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的梅雨季节终究是过去了,苏更甫也已回京一月。这一月间,苏更甫夜夜呆在梅园,陪着刚刚丧子的吴疏影。
一大早,荷心挎着篮子从南边的菊园走来,一路上穿过小桥回廊,走过假山,远远的看见梅园几个小丫头挎着好几个篮子满载而归,她越发加紧了步子,回到萱草园中。
迎面便看见莲心正端着一盆热水从内间出来,见她气呼呼的,便道:“怎么去了这样久,还生着气回来?谁惹你了?”
“莲心姐姐你看,新鲜的西瓜桃子没有,就连打岭南来的妃子笑也没有,往常供着梅园,现在不光梅园,就连菊园,蔷薇圃,清心堂都有,只咱们园里没有,只给了些酸李子打发了咱,凭什么?难道姑娘不是苏宅里正儿八经的姑娘?”荷心气道。
“哎呦我的小姑奶奶,姑娘好容易今天开些心了,这话可千万不能让她听见,姑娘腌的槐花蜜还剩了许多在那瓷罐里封着,你去取些来,把这些酸李子腌了,晚上咱们同姑娘吃茶的时候吃。”
听了莲心的话,荷心霎时又将方才的气暂且抛到一边去,拎着篮子又去找蜜去了,这里,苏成萱听见院子里有响动,问可是荷心回来了。
“姑娘真是好耳力,荷心那丫头回来了。”莲心进去回道。
“那正好,上次朝阳说想吃我亲手做的糖渍荔枝,她尽些天来,心情不好,我做了来,你还是着人给送出去。”苏成萱笑道。
“姑娘梅雨刚过,小齐公子送来的上好青梅还剩好些,昨日做了盐渍青梅,今日酿酒如何?”莲心笑道。
“青梅酒是要酿的,糖渍荔枝也是要做的,怎么,荷心没拿到荔枝么?”苏成萱道。
“荷心不光没拿到,还生了一肚子气,本来不想告诉姑娘的,不如,明天我去外面另买些荔枝罢,姑娘再给卫姑娘做不迟。”莲心道。
“我早该知道是这样,只是,四奶奶小产了,什么新鲜果子还是先供着梅园么?”苏成萱问道。
“听说,还是紧着梅园,四奶奶有孕时爱吃甜食,老爷回来,连自己的那份都给了梅园了。”莲心道。
梅园内。
吴疏影晨起,早有丫头捧着牛乳兑的玫瑰花水侍在一旁,见她醒来,赶紧捧上青盐,热水,盆盂,伺候她洗脸。
“奶奶,老爷一大早就命人送来了许多新鲜果子,西瓜蜜瓜还有桃子,还有您最喜欢的妃子笑,连同老爷的那一份都送到梅园了,其他园都没有的。”素梅讨好道。
吴疏影面上冷冷的,也没理她。
“听说,老爷已经五日没去朝堂了,今晨,连圣上都垂询了,奴婢听闻老爷陈情的奏折上说什么骤然丧子,噩耗加身,缠绵病榻,老爷已关在清心堂内一月了,除了日日来看奶奶,其他园也都没去过,菊园那边请了好几次,老爷也只是应付罢了,可见,老爷是真疼惜奶奶。”素梅慢慢道。
“疼惜?他是疼惜我还是愧疚?那日我小产,痛成那样,哭成那样,他不过不痛不痒的斥责那老善婆子几句,可有重罚?”吴疏影冷冷道。
“奶奶,您知道,那老善婆子是”
“我知道她是伺候过老太太的,面子上的人动不得,可我腹内掉下的,也是他的亲骨肉,难道日后我要让府里的丫鬟婆子们议起来,我这个年轻主子还不如一个老奴值钱?”吴疏影恨恨道。
“奶奶别生气,老爷也是为了面子,实在是委屈奶奶了,只是。奶奶虽然委屈,今日来,还要拒了老爷么,长此以往,只怕老爷会菊园那边可等着钻空子的。”素梅道。
“去添壶热水,备了老爷喜欢的六安茶罢。”吴疏影吩咐道。
素梅答应着,高高兴兴的便下去了。
用过午膳,正是最热的时候,吴疏影照旧让人取了冰来,放置屋中,自己半倚在榻上,落雪在一旁扇着扇子。
苏更甫进来的时候,恰好看到慵懒美人吴疏影。
小丫鬟落雪行了礼,刚要叫醒吴疏影,却被苏更甫制止。
“你下去罢,这里我来。”苏更甫悄声说道。
说罢,他接过落雪的扇子,轻轻的给吴疏影扇着。吴疏影身着半凉的纱衫,可怜的小脸,凝脂般的玉肤,落在苏更甫的眼里,一阵心疼。
素梅端上新凉好的六安茶给苏更甫,苏更甫悄声道:“怎么日日都备着这个?”
