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平二十六年,春。
京城少师苏府的一处小小的春萱堂内,一位十四五岁的少女提着竹篮,身旁跟着一个同等身形的小丫头,一并拿着香烛,瓜果,纸钱等物,趁着月色,一并往园子的东南角来,时隔多年,那东南角种着许多柱竹子,郁郁葱葱,早已不是当年的模样。
丫头莲心将手中的篮子放下,取出来祭拜之物,将鲜果,香烛摆好,又烧了纸钱,那姐儿才跪拜了几拜,口中道:“娘,不肖萱女,特来拜祭,愿娘早日安息。”
原来这少女便是当日的萱姐儿,少师家的四姑娘,苏成萱,一晃眼八年过去,当初的小弱女已然长成了单弱的及笄少女。
“娘,你当初便偏心,见弟弟走了,自己便也下去陪他了,可是,徒留女儿一人在这世上,孤零零的一个人,娘,你若真疼萱儿,不如,就给萱儿指一条活路”苏成萱声泪俱下,短短数语,却几次泣不成声。
“姑娘,姑娘虽然伤心,可也要顾着自己的身子,若太太阴司黄泉下看到姑娘这样,越发不能安息,放心的转世为人了,不如振作起来,今天还有正事呢。”丫头莲心也哭着劝道。
“好,便不是为了我自己,为了两位娘亲,我也要振作起来。”苏成萱慢慢的撑起身子,被一旁的莲心扶着才从地下挣扎着站了起来,莲心为她掸了掸身上的泥土,两人收拾起来,方趁着园中无人看见,暂且离开了。
少时,天刚微微亮,待苏成萱主仆二人走后,这竹园里又悄悄的走进来一人,这人身形很是苗条,穿着一身素衣,像是个丫头,她手上亦拿着香烛纸钱等物,在方才苏成萱祭拜过的地方也跪了下来,悄悄的哭着烧纸钱。
“三奶奶,今年我又来了,照例来偷偷祭拜您,给您说说今年的事儿,奴婢知道您定然不甘心,您放心,有我一日,定然不忘当日之恩,您在天有灵,继续保佑奴婢早日寻出那妖妇的破绽,替您报仇!”她一行哭一行悄悄诉道。
“是谁在那边!”那丫头正哭得伤心,竟全然没注意到有人靠近,突然听见有人在叫她,一下跌坐到地上,回过头来,见到的竟然是苏成萱主仆二人。
“四姑娘你不是走你怎么来了?”
苏成萱看着眼前的丫头,心里便明白了一大半,道:“喜儿姐姐,我不在的这几年,辛苦你替我年年来看娘亲了,只是,你早已是菊园的人,竟然敢瞒着她私自祭拜旧主,你不怕菊园那位罚你吗?”
“四姑娘!四姑娘!今天竟然被你看见了,我也越发不怕了,当初三奶奶救了我,又给了我饭吃,给了活路,这便是一生的恩德了,罚我又如何?有能耐就是把我也像赶小蝉那般赶出去,我才算她本事大,只是,还没那个本事罢了。”喜儿一脸不屑着气道。
“喜儿姐姐,我知道,你在那园子里受了很多委屈,你待娘的心,就连我这个亲生女儿都觉得难得,在这园里,怕是再难找出几个,我代娘亲谢你了。”苏成萱字字恳切,将她扶起来。
“姑娘说的是哪里的话,奶奶和姑娘一样,都是善良真心的人,若没有姑娘,也就没我了。”喜儿道。
“姑娘,如今你也大了,往常我总觉着姑娘小,不愿将这些事告诉姑娘,今日既然被姑娘瞧见了,不怕告诉你,大奶奶,大姑娘如何被那妖妇治死的,你都是亲眼看着了,可当年,当年,三奶奶缠绵病榻,也去了,姑娘当年太小了,人事不知,怕是也发现不了,三奶奶,她是被人害死的。”
喜儿使劲压住自己的声音,却仍忍不住颤抖着气道。
“什什么?娘她也是被那妖妇害死的?”苏成萱颤抖着,愣在原地,几乎说不出话来。
“奴婢也不好说,但这些年在那园里,多多少少的也发现点蛛丝马迹,姑娘你想,咱们三奶奶美冠金陵,四奶奶没进门时,她是这府里最得宠的奶奶,先前又生了茂哥儿,虽然茂哥儿早亡,可依着她当日的盛宠,未尝不会再有哥儿,那妖妇自己又不大生长,怎能甘心?”喜儿继续道:
