汽艇转眼到了眼前。阿尼拉已经整理好了情绪,她一马当先地抱着两个小孩子趟进了冰凉的海水里。一骑也抱起两个孩子,跟着她将年龄小的先送上船。当一骑把最后一个身体不方便的女孩抱上船的时候,阿尼拉也在船上坐好了。沃尔特艰难地在船边扒着,脖子上的伤似乎影响到了他的平衡能力,他试了几下都没上去。船上的众人都静静地看着他,没人催他,但也没人上来帮忙。
一骑绕到他身边,“撑住我肩膀,我扶你上去。”
沃尔特喘息间向他道了声谢。二人眼神碰了下,一骑托了下他的腰,沃尔特借势滚进了船,配合得相当默契。
一骑紧跟着跃上船,开船的人不等他坐稳就把操纵杆推到了头。一骑听到一阵金属碰撞声,马达紧接着嘶鸣起来,快艇一跃而出。
船加速加得太猛,一骑险些栽倒在驾驶员脚边。驾驶员是个二十四、五岁的男人,他浑身肌肉结实、迎着寒冷的海风驾船竟然只穿了件单衣。一骑的糗样逗笑了男人,他笑声爽朗,他一手控舵,一手将他拉了起来。
“你好,阵內贡。”
“您好,真壁一骑。”一骑学着他的方式,简单介绍了自己。船上噪音太大,海风也吹得人睁不开眼。阵內贡冲他比了个大拇指,笑了下,然后转身对所有人比划,让她们趴下身子,钻到事先准备好的毡布下躲避风雪。
毡布只有一张,堆在女孩们聚集的船尾,好在比较大。女孩们七手八脚很快钻了进去,最前面的女孩把毡布的一角递向一骑。
越往深处开,天阴沉得越厉害,雪也越下越大。船上下颠簸得厉害,一骑连滚带爬地迈过倒在船底的沃尔特接过了毡布。沃尔特连坐都做不起来,面色苍白地躺着。一骑捅了他几下他都毫无反应,只好拽住他的脚,把他拖进了毡布下。
毡布很厚实,只是有一股浓重的机油味儿,非常呛。不过和冰冷的海风比起来,这都算不了什么。
众人挤作一团取暖,一骑能听到大家的呼吸声。他忽然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他和总士钻进被炉桌下头挨着头玩儿的事。
那时总士的精神体还是一颗大白蛋。一骑自从见过白蛋后就对它保持着非同一般的兴趣。他自己又没有精神体,就老围在总士身边念叨想看总士的精神体。总士被他嘤嘤烦了就会自己对着墙聚精会神地努力召唤出精神体,再塞给他抱着。一骑抱着蛋还不老实,还一个劲儿地在蛋上摩挲,说蛋是热乎的、里面还有声音——很快的心跳声和叽叽的叫声。总士并没听到他说的声音。而且心跳声也就算了,总士对他口中“叽叽”的形容嗤之以鼻。他的精神体大概率是条龙,又不是鸡,怎么会有叽叽叫。一骑坚持自己的说法,但苦于无法证明,烦恼了好一段时间。
那阵子天冷了,史彦刚把被炉安好。有天一骑看到屋子中央的被炉就灵机一动,说垂下来的厚被子能隔绝外面的杂音,钻到里面能听得更清楚。总士觉得他说的不是没有道理,本着实证主义的原则,他同意了这个实验方案。
那天炉子并没有开,两人钻进被炉下并排躺着。他们把蛋放在中间,一人贴上去一只耳朵,在一片黑暗中仔细听。可惜那天他俩没取得什么实验成果。因为被炉被他俩的体温烘得暖融融的,太舒服了,两个人还没听出个所以然就都睡着了。还是下班回家的史彦和来接孩子的公藏拉着他俩的脚把他们拖出来的。
一骑还记得,后来总士终于承认了自己的说法——蛋确实会发出叽叽的声音。那时的蛋又长大了好几圈,能保持在外面的时间也更长了。总士说他和蛋的联系更紧密了,他能感受到蛋里更多的活动,甚至是它的情绪了。叽叽的声音与其说是叫声,不如说是小龙惬意的哼哼。
不知道白龙是不是又长大了,一骑忍不住想。
他的思绪很快被另一个发动机声打断。一骑聚精会神地听了几秒,确定自己没有听错,就钻出毡布查看情况。
外面竟然起了雾,雪也下得更急。一骑左摇右摆地走到阵内身边,发现他丝毫没有减速的意思。阵内看了他一眼,用眼神询问他怎么跑出来了,一骑用口型加动作表示他听见船来了。阵内明显愣了下,他反复看了几眼仪表盘,脸色沉了下来。阵内动作利索地停下了发动机,他们的船立刻变成了海上的一片浮叶。
“你确定?什么时候听到的?哪个方向?”阵内小声问一骑。
一骑被他的脸色吓到了,抬手指着右边道:“刚听到,那边。怎么了?”