素梅亦悄声道:“是奶奶吩咐的,说是天热,每日清晨便叫奴婢们泡好,凉好,等老爷来给老爷吃,说是最是解暑消食。”
苏更甫听了,越发疼惜吴疏影。
听见响动,吴疏影也午睡清醒,一睁眼便看见苏更甫拿着丫鬟的凉扇,守着替自己扇凉。
说不感动是假的,吴疏影只觉得心里也软软的,可依旧转过脸去,不理苏更甫。
“影儿,影儿,我知道是你受委屈了,那些老妈妈们,我已叫二奶奶打发她们回乡养老了,以后你见不着她们,也就不会再生气了。”苏更甫温声细语道。
“真的?那老善婆子可是二奶奶最得意的,真的回乡了?”吴疏影可可怜怜道。
“当然是真的,以后你放心就是了。”苏更甫继续道:“任谁都没有你紧要。”说罢,一把揽过吴疏影,轻抵她的额头,道:“二奶奶毕竟是当家的奶奶,她原也是为你好,怕你肚子里的哥儿长的太小,才叫人日日给你送滋补品,看你当真不喜欢,以后每月叫你的丫头除了领月钱,再从官中另取一份,从外面采买些你喜欢的吃食,这个就不必回二奶奶了,还有,丫鬟婆子惹你生气,你还像从前一样告诉我,我打发了她们,任凭是几辈子的老奴,苏宅也不留她,再有,二奶奶那里的奴才比别处的要拿势些,你也不要和她硬来,昨个给二奶奶说了,日后她们园里的奴才管不着梅园的奴才,一概也都是平起平坐的,影儿,你看如何?”
苏更甫在她耳边絮絮叨叨,吴疏影慢慢听着,却不由的愣了半晌,待她回过神来,听见苏更甫温厚的声音叫她,心里登时软了一片,温声道:“官人这样做,不怕别人说你治家不严,偏袒妾室么?这样的罪名,我可承担不起。”
“你放心罢影儿,有什么我都替你挡着,不用你一个弱女子承担。”苏更甫安慰道。
梅园里两情缱绻,菊园内酸味弥漫。
几个机灵的小丫头忙着自己手上的事,这个时辰也不敢去打搅凤二奶奶。等着回事的婆子们也都默契的避开了这几天,凤素瑶身边,只有红燕伺候着。
一张桌上堆满了各园的账本,还有一月间的婚丧嫁娶收送的礼,白纸黑字的印着,等着凤素瑶核对过目。
凤素瑶一壁吃着茶,一壁叫红燕念给她听,众婆子这几日做事上心,账目也做的格外细致,凤素瑶听了,心内略一盘算,无误的便叫领了对牌去官中领银子。
“这是蔷薇圃的月例银,三姑娘的是二两银子,屋里的丫头们统共是六吊钱,四姐的月例也是二两银子,屋里的丫头少些,共是两吊钱,另外再有一两银子两吊钱的使用”
“慢着,怎么三姐园里的丫头们月例银子是三吊钱,四姑娘园里的又多出一两银子两吊钱的使用?”凤素瑶打断红燕,厉声问道。
“奶奶别气,这是这原是老爷吩咐的,府内有不少曾侍奉过主子的老婆子,奶母,四姑娘园里有位襄嬷嬷,按照旧例,多得便是给这位嬷嬷的了。”
“我记起来了,是不是那位伺候过大奶奶的襄嬷嬷?”凤素瑶问道。
“奶奶一日成百上千的事,哪里能记得这些小事。”红燕道。
“虽说这园子里哥儿姐儿的奶母,伺候过老太太的嬷嬷婆子不少,咱们一般也都按着旧例给着她们,可我记得,三姐儿奶母辛苦,旧年就给了银子归家养老了,这襄嬷嬷年纪也大了,又伺候了这许久,也给些银子,让她安享晚年罢。”凤素瑶冷笑着道。
红燕心知这是老爷打发了老善婆子惹出的事,二奶奶心里有火,也不敢驳,便道:“明日奴婢就去办。”
“还有,前几日总有几阵风吹到我耳边,说园子里的大小丫鬟不服管教,拌嘴打架的,咱们家那是书香世家,这要是传出去还得了,再者,家大业大,不得不从中简省一些,你趁空到几个园子里去,把那些大了的,有心思的丫鬟都打发出去,品行端正的,配了小厮,若是不好的,便发卖了罢。”凤素瑶道。
红燕只得答应着,不敢说话。
“对了,其他园里的也就罢了,梅园的丫鬟金贵的紧,不必动她们园中的人,另外,再封一封好好的月例去给她们送去,就说她们顾着四奶奶辛苦了,特意赏的。”凤素瑶一一吩咐道。
次日苏宅内的丫鬟婆子听闻了风声,便人心惶惶。
荷心将这个消息告诉苏成萱的时候,眼泪差点落下来。
“姑娘,怎么办?是不是我要离了姑娘了?”