“只可惜当年四姑娘你一场高烧,年纪又小,还是大奶奶接了你过去,竟将以前的事想不起来许多了,便是有什么蹊跷,也都发现不了了。”
“喜儿姐姐,难为你了,只是我们姑娘现在过的也自身难保,那妖精说我们姑娘是不详之人,一连几场丧事下来,她自己撇的干干净净,连带着老爷也信了,先叫回去受了三年丧,回来也没见几回,真是可怜我们姑娘了。”小丫头莲心道。
“父亲那不是相信,只是忌讳,于他而言,但凡威胁到他仕途的,事无巨细,他都忌讳,即便是自己的亲女儿,也没他自己重要,而我,想要让娘早日安心转世,要替娘亲和大姐姐讨回公道,都不成,实在无用。”苏成萱流泪道。
“自打小蝉被打发掉了,便再也没护着我们姑娘的人了,喜儿姐姐,不如,你还回来,咱们一起伺候姑娘可好?”莲心道。
“不,我不能回去,姑娘你别灰心,听我说,我还在菊园里,细细查着,等待时机,姑娘你,你得去讨老爷的喜欢,方能有你立足之地,才能为两位奶奶报仇。”喜儿道。
“喜儿姐姐说的是,可爹爹疼二太太,他又不信我,只怕也不能成事。”苏成萱道。
“姑娘不要妄自菲薄,这些年来,虽然是那妖妇管着家,即便是老爷将她扶了正,那又如何?她的出身见识都不是大家出身,不过一介商贾出身,又是苦着过来的,纵然聪明有好手段,可到底失在了见识涵养上,姑娘你是大奶奶带成的,她又是名门官家,教你的是她这辈子都不能有的,自然不会差的,一旦姑娘抓住时机,老爷毕竟还是你的爹爹,总不会太过分的。”喜儿道。
苏成萱点点头。
喜儿继续道:“先是三奶奶,大奶奶,大姐儿,再是小蝉,荷心,如今,姑娘身边就只剩了个莲心你了,你要万事小心,护好姑娘,往后,姑娘就只你自己了,先要好好活着。”
苏成萱哭着拉着喜儿的手,喜儿怕人看见不好,收拾好东西,趁着天色,上夜的婆子还在偷着打盹,悄悄的离了竹园。
苏成萱二人也悄悄将这里收拾干净,离开了竹园。
春萱堂内,苏成萱和小丫头莲心正在用午茶,摆上桌的,却是那一季新鲜的枇杷果,并几样时新的点心。
“姑娘,那日的喜儿姐姐说的句句是真,小蝉姐姐也托人前来告诉,说,说当年三奶奶没的蹊跷,只可惜,当初她跟大奶奶去了栖霞山,回来也查不出什么,叫姑娘留心着,先顾好自己,再去成事。”莲心道。
“小蝉姐姐即便去了,还是这么担心着,娘亲即便去了,也留给我许多福报,这些人,才是真情真意的真心的人,如今,最要紧的便是要让我自己得到爹爹的宠爱,哪怕是虚伪的也好。”苏成萱道。
“只是二太太那边,姑娘如何处?”莲心道。
“莲心你瞧,不管是我娘还是娘亲,二太太为什么非要除掉她们呢?”苏成萱道。
“奴婢来这府里晚,只听说过三奶奶的美貌,虽然不曾见过,但瞧着姑娘,也能看清楚几分,三奶奶美貌非常,自然得老爷的宠爱,大奶奶,大奶奶那样好的善人,虽然不比三奶奶美貌,却也是气质出众,只怕是二太太嫉妒。”莲心道。
“古人常说,乱花迷人眼,娘也说,任凭枯枝烂叶再多,挡住了小路,也要将它找出来,方是正道,我娘是貌美,可也只得貌美,家世,手段,都还不足以威胁到她,只是,后来生了弟弟,只怕是弟弟得爹爹宠爱,她却不大生养,又怕威胁到她日后当家奶奶的管家权,这才动了心思。”苏成萱道。
“对,对,姑娘说的对,那大奶奶和大姐儿呢?”莲心道。
“我猜还是这样,倘若当年大奶奶没从栖霞山上回来,当个空头嫡妻,手上无实权,到也没什么,只是,她却回来了,后又为着茉姐儿动了争权之意,这才惹了祸。”苏成萱道。
