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4万物生长（九）
他们眼前这具尸体, 已经完全看不出原本的面貌。
他的脸部生长出了一株小苹果树，果树的根如同畸形的兽爪一般深深抓着他的双眼、鼻腔、耳朵、嘴巴, 扭曲蜿蜒, 早已将整张脸都深挖到变形，有些根还从他的额头、颅骨中顶破钻出来，像是粗壮的蚯蚓。
他身上的衣服早就被脱光，正胸口被一根木杆穿透, 藤蔓从他的双ru破出, 绕杆而上, 挂下了丰硕的果实。
而他的肚子到胯则是挤满了一朵朵的大白菜, 甚至还有零星几棵小苗从他的两条腿上冒出了头。
这幅触目惊心的画面简直是在挑战人的心理承受极限，顾晨别开脸深呼吸了好几次, 陆尘飞低低骂了句脏话。
尤叶闭了闭眼，说道：“这么看来的话, 昨天中午周姐已经开始长苗了。”
昨天午餐时，她替周亚清摘了片夹在发丝之间的叶子，彼时她们都以为那是周亚清在森林里不小心蹭来的。
可当她将叶子摘下时, 周亚清低低叫了声, 尤叶自己也有察觉到手感上的不对劲——她感觉到了一丝牵拉感。
但那种感觉太微弱，再加上他们当时并没有收获到足够多的线索, 所以尤叶只把这一丝异样放在了心里。
可如今看来, 周亚清大概就是因为长出了苗, 才会被酒店发现、选中。
夏景和宋仰齐齐站了起来。
夏景转到一旁，用脚踢开一些泥土, 果然又看到了一截陌生的手臂。
六人放眼望去, 这两个操场大的菜果地, 这么多眼花缭乱的蔬菜水果, 这片土地下到底深埋着多少尸体？
烈日当空，一股森森寒意却从脚底心升了上来。
此时此刻，已经有很多线索可以连接起来。
这片菜果地看起来杂乱，并不是因为没人打理，而是因为尸体身上长出来的蔬菜水果品种本就随机，无法控制。
而打理这片菜果地，将这些尸体运送过来的人，必然是酒店。
宋仰理了下思路，充满冷感的嗓音缓缓道：“我想，酒店恐怕是在利用这些种子。他们在发现这些种子的存在，发现这些种子扎根人体后长出来的果实蔬菜格外美味之后，应该就已经想到他们可以利用这些食材吸引顾客，赚取金钱。”
“但种子既然能够夜晚爬行，那想必也会自己寻找‘土壤’，酒店不能让外界发现这些种子的秘密，自然要对夜晚苏醒过来的种子严防死守，不能由‘它们’胡来。”
周亚清必定就是酒店为了抹除线索而带走的。
“那难道我们脚下这些尸体全都是不小心被种子钻进嘴巴里的顾客，酒店为了杀人灭口才将他们转移到了这边来？”顾晨瞠目结舌。
“酒店既然要用这些食材赚钱，肯定需要稳定的生产吧，”陆尘飞冷冷道，“恐怕他们自己平时也有在挑选适合种植的‘土壤’。但这个过程在他们的控制之中，和种子自己挑选‘土壤’不一样。”
尤叶皱眉道：“有一点我想不通，前天晚上周姐确实没有拉蚊帐，但我们房间的门确实好好关着。如果种子能从门缝里爬进来，那门缝不就成了一个很明显的漏洞？”
“酒店为了守住种子的秘密，不应该至少把这个明显的漏洞给封掉？”
当然，他们也明白这是副本为了杀死玩家故意做出的设定，可任何细节设定都关系着他们的性命，所以必须弄明白。
就在这时候，早就摸查到边上去的夏景忽然从草丛堆里捡出来一块长约一米的铁皮，铁皮不知道原先是做什么用的，早已长满锈斑，但依稀可以在铁皮的正面看到油漆喷上去的几个大字——“笑脸城森林酒店乐园开发10”。
这排字的下方则标注着一行日期：20xx年2月13日。
铁皮的角落，被人用非常随意的字体记了一笔：“种子？！”
大家快步走过去，夏景问了宋仰一句：“现在外面是几月几号？”
其他几个人都以为夏景日子过混了，只有宋仰知道，夏景是真的不清楚外面已经何年何月。
他说道：“五月七号。”
这也代表，如果按照现实中的时间来计算副本中的时间，现在离这块铁皮上记载的时间，才过去三个月不到！
夏景靠在这块铁皮上，若有若思道：“我想，2月13这个日子过后没多久，酒店才第一次发现了种子的存在。”
