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

    原来总士很久前就向他伸出了手。

    原来他们竟还有机会找回那份没有隔阂、亲密无间的关系。

    “只要我们一起的话就能做到。”,总士是这么说的。

    他离岛前是这样,刚刚也是。

    总士一直在等他。

    曾经的他们相互支撑着走过起起落落的生活。从懵懂时的初遇,到失去母亲后的相互依靠,然后是亲密无间的陪伴。那时,他以为这样的生活能持续到永远。

    总士从未避开过他,即便自己夺走了他的左眼,落荒而逃,懦弱地不敢承认是自己伤了他。是他不敢回视总士,总士直视着他的目光里从不带半点指责。

    他在抬头挺胸面向未来的总士面前越发相形见绌、自惭形秽。

    他无法面对这样得自己,甚至希望自己不存在。他想避开的从来不只是总士,还有被愧疚和恐惧压垮了的自己。

    而现在,他摸到了与自己和解的契机。

    “总士,我回来了。”一骑轻声道,笑着将双臂伸得更开,仿佛能将整个世界拥入怀中。植入他体内的festu子与救世主型法芙娜的核共鸣,哨兵的精神力借此传得更远。

    “我在这里,总士。”

    迟来的答案穿越了时间与空间,终于回答了那年夏天那棵树下总士的问题。它安抚了旧时光里那个找不到自己的孩子,也唤醒了cdc中齐格飞控制舱中长大了的灵魂。

    白龙的影子重新出现,在救世主型法芙娜上方盘旋,发出低沉悠长的龙吟。cdc的生命体征检测器上,总士的生理数据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好转,齐格飞系统随即重新启动。

    cdc内,彩乃破了音,“fenrir被终止了!等等!快看!”

    众人闻声抬头,刚刚还在不断向此处聚集的festu被按了暂停键,定在了原地。几秒种后,距离救世主型法芙娜较远的festu然变成了受了惊的鹿群,连已经被打倒在地的芙娜都顾不上,纷纷开始撤离。指挥中心的显示屏上清楚地映出了这令人既震惊,又迷惑的一幕。

    与此同时,救世主型法芙娜身上,抱成一团还在蠕动的festu然不动了,身上的金光也暗淡下来,像失去了活性一样凝固成了一块黑色的岩石。紧接着,橙色的光隐隐从岩块中心透出来,在众人的注视下,光团越来越大,黑色的球体开始震颤,壳上逐渐出现裂缝。紧接着一声巨响,法芙娜的双手从被它砸出的空隙中伸了出来,扒住壳两边,只微微用力,厚重的外壳就裂成两半,旋即落入水中。

    中控台上,生命体征检测器的警报戛然而止,驾驶员的数据重新显示在屏幕上。

    纯白的法芙娜还带着被灼烧出的橙色,炙热的机体上冒出的热气模糊了它的轮廓。直到一阵海风将其吹散,众人才发现了它的变化。

    法芙娜背后的双翼消失了,整体变得更修长,线条也更流畅了。冷却下来的法芙娜在阳关下显出温润的色泽,像白色珍珠一样泛着迷人的光晕,阳光打在上面闪出多变的伴彩。位于头部前侧的探测器闪着蓝色荧光,那是点睛之笔,让它看起来不再是台冷冰冰的机体,像有了生命。相比之下,原先的白色涂装像医疗中心里千篇一律的白墙,死气沉沉、苍白至极。

    它悬停在海面上,周围的一切都为它驻足,似乎连风都停了半晌。festu不再疯狂逃窜,纷纷停下动作转向它。它像天地间最洁净的精灵,带着超脱一切的纯粹、一种难以描述的神性,让看见的人忍不住屏气凝神。

    白龙的视角印在总士的脑海里,“……rksein。”他喃喃,稍显迟滞的目光注视着下方的法芙娜,像刚从一场大梦中被人唤醒。

    他话音刚落,齐格飞系统显示屏上弹出了那台机体的代号。cdc和法芙娜机库中的显示屏也跟着一闪,“rksein”的字样取代了原先的代号。

    “……‘存在’……”总士的视线模糊下来,目光逐渐失去焦点,嘴角却微微翘了起来。

    齐格飞操纵舱内,一系列数据次第弹出,rksein接入了系统。协同值一栏中,总士和一骑本就高出别人许多的数值又上升了五个百分点,达到了一个令人震惊的数字。

    “我在这里。能感受到吗,festu”一骑说着将自己的五感铺展开,龙宫岛周围的festu齐一震,像被施了定身术一样停在原地。

    他的目光扫过形状各异的“敌人”,眼中没有愤怒或恐惧,“我和总士的存在独一无二,不能和你们融为一体,其他人也是。但……我能感受到你们的困惑,你们可以通过我理解这个世界。”