“姑娘真是从小喜欢读兵书的,实在也是这样,可三奶奶固然是良家女子出身,人又温和,不懂这些内宅的手段,可大奶奶却是官家女子出身,怎么也看不清这些内宅的手段?”莲心道。
“在姑苏待了三年,我也听小蝉姐姐说了些当年娘亲娘家的事,听说夏老爷一生最爱夏夫人,连偏房都没纳一房,通房丫头都打发掉了,最后去时,连夏夫人都是跟着去的,一生恩爱,白首到老,姑苏人本就重情,他们更是在姑苏传出一段佳话。娘亲生活在这样的家里,即便是知道那些内宅的手段,只怕也没见过许多烂糟事,被保护的很好,后来又被爹老爷伤了心,心灰意冷,为人善良又挂记着大姐姐,一时着急,才着了道。”苏成萱道。
“姑娘年纪轻轻,见事却清醒,别的姐儿,那是拍马都赶不上,我看连上老爷,都未必能有这么清醒,就是这样。”莲心道。
“一连失去了两位娘亲,姐弟,我晚上睡觉都不能安稳,这样的事,这怕是别的姐儿在温柔富贵乡里,一辈子都不会想到的发生的罢。”苏成萱道。
“那如今,姑娘打算怎么办呢?”莲心道。
“先要藏拙,再韬光养晦,万不可与二太太蔷姐儿发生矛盾,等待时机。”苏成萱道。
几月后,苏更甫满头满脸的烦闷回了家,凤素瑶一早就使人打听了当日在朝堂发生了什么事,早便打发了人去告知,自己病了,恐怕过了病气给了老爷官人,便独自留在菊园安歇了,又叫人备了好饭好菜送往梅园。
吴疏影小心翼翼的伺候着,她知道苏更甫遇到了为难的事,可也没有更好的法子。
一连几日,都是这个样子,吴疏影只好细心周到的伺候着,可却也没法子。
当日与苏更甫同在翰林院的同乡同僚方必孺因故遭贬斥,要回原籍了,不日就要启程,苏更甫碍于当日的情分深厚,上书谏言,可皇上却只是搁置,苏更甫犯了难,揣摩不清上意,要不要送方必孺一程。
“要我说,圣上已有裁决,那些言官进了谏言,圣上不过搁置着,既没赞同又无处罚,若老爷不去送,未免被别人说,说老爷虚伪薄义,不念半点当日情分,若去送他,一个不下心,被圣上知道了,岂不是惹祸上身了,因此,去与不去,都是为难。”凤素瑶叹气道。
“二太太说的不错,为着这个,我已踌躇了好多天了,连皇太孙都难办得事,我能有什么法子?影儿还是个年轻的小娘子,大奶奶又不在了,这园里,通共也只剩下你,能与我分析一二了。”苏更甫扶额道。
凤素瑶将那湃在凉桶里的一壶西湖龙井取出来,用手帕子擦了擦,斟了一杯递给苏更甫,苏更甫接了过来,也只饮了一口,霎时间便觉得清甜舒心,便放了下来。
一旁伺候的丫头都被凤素瑶打发了下去,只留了凤素瑶一人伺候。一大早,苏更甫连朝都没上,只称病躲懒,泡在菊园。
“要我说,老爷不如就这么先冷着,只说自己病了,倘若圣上知道老爷病了,那便说不出什么来了。”凤素瑶道。
“管家理事你是一把手,但这些事上,你到底是不成,圣上会想,我怎么就这么巧,偏偏在这个节骨眼儿上生病,怕这病生的也是太及时了,明眼人都能看出来,这是躲呢,用病搪塞,多少人用烂的法子怎么能是好法子?唉,罢了罢了,若是清荷在,到能与我说上一说。”苏更甫无奈道。
凤素瑶听说,微微弯曲的唇角不尴不尬的僵在了脸上,头上戴的步摇伶仃作响。
“老爷,太太”红燕隔着帘子道。
“什么事?”凤素瑶道。
“回太太,姐儿来给老爷,太太请安。”红燕道。
凤素瑶看了看苏更甫,苏更甫未置可否,只向榻上半躺着,闭目养神。
“哦,叫她们进来罢。”凤素瑶方道。
红燕听说,忙叫跟着的小丫头子打起帘子来,三四姑娘进了来,行了万福礼。
凤素瑶使了个眼色给蔷姐儿,苏成蔷立刻明白了,温温柔柔请安道:“女儿听说爹爹近来睡不好,心里着急,夜夜也不能寐,都怪女儿不是男子,不能给爹爹分忧,只好多多孝敬爹爹罢,爹爹,您多少吃一点,女儿才安心。”
