是见到了他盼望了很久很久的人,大睁的双眼里盛着能驱散一切阴霾的喜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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