这家森林酒店本身并不像是一家新酒店，他们或许是为了扩充业务，吸引客流，所以才会在经营数年后突然想要在森林中开发出一块乐园。
他们从距离酒店十公里之远的这块土地开工。
然后，他们大概在这里第一次遇到了这些种子，并且，唤醒了种子。
唤醒，亦意味着这些种子曾经被深深埋在了泥土之下。
深到它们嗅不到人类的气息，深到它们一直保持着沉睡。
一夜苏醒，才会化作夜夜来袭的洪流。
——这是一场由破坏式开发导致的灾难。
然而这对酒店来说似乎又并不是灾难，而是一条扭曲却又绝妙的致富之道。
他们踩在无数人类的尸体上，走在这条畸变的大道上，徜徉在金钱的海洋之中，欢乐非凡。
和顾晨顾星那种因为难以忍受这种恶心感而泛起的阵阵不适不同，夏景的嗓音自始至终都很平和。
他冷静地分析着：“为了安稳赚钱，酒店最先要考虑的，就是入夜后不能再让顾客随意离开客房。”
被酒店的美食吸引的顾客就像是上了瘾的吸毒者，恐怕到了这种时候他们也已经不会再在乎这么多，反而会配合酒店的工作。
“要限制顾客的自由很简单，酒店可以用锁从外头锁住客房的门。但客人们照旧可以在房间内打开窗户，这是他们很难控制的一点，所以他们最先要花钱更换的，是酒店内所有的窗户。”
他们将原先可以开关的窗户，全部焊死，将酒店外围封成了一个铁桶。
“窗户解决完了，接下来的一个漏洞就是门——但要将上下所有房间的门全都换新，这也是很大的一项工程，更需要很多钱，显然他们目前还没下定决心这么做。”
宋仰接着夏景的话，沉声说道：“毕竟，只要将几扇对外的大门守住，就能保证整个酒店在夜晚的安全。”
但同样，如果哪个环节出了纰漏，沉睡在酒店中，一无所知的顾客就有可能会遭殃。
譬如第一晚自动爆破的那面玻璃——恐怕钻进周亚清嘴里的种子，就是从当晚那个破洞里钻进酒店的。
而只要能进酒店，有每扇门的门缝在，种子几乎可以一路畅行。
那粒种子最终选择了当晚玩家当中唯一一个没拉蚊帐的周亚清。
想到这里，顾晨顾星的脸色已经变得非常难看。
如果第一晚，他们没有听从宋仰的建议拉上蚊帐，此时此刻是否也早就已经和周亚清一样，不知道身处何处？
夏景忽然想到了什么，对宋仰道：“酒店地下室的那两扇门也有着很明显的门缝。”
宋仰眯眼道：“他们只要在晚上睡觉前，将厨房通往地下的那扇大门给完全堵死就行了，等到白天，种子该死的死去，该躲的躲起来，不会对他们造成任何影响。”
“‘晚上’也是一个很模糊的说辞，种子苏醒必定有一个非常明确的时间点，”夏景思索道，“每晚酒店给我们落锁的时间是——”
宋仰：“晚上十点。”
晚上十点，恐怕就是种子苏醒的时间！
尤叶飞快道：“第一晚你们看见种子的时间是半夜两点，昨天晚上则是三点半，在森林里无人的情况下，种子显然很难快速寻找到目标，但一旦当下有人在外头，那就不好说了。”
如果前两晚，他们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宿在酒店之外，恐怕会直接被种子吞没！
顾晨和顾星咽了咽口水，感到了深深的后怕。
“那现在的问题是，我们要怎么消灭光这些种子？”陆尘飞低下头打量这片土地，皱眉道，“这些种子全都是怪物，不把它们消灭完我们没办法通过这个副本吧？”
顾晨脸色一白：“是啊，可种子明显已经分布到了整片森林，难道我们要将这整片森林的土全部挖出来？”
这整片森林，可是大到他们用十天十夜都走不完的啊！
这个副本留给他们的时间又还剩多少？！
一想到这里，兄妹俩简直头皮发麻。
尤叶皱眉否决：“不，副本绝不可能让我们用这种笨办法解决怪物，一定还有其他的方式。”
夏景轻声说了句：“这片森林的秘密，势必掌握在最了解它们的人当中。”
顾晨顾星一愣。
而在这个副本中，最了解这片森林，最了解这些种子的人是谁？
他们睁大眼睛：“——酒店！”