    一骑微微收紧手臂,像把什么抱进了怀中。“我就是你,你就是我。”

    绿色晶体随着一骑的话以rksein为中心向外蔓延,裹住了每个festu清脆的碎裂声此起彼伏,伪装镜面内,天上、地下、alvis内的所有的festu齐化作粉末,消失得无影无踪。

    “总士,对不起。还有,谢谢。”一骑的眼睑垂了下来,盖住了他赤红的虹膜,头也跟着歪到一边。

    rksein像只轻盈的鸟,慢慢落在了离它最近的刚瑠岛上,丝毫看不出驾驶员已经晕过去了。

    一骑的话在crossing和精神连接在总士的脑海里回荡、震颤,其声袅袅,激起了无数涟漪。总士疲惫地合上眼,脸上却浮起安心的神色,像漂泊在外的游子终于踏上了故乡的土地。眼泪滑过面颊,落在他板正的制服上,殷出一个小点,又很快消失了。

    一骑后来才知道,那次战斗龙宫岛总共八台法芙娜,刨去rksein,5台受损严重,接近报废,2台尚且完整,大修后尚可出战。驾驶员受机体庇护,没人牺牲在战场上。远见真矢、御门零央轻伤、立上芹、水镜美三香重伤。不过这些伤和其余三人的情况比起来都算不了什么,堂马广登、西尾里奈和西尾晖,全都躺进了治疗舱。堂马广登和西尾晖被festu化,情况和春日井甲洋类似,被移入地下二十二层的监控区。西尾里奈则因身体抗同化能力较弱,且法芙娜驾驶时间过长,同化症发展到了末期。一骑不太懂那些医学术语,不过从结果上看她和广登、晖一样,也被送到了地下二十二层。医疗中心对末期同化症束手无策,所以只能采取类似封印的手段,将他们保存起来,以期日后能有方法治疗。

    相比之下,像总士、一骑,还有慧这种不打绷带且没多久就苏醒过来的人已经是幸运儿中的幸运儿了。

    慧和他们不在同一病房,一骑不清楚他的情况,只听说他已经出院了,想来应该没什么大问题。他每天的主要任务就是吃吃药、打打针,不过这些都是常规的抗同化治疗,也不怎么难熬。

    一骑醒过来后远见医生跟他详细解释过总士和他的情况,不过那时总士还没醒。这种事平时都是总士负责的,一骑看起来听得认真,但远见医生的声音只是穿耳而过,他并没听进去。一骑其实还没适应自己新的感官体验。与豆豆间隔着的屏障被打破后,他觉得整个世界都变得更清晰了,不管是看起来,还是听起来,或者是在别的什么层面上。但天花板上吊灯的光很刺眼,刺鼻的消毒水味让他无法呼吸,医疗器械的碰撞声尖利刺耳……种种情况相叠加,把他折磨得够呛。

    他看着身边依然沉睡着的总士,本能地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因此并没有将症状告诉医疗团队,只默默忍受着,等他的向导醒过来。

    与此同时,令一骑感到费解的是,即便感官变得敏锐了,他却觉得整个世界与自己隔着一层纱,他周围的一切都不像真的。他像一个隔岸观火的的人,对面的一切他都看得清清楚楚的,却很难有身临其境的感觉。他不知道这层纱是早就有了,还是因为他的感官变得敏锐了,所以才刚刚察觉到。不过不管原因为何,他都很难把注意力放在远见医生身上,或者说总士以外的人身上。好在远见医生很快察觉到这点,她也不强求,只让一骑好好休息,顺便为他拦下了各路访客。

    总士和一骑的精神体也都还在,从目前的检查结果来看也没什么大问题,没有明显的外观或者行为改变。虽然总士尚未清醒,不过一骑说他能感觉到白龙,这让众人松了一口气,医疗中心的工作人员更是额手相庆。豆豆和白龙是龙宫岛上有史以来首次与festu身肉搏的精神体,又都在战斗中出现了同化症状,医疗团队对此毫无经验,如果真出了什么问题,除了给精神体的主人用抗同化的药,医疗中心都不知该从何下手治疗。缩回精神图景里的两只精神体没有回应一骑的呼唤,但一骑能感觉得到它们都在沉睡,他觉得应该没什么大问题。