莲心道:“荷心,你先别急,你且想想,三姑娘园里的大丫头足有三个,小丫头更是不少,咱们园里的大丫头才一个,小丫头也只有你,且你年岁尚小,我又离不了姑娘,咱们园里的,是没得裁的。”
苏成萱摇摇头,道:“这件事虽是因老善婆子引起的,却也是凤二奶奶的手段,我估摸着,爹爹身边的小厮多半都是得力的,不会出去几个,婢女更是没几个,菊园的去了老善婆子,三姐姐屋里不知要去了谁,咱们园里,估摸着也要去几个,怕是只单单是梅园,不会动,这样一来,众人越发恨梅园了,怒火自然便引到四奶奶那里去了。”
“对,姑娘说的对,到底是姑娘见事清醒。”莲心道。
“啊,那怎么办,我不要离开姑娘!”荷心哽咽道:“奴婢还听说,二奶奶点名叫襄嬷嬷出去,还说要赏了银子养老什么的。”
“什么?”苏成萱和莲心异口同声。
“出去了,也没什么不好”
三人正说着,就见襄嬷嬷从外面走进来。
“姑娘,我在这府里伺候了一辈子,伺候过大奶奶,见了大姑娘出嫁,如今怕是等不到你出门了。”
“襄嬷嬷”苏成萱哽咽。
襄嬷嬷一把揽过苏成萱,十五岁的年纪,苏成萱仍是瘦弱纤细,“我像姐儿这么大的时候,已学会伺候人了,如今,老了,老了,也该叫我看看孙子享享天伦之乐了,姐儿别伤心,若是姐儿日后夙愿得偿,到蜀中来看我也是一样的。”
“只是,从此之后,万般事都得靠姐儿一人了,荷心活泼直爽,莲心谨慎妥帖,有她们两个陪着你我也是放心的。”
“襄嬷嬷,萱儿舍不得您”苏成萱哭道。
“姐儿别伤心,若是你伤心不叫我出去,其他园便有不满,只是,可以想见凤妖精为人,她若有仇有气,打着花哨的名头,既不得罪人,又暗地里害了人,还落得个理家有方的名头,此人不可小觑,姐儿万万要当心。”襄嬷嬷道。
知事不可逆转,苏成萱连夜将自己的体己给了一大半给襄嬷嬷,磕了三个头才回房睡下。
次日清晨,便有婆子嬷嬷回乡养老,更有一些丫鬟被发卖了出去,还有大了配小厮的,各个园里,有不舍的,有无奈的,有伤心欲绝的,有恼怒的,有气愤的,更有不敢言的,心里明白的,知是凤二奶奶的手段,不明白的,足的暗恨梅园四奶奶,因着她,连伺候了几辈子的老善婆子都被赶了出去,这次裁人,偏没她们园的。
然而,令人意想不到的是,那些丫头当中,竟有梅园的小丫头落雪。
与被发卖出去的丫头不同,落雪并无半点不满,相反,却一副释怀模样,听闻是四奶奶给她寻了个好人家,又给了一笔钱,惹的其他丫鬟又是羡慕不已。
自打众人听闻,连梅园里的落雪都给放出去了,一时又暗恨梅园的声音便小了,都以为是二奶奶要认真简省,一时也别无它话。
素梅将那些话告诉吴疏影的时候,她冷笑一声:“难道只许她出招,不许我拆招么。”
“正是了,二奶奶要强,老爷一句打发了老善婆子,她便顺势要省简,单单不动咱们园里的人,难不成要咱们梅园成为众矢之的?还好奶奶聪明,将落雪打发了出去,只可惜了,她一个小丫头,平日里也没什么过错的。”素梅叹息道。
“也许,这对落雪来说,也是最好的结果了。罢了,你去把六安茶泡上,再去背些果子,待会老爷回来了好吃。”吴疏影吩咐着,素梅答应着便下去了。
莲心慌慌张张的打外面进来。
“怎么了莲心,这样慌张?”苏成萱问道。
“李郎中,李尽良看过四奶奶的胎。”莲心道。
“当当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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