说着,苏成蔷将那满桌的小点心,捡了一盘最精致的,双手递到苏更甫面前。
苏更甫见了,勉强一笑道:“蔷姐儿越发贴心了,都是二太太教的好。”却也没接过那盘子点心。
苏成蔷悄悄的向凤素瑶摇了摇头,凤素瑶笑道:“我教的再好,那也是老爷的姑娘,底子是不错的。”
一旁的苏成萱静静的看着这一幕,因苏更甫不喜欢她,她便在爹爹面前很少说话。
“罢了,安也请了,就下去罢。”苏更甫揉揉太阳,一摆手道。
苏成蔷正要悄悄退出去,一旁的苏成萱突然伏了一伏,温言道:“爹爹,女儿有话要说,爹爹虽然头疼,就当听听闲话,说不定能缓一缓。”
凤素瑶笑道:“要我说,真不是我偏心,这萱丫头到底不如蔷丫头知礼懂节,没看你爹爹正烦恼么,快下去同丫头们去玩罢,别扰你爹爹了。”
苏更甫更是不耐烦的挥挥手,示意她们下去。
“爹爹,其实忧愁的事情未必艰难,只要一人便可解决爹爹的烦恼。”苏成萱竟弱弱道。
苏成蔷不知道为什么她今日这般大胆,竟然敢当面说话。
苏更甫一听,心里虽然厌烦,到来了一丝兴致,道:“什么人能解决我的烦恼,你到说说。”
“老爷还是多歇息一下,小孩子的话,怎么能当真呢?”凤素瑶笑道。
“无妨,萱姐儿,你就说说罢。”苏更甫不在意道。
“四太太可以解决爹爹的烦恼。”苏成萱弱弱道。
“我说这是孩子话,老爷非不信,你是瞧着老爷宠爱四妹妹才有的这番说辞罢,若是四妹妹能解决掉老爷的烦恼,那几日前不早解决了,真是说笑,下去罢。”凤素瑶笑道。
苏更甫摆了摆手,示意她下去。
“爹爹,四太太她是长安人氏。”苏成萱道。
闻言,苏更甫霎时坐起来,一扫方才的愁容,道:“是啊,这个我怎么没想到!”
凤素瑶道:“什么没想到,老爷你想到什么了?”
苏更甫道:“方才萱姐儿说了,我才想到,我不能送同僚,皇太孙不能送师父,但,家眷可以,若是家眷去送,既可以全了当日情谊,又能不违逆圣意,或是内宅情分,或是同乡之谊,与朝堂无关,这岂不是两全之策。”
“是啊,爹爹,内宅的姐妹不比官场的师徒兄弟情谊浅,况且,四太太又是长安人氏,想必和侍郎淑人也一见如故,有说不完的话。”苏成萱道。
苏更甫抬头看了看眼前的苏成萱,见她年纪轻轻,眉眼间却与林紫嫣有十分相像,可谈吐见识却和夏清荷一般,心顿时生了怜惜之心。
“萱姐儿是怎样想到这个法子的?你年纪轻轻,怎么懂这些?”苏更甫温和道。
“当日娘亲在时,亲自教女儿读书识字,还教了女儿读了许多前朝的史书典籍,娘亲常说官场上是男儿的天地,后宅便是女子的天下,前后相佐,才能长久顺遂,女儿读书,知道前有西汉解忧公主替父分忧,后有孝懿慈皇后辅佐的懿德风范,一前一后,那便是再难的问题也可迎刃而解了。”苏成萱缓缓道来。
今日是她头一次在苏更甫面前敢这般说话,若苏成萱此时敢抬头看一眼眼前的苏更甫,便能看到他眼里的惊讶与赞赏。
凤素瑶虽然听不太懂苏成萱说的是什么,可苏成蔷听懂了大半,恨恨的瞪了苏成萱一眼,正要同往常一般,肆意的轻贱她一番,却被凤素瑶悄悄拉住。
凤素瑶虽然不明白那些事,但却看明白了,此时的苏更甫,烦恼顿消,心情愉悦。
“好好,到底是大太太教出来的姑娘,着实不错,着实不错。”
苏更甫说着,急忙起身,凤素瑶眼疾手快的替他穿好衣裳,他便带着苏成萱往梅园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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