    远见医生没有一骑这么乐观,不回应主人的呼唤本身已经说明它们受到了影响。而且这两只精神体以前都可以实化并独自在外行动,现在缩回精神图景中对常人而言是恢复正常了,但对他们而言是福是祸还未可知。毕竟他们太特殊了,衡量常人的标准放在他们身上不适用。

    不过一骑不太在乎这些,只要总士还在他身边,他就别无所求了。

    总士浅褐色的头发长得更长了。一骑的手指捋过他细滑富有光泽的发丝时,总忍不住想起很多很多年前他对总士的许的愿——把头发留长。

    总士7岁生日后真的把头发留长了,即便他们已经疏远。一骑有时会控制不住地想总士这么做是不是因为自己。想着想着他的脸就会烧起来,非得贴上总士凉丝丝的头发才能降温。

    一骑还听说龙宫岛已经离开了原坐标,因为和festu战斗动静太大,新国联的侦察机一直在附近海域徘徊,再不走恐怕很快就能找到他们。好在岛之前就做了转移的准备,战斗结束后司令就立刻下令跳过常规程序,立刻开始转移。幸而转移的目的地和路线也都是现成的,他们正朝着第二alvis的方向前进。

    一骑醒的时候岛上的生活就已经恢复了七七八八。众人用两周的时间完成了关键设施的重建,并在第二周的最后一天和逝去的9位岛民做了告别。龙宫岛的恢复速度惊人。这样的事大家已经经历了无数次,他们已经习惯了,而且如果不快一点,他们可能就没有下次了。这次战斗虽然异常惨烈,但既然已经熬过来了接下来就还得向前看。

    等总士和他并肩站在铃村神社前时,时间又过了一周。离开了的9位岛民中有6位技师,他们在抢修alvis各处受损线路的时候有4位被festu化,剩下的两位被坍塌的建筑砸在了下面,同样没能和大家一起庆祝劫后余生。总士和他们并不熟,只隐约记得其中一两个人的样貌,但他和岛上其他岛民一样,都无比珍视曾在这座岛上活过的每个人。他和一骑都错过了追悼会,所以总士在自己能自由行动后的第一天就和一骑来铃村神社祭拜他们,为所有离开的人祈求冥福。

    大殿里只有总士和一骑,他们跪坐在神位前,两侧墙上挂着的是为岛牺牲之人的照片。耳边祭祀的乐曲空灵舒缓,在告慰逝者灵魂的同时安抚生者的痛楚。立上芹是这所神社的巫女,本来应该由她奏响神乐铃,主持悼念仪式,不过她还躺在医疗中心里,连起身都做不到。

    “走吧。”,总士说着就要起身。

    “再等等……”,一骑出声。他一动不动,眼睛也没离开正前方的神龛。

    总士又陪他呆了半晌,一骑才慢慢起身,脸上的哀色却更浓重了。他们出了大殿,穿过破满碎石子的殿前广场,一路向鸟居走去。脚落下去石子会发出细微的咯吱声,和着乌鸦的叫声更显寂寥。

    总士忽然停下了脚步,“去见宫司吧。”

    一骑一脸困惑,但仍然顺从地跟着总士折返。

    立上宫司就在偏殿里,看见二人进门,他放下了手中朱砂笔。

    “我们想请两盏神灯。”总士躬身行礼后道。一骑在他身后,也跟着行了一礼。

    “可以。求什么?”

    “求逝者安息。岛内的和岛外的。”总士语气平静。一骑却浑身一震,深深低下了头。他盯着脚前木地板上的纹缕,好像这样就看不到一个又一个落在其上的圆形水痕。

    立上宫司看着目光清澈的总士,又把视线移到安静无声,垂手而立的一骑身上。

    “好。”

    宫司重新提笔。

    赤红的朱墨落在如雪的纸上,将生者愿望寄托其间,送至神前。

    信笺薄如蝉翼,所载重若千钧。

    素白的灯笼一左一右分列在在英灵墙下,如豆的烛火透出橙色的光。祈福的神纸被反复折叠,打成一个符结,放在神龛前。然后是悠长的吟唱,伴着清脆的神乐铃声和复杂的步法。宫司最后拜了一拜,结束了这场沟通上天的仪式。

    总士和一骑对着神龛、灯笼和宫司各深鞠一躬。

    岛外云谲波诡,岛内瞬息万变。他们与朝生暮死的蜉蝣无二,不知命运何时会光顾自己,只知道那天一定会来。在这一秒和那天之间,他们依然要为自己的存在而战。

    在神前开过光的御守摆成两排放在桌上,挨着符结。一骑的视线在上面停留了很久,“我可以再求一对御守吗?”他对立上宫司道。

    立上宫司一愣,随即将一对御守递给了他。

    龙宫岛上的每位驾驶员在初次参加战斗前都会收到铃村神社的御守。但是一骑没有,因为他的初战来得毫无预兆,他的离开更是猝不及防。总士也没有,因为他不是驾驶员。

    一骑接过那对御守,又将其中一个递给总士。宫司看着一骑脸上淡淡的笑,忽然觉得有点儿羞愧。“要不要放什么信物在御守里?”