阿尼拉也从人群里钻出来,女孩们也不安地探出头。
“咱们的船不在那个方向,而且还有一段距离。”阵内的声音绷紧了。
阿尼拉闻言脸色沉了下去。
一骑看着他们的反应也跟着白了脸,脑子里一片混乱。
“我也听到了。”阵内的声音越发低沉。
“都藏在毛毡下!趴下别动!”阵内压低声音指挥。阵内边说边从船侧的储藏空间里又抽出了几张毛毡,“盖在她们身上!快!”
阿尼拉和一骑立刻动起来,展开毡布用力向船尾抛,两侧和船尾的女孩们接住毡布,快手快脚地把大家盖在下面。
一骑抱着一丝希望问:“不是普通渔船之类的吗?只是碰巧遇到什么的!”
阵内沉声道:“是不是碰巧不好说。不过五号基地周围没有‘普通人’,更没有普通渔船。军方都在另一边和festu,即便是补给船也不可能从战场的方向往咱们这边开。而且……”他侧头双眼微合,仔细分辨着远处传来的声音,“听这引擎声,船不会太小。”
她们只有阿尼拉和阵内身上的两把枪,一共两个哨兵、一个伤患和四十多个妇孺。别说对方是条大船,就算是个帆板加上两个哨兵她们也很难全身而退。组织这场营救的人多来自研究所和工程院,平时根本摸不到枪,他们手上这两把还是日野道生不知费了多大劲儿弄来的。
三人一阵沉默。就在这时,一艘有几层楼高,长出他们近十倍的船刺破雾气,如幽灵一般缓缓隐约现出了轮廓。
大船上,10分钟前。
“方先生,我们发现了一艘快艇。”驾驶室内,船长向坐在主位上正低头看书的男人报告。
男人抬起眼,狭长上挑的眼睛里显出一丝兴味。
方先生只是个代称,他姓甚名谁大家都不知道。他是伊甸的“科学家”,也是这艘试验船的负责人。伊甸组织家大业大,像他们这样的船还有很多。他们设备不同,业务范围也不太一样,不过提取天然向导素、取个器官这种小事他们都可以做。这些实验船一般长期游荡在海上,等伊甸的接驳船给他们送补给和实验品。方先生的船出现在这儿是个意外,他是来接货的。
第五基地里没什么风声,他们派出去接货的小船也和以往一样。接送货这样的事儿他们干过不知多少次了,之前从没出过问题,唯独这次招来了festu小船和货都没了消息不说,现在又在这儿遇上了这么条快艇……
方先生想着,轻轻哦了一声,想起了从伊甸总部传来的风声,嘴角渐渐扯出了个不怀好意的弧度,“我们可能捡到宝了……不过动作得快,他们肯定有接应的人……”
方先生起身走到窗前,接过船长递来的高倍望远镜。朦胧的雾气中,站在快艇上的三个人十分显眼。“两男一女”,方先生喃喃。
随着距离拉近,方先生嘴角的弧度也越来越大。他看到了零号,马里斯给他的资料里,这个少年的正面照就在第一页。
方先生随手把望远镜抛给船长,道:“把矮个的男的抓回来……”他话还没说完,就被一声报告打断。
“说。”方先生言简意赅。
“右侧又发现一艘船正快速向我们驶来。”
方先生啧了一声,挥了挥手表示知道了,又接着对船长说:“只抓那站着的少年,把船掀了。让接他们的船忙起来,咱们趁乱撤。”
船长迟疑了一下道:“咱们不知道对方底细,万一不只一艘船,咱们恐怕……”
“干咱们这行胆小可不行。”方先生咧开嘴,笑得像苹果树下的毒蛇,“而且下面这个可是个大宝贝。一号和三号基地一直想要他,四号基地更是连各个部位都单独开了价,就是抽管血咱们都赚大发了。尤其腺体……啧、啧,一本万利啊。”
船长看着方先生越发扭曲的脸,咽下了劝阻的话,简单答了个“是”就下去了。
海浪打在船身上,发出沉闷的拍击声。一骑忽然侧了下头道:“他们有汽艇,过来了!”