解决怪物的方法，必定还是深藏在酒店之中！
顾晨急急道：“那我们现在是不是还是得赶时间回酒店？”
宋仰想了下，摇头道：“我想，我们可以直接把目标定在酒店的地下室，酒店根本不可能将种子的秘密随意放在别的地方。”
所以到头来，他们还是得先寻找到地下室的另一个入口！
问题一个接一个，就在顾晨顾星流露出绝望之色的时候，其余四人已经动了起来。
他们分散开来，在这片菜果地里到处开挖。
顾晨顾星有些茫然，夏景慢条斯理道：“酒店里的员工不可能天天跨越这森林表面上的十公里，将尸体运输到这里来，一是路途艰难，二是太过显眼。”
青年道：“他们需要一条地下通道。”
“那条地下通道的另一个入口，必定就开在此处。”
森林深处。
吕箱大喇喇坐在一棵大树底下，闭着双眼，捂着肚子。
他的肚子一阵一阵不停地叫，饥饿感几乎让他觉得自己的前胸贴上了后背，他甚至没办法睁开双眼去目视眼前的那些植物。
他觉得，自己只要看到了那些植物，势必会立刻就扑上去，像条疯狗一样开始啃噬，这种不受控制的凶猛欲望让他感到害怕。
他不停地咽着口水，在高温之下，嗓子也开始冒烟。
渴望植物纤维，渴望水分。
再不摄入蔬菜水果，好像就要死了。
吕箱难受得要死，闭着眼睛有气无力地问：“大叔……成叔叔，你还好吗？”
大部队离开之后，吕箱最开始还试着挑起话题，打发打发时间，可成华压根不怎么接腔，吕箱自然也不想自讨没趣。
他知道这个大叔不喜欢自己，要不是实在无聊，谁还想理他呢！
可此时此刻他实在憋不住了，再不转一下注意力，他觉得自己就快要彻底疯掉。
热风吹过，无人回应。
吕箱抱怨起来：“成叔叔你这么闷着就不觉得难熬吗，其实你也饿死了吧！我知道你在装，可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呢，我看大家都挺饿的，都在那撑着呢！”
成华还是没理他。
吕箱气得牙痒痒的：“大叔啊，你别这么有偏见行不行？我小香香虽然喜欢男人，但也不是什么男人都喜欢的，你大可不必觉得我会看上你诶！”
依旧只有他在自说自话。
吕箱气死了，猛地睁开眼转头道：“你能不能尊重下别人啊——”
话音落地，吕箱一愣，只因成华原先坐着的那地方已经空无一人。
他再转头四处一看，压根没看到成华的人影。
这大叔无声无息跑哪去了？！
吕箱震惊地扶着树干站了起来。
也是这会儿，他好像嗅到了一丝果香味。
也不知道是在饥饿之下，嗅觉变得格外灵敏，还是压根太饿产生了幻觉，总之吕箱咽了咽口水，心中浮现出一股直觉。
他顺着那股果香味踉跄走了过去，心里没底地喊道：“成叔叔？”
喊了没几声，他循着气味拨开一片树丛，前方的画面骤然映入眼帘。
他的瞳孔猛地紧缩了下，整个人僵住。
这种感觉该怎么形容？
全身的血液几乎是在刹那间就兴奋起来，他的舌底瞬间生津，有一头野兽在他的嗓子眼里现形，疯狂叫嚣它想吃，它想要吃，它想要大口大口地吃——
吕箱的呼吸变得急促，手背上的青筋猛地凸起，他用力拽开那些枝叶，踉踉跄跄朝着那儿跑了过去。
他的眼神变得直勾勾的，被疯狂的食欲所覆盖，他的嘴角流出了口水，顺着他的下巴流淌下去。
吕箱伸出双手，因为兴奋也因为饥饿，他的手抖得不行，可也在这时，他突然被脚下的木枝绊了下，重重摔倒在地，整张脸都砸在了地上，鼻子磕到了石头，痛得他眼冒金星。
而这一痛，让他一个激灵，瞬间清醒。
吕箱不敢置信地想，他疯了，他怎么饿到连理智都没了，真的被食欲摆弄成了野兽？！
这不对，这股果香味也不对，太诱人、太浓郁了！
——这不是正常的果子！
吕箱往前一扑，用力抓住了成华的双脚，颤抖着喊道：“成叔叔，别吃了，别吃了！会出事的！”
“成叔叔你醒醒！”
成华站在一株小桃树前，双手捧着一堆桃子，听到声音，迟钝地转过头来，低头看他。