    御守是不能随意拆开的,除非有神职人员的加持。

    “信物?”一骑喃喃,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了总士浅褐色的长发上。

    总士察觉到一骑的目光,不等他开口就对立上宫司道:“能借用一下剪子吗?”

    绑着红白绳结的剪刀被放在叠着红绒布的托盘上捧进来。总士面朝托盘微鞠一躬才双手将它拿起。然后润泽的浅褐色头发被盘放在托盘上。只有十几根,但每根都长到足以打出漂亮的淡路结。

    一骑头发太短,他抬起手在脑后比划了几下。总士看他动作别扭,刚要出声帮忙,一骑的手却比他的嘴还快。只听咔嚓一声,一大把短短的黑发被放在长发边。

    总士看着那一大把头发,他面上毫无异色,心底却有些惋惜。

    立上宫司将二人请出殿外等候。神社境内大树很多,一对渡鸦先后从枝头跃下,落在他们身前不远处。渡鸦们浅蓝色的眼睛和头顶的苍穹一样清透,翅膀则在阳光下显出惑人的蓝紫色。两只鸟徘徊不去,用探究的目光看着他们,好像不明白这里为什么多了两个陌生人,又好像有别的想法。

    “刚才就是它们在叫吧?”一骑忽然开口。

    “嗯。应该是。”总士应道,视线追着两只鸟。它们一起走到房檐下分享放在那里一盆水,又肩并着肩走回来,探头看他们。

    身后脚步声响起。总士和一骑回身,正看到立上宫司捧着托盘迈步而出。他将两个御守郑重地交给二人,什么都没说,只是深深做了一礼。一骑和总士也肃立回礼。

    神圣而严肃的气氛被两只渡鸦的叫声打破。

    三人不约而同地看向它们。这两只渡鸦似乎比同族更加壮硕,也并不怕人。

    “芹每天都在这个时间喂它们。”

    一骑和总士看向立上宫司。他又补了一句,“芹……现在不在,但它们依然准时过来”。

    三人都陷入了沉默。

    乌鸦又叫了几声,声音更加尖利。

    立上宫司掩不住脸上浮起的疲惫,只好匆匆道:“抱歉,我去给它们那点儿吃的。”

    总士和一骑又对他深鞠一躬,告辞离去。

    安慰的话总显得苍白,真正能给人慰藉的可能只有团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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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天晚上。

    “一骑。”总士在浴室里叫他。

    “诶,你洗完了吗?今天好快啊。”一骑说着顺手抓起椅背上准备好的干净衣服,准备去洗澡。

    一骑拉开门,里面却没有扑面而来的热气。浴室地上整整齐齐地铺着四块地垫,中间还摆了个凳子。总士手里的剪刀在白色的浴室灯下闪着寒光。

    总士用眼神示意他过来坐下,印着alvis标志的尺子在他另一只手里灵活地转了一圈。

    “总、总士?”一骑盯着剪子,往浴室外退了半步。他眼神往右飘到尺子上,又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半步。

    “你后面缺的那块我看了一天。”总士手里的剪子开合了一下,发出咔嚓一声,“过来,我给你修修。”

    第二天,alvis,cdc内。

    “怎,怎么了……大家为什么这么看着我?”一骑尴尬地笑笑,摸了摸自己的头发。

    “不好看吗?”第二个进来的总士环视了周围的人一圈语气平平地问道。

    “咳……”史彦清了清嗓子,“挺,挺好看的。更……秀气了。”

    半晌,公藏也跟了句,“……好看的。”

    总士满意地点头,视凝固的空气为无物,将材料交给弓子然后转身出了cdc。

    晚上。

    “总士?报告还没写完吗?”一骑看着从晚饭后就一直趴在桌上的总士问道。

    “写完了,看看别的。”

    “什么?”一骑好奇地凑上前,伸长脖子。总士面前的三块平板电脑上塞满了长长短短、颜色各异、风格不同的各式发型。

    “……总士准备将发型文化发扬光大吗?镝木家会有压力的。”

    “不,我只是在进行必要的资料收集,扩展自己的知识储备。”

    “……”

    “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你加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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