阵内咬了下牙,“低头!咱们闯过去!”说着重新启动了快艇,一把将手柄推到底,将速度拉到最大。
三艘快艇从大船尾部冒出来。阿尼拉探头看了一眼,倒吸了一口凉气。每艘船上少说都有五六个端着枪的人,显然来者不善,且势在必得。
一骑趴跪在船底,用力抓着船边想稳住自己。马达轰隆作响,他们的船简直要从水面上飞起来了。海水溅在一骑身上,他觉得落下来的不是水而是能轻易刺破他皮肤的冰锥。
水声、机器声、人的呼吸声,周围的声音越来越清晰,但也越来越大,几乎搅得一骑无法思考。他勉强定下心声听了几秒,然后蓦地抓住眼前阵内的腿,“还有别的船,大船。”
阵内和阿尼拉猛地扭过头看他,脸上露出了一点儿希望。但很快,这种神情又消失了。他们不知道来的是自己人还是别的什么人。即便是自己人,他们也还在远处,而不怀好意的人已近在咫尺。
三人都没再出声,他们都清楚失败的后果。
阵内觉得100步已经走了99步还能遭逢此变,运气实在太差了。
阿尼拉感受着海水的冰冷,忽然觉得如果能葬身海底也未尝不是件好事。对她们而言,比起被抓走,无边无垠的大海才是更好的归处。
海风如刀,刮在一骑脸上,像要刮下他一层皮肉。咸腥的气味冲得他几乎睁不开眼,隆隆的噪声更是要把他震晕了。还有刺骨的寒冷,一骑觉得自己要被活活冻死了。
噗地一声,船身剧烈摇晃了一下,阵内高大的身体歪倒下来,压在了一骑身上,把他压倒在地。一骑扶住阵内,手却被烫的一个哆嗦。猩红的血从阵内的背上汩汩流出。一骑抬起手,令人窒息的浓重的血腥气从他手上传来。
一骑本能地按住阵内的伤口,声音颤抖,“阵内先生……”
阿尼拉毫不犹豫地扑向驾驶席,一把扶稳了正在乱转的舵盘。船身颠簸得厉害,她努力压低身子,盯着仪表盘保持航向。然而“突、突、突”一阵枪响,挡风玻璃被打了个粉碎,船尾的马达也尖鸣一声,速度瞬间慢了下来。
阿尼拉露在外面的手也中了弹,她痛呼一声,却没有松手,飞溅出的鲜血溅在了一骑脸上。他们的船再次剧烈的晃动了一下,却仍在向前行驶。
追捕他们的快艇从后面包抄上来。一骑看到左后方的船上有人抬起了枪,他猛地探身,一把抓住阿尼拉的衣服将她拽向自己。然而噗的一声,阿尼拉还是倒了下来。倒在了一骑怀里。枪从她怀里滑了出来,掉在了一骑脚边。
血,好多血。
一骑脑子里一片空白。
枪声没有停,马达呜咽了几声,彻底熄了火。
追捕者的船一左一右把他们夹在中间。几只钩子被射上了船,将还在向前滑行的快艇拉停。
一骑跪坐在地,怀中抱着阿尼拉,呆呆地看着三个追捕者动作利索地跳上他们船。
那些人高大壮硕,站在船舷上一骑得仰着头才能看见他们的脸。他们的嘴在动,似乎说了什么,但一骑没听见。他什么都听不见了,周围所有声音都被耳中毫无意义的尖鸣所覆盖。
其中一人啐了一口,上前拽一骑,但一骑紧紧抱着阿尼拉,那人一下竟没拽动。那人狠踹了一脚,一骑被踢得往后滑了半步,头狠狠撞在控制台下方,倒了下去。
热流滑下一骑的额头,拂过他的右眼,将一半的视野染成了红色。
乌黑小巧的枪躺在血水里。
那把枪就在一骑眼前。
红色的视野给枪身蒙上了一层奇怪的滤镜,血腥气模糊了火药味。
那人上前一步扯起一骑的左臂。
一骑被拉起来的同时举起右手、扣动扳机。
嘭。
一骑的视野向后倾倒。
他的视线定格在了一个追捕者的长发上。
风带起那人及腰的长发,发绳随意地系在中间靠下的位置。
总士的头发也有这么长了吗?
刺骨的凉意从前胸蔓延开,一骑的思念像被风扯断的蛛丝,零落在风中,再也够不到曾经的彼方。
啪。
没开保险的枪摔在了甲板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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