这个男人的脸上溅满了桃子的汁水，鼻子、脸颊上沾满了细碎的果肉，还有被嚼碎的果渣混合着他的口水，从他的嘴角挂下来。
双手之上的桃子被啃成了烂泥，果汁从指缝间漏下，往下滴答滴答流淌。
吕箱接触到成华那呆滞的眼神，心里咯噔一声。
成华转过身。
一片阴影覆盖在了吕箱的头顶上。
菜果地里。
几个人挖了有一个小时，终于在陆尘飞一句“我靠在这里啊”中结束。
其余五人齐齐聚集过去。
那是在一株不起眼的草莓苗旁，拨开藤蔓和被人刻意掩盖在这里的杂草，底下出现了一扇木门。
倒也不是没可能打开门就跟从里头钻出来的酒店npc面对面，可都这时候了谁还管得上这，水来土掩吧。
陆尘飞拉开木门，往底下探了探，说道：“是地道，里头有灯，现在没人！”
顾晨：“那怎么说，我们现在就进去吗？”
宋仰道：“晚上十点之前，厨房以及地下室里肯定有人，他们也有可能会往地下通道里走过来。如果是单个npc，我们谨慎处理的话也许可以扣积分了事，但如果和大量npc正面冲突，那肯定会被关小黑屋。”
顾晨愕然：“那难道我们还要在这里等到晚上十点？！”
到时候种子苏醒，这扇木门显然也挡不住种子，他们岂不是要一路跟种子赛跑？
就算他撑得住，顾星也撑不住。
顾星的体力已经抵达了极限，而且她的目光已经开始忍不住地往菜果地里飘动，这意味着她的食欲正在疯狂上涨。
宋仰想了下，面向其余五人道：“这样吧，我们现在先进入地道，如果真撞上npc就看情况处理。如果能顺利抵达第三扇门前，我手头上有一个一次性攻击性道具可以拿来堆土造墙，我们把来路堵住，至少挡住大部分种子，然后我们得把第三扇门也给堵住，等到十点，npc势必要从地下室撤退，我们到时候再闯进去。”
“当然，不管怎么样肯定会有种子跟过来，包括地下室——”
“酒店地下室里很可能也存放着一些尸体，夏景昨晚看到的门缝之后的人，很可能就是其中之一。”
当时，小胡子经理一出现，门缝后头的那只眼睛就飞快滑动消失，如此诡异的情形在现在想来，恐怕是因为当时有员工在里面，大概率就是从厨房里消失的厨师。
厨师听到了经理的声音，知道夏景站在了那扇门的另一面，飞快将尸体拖走了。
而曹钧和周亚清，应该也就如他们最开始的猜想，还被关在地下室里，毕竟他们挖遍了这一整片菜果地都没见到两人。
“在这个副本里，有尸体恐怕就会有植株，有植株就会有种子，一到晚上十点，地下室里的种子也会苏醒过来，我们到时候会面临的是两面夹击。”
顾晨顾星的脸崩得很紧。
“我手头上还有一个火系攻击道具，你们如何？”宋仰问。
陆尘飞：“巧了，我空间袋里放了三个官方超市买来的火把来着。”
尤叶：“我现有的道具估计没什么用，陆尘飞你借我个火把吧，到时候我还你个。”
陆尘飞：“行，你们还有谁要火把的？”
顾晨说：“我们手头上也没道具了。”
陆尘飞：“那还有一个给你们兄妹俩。”
宋仰看向夏景，夏景瞟了他一眼，挑唇道：“不用管我。”
宋仰一顿，低声道：“到时候尽量跟在我身边，别乱跑。”
顾晨忙道：“那我们先把吕箱和成叔带过来吧？”
这两人估计体力已经彻底不行了，倒是可以让两人单独回酒店，一旦等他们这边把怪物解决了，吕箱和成华自然也能离开副本。
可今晚到了一定的时刻，酒店经理势必会察觉到不对劲，到时候还不知道会怎么对付他们——npc倒也不可能跟强盗似的把两人绑起来当人质，可如果这两人的意志力已经告竭，那么冷不防就会中npc的阴招，把自己葬送在这个副本里。
所以，将他们带在身边一起行动是最好的方案。
思及此处，宋仰联系了下两人，结果两人的电话全都打不通。
宋仰顿了顿，放下手机冷声道：“他们那边恐怕出事了，走。”
几人神色一敛，立刻调头，折返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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