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陵镇如同被飞速发展的社会遗忘,几层高的小楼外面都带着岁月风雨的痕迹,一枝月季从窗户里悄悄伸出来,爬满了灰扑扑的瓷砖,浓烈的红色给这小镇带来几分生机。

    人行道上的地砖也偷偷翘起来一角,里面藏着昨夜的雨水,就等着路过的人们不小心踩上去,然后噗嗤一声跳到他们干净整洁的鞋面上。

    “啧!”前面的一个中年男人低头瞧着自己白色袜子上让人心烦的泥点子,烦躁出声,站在原地低声骂了两句。

    贝萤悄悄抬眼看了他一眼,又快速地从他身边绕过去,小心翼翼避开脚下松动的地砖。

    手机叮咚响了两声。

    她一边走着,一边从包里拿出手机,发现是何田田给她发的消息,问她到了没。

    贝萤按着的语音,张开嘴正要说话,就瞧见对面过来一个面熟的人,她心中莫名紧张,然后松开按住语音的拇指,低头打字过去。

    萤:快到了。

    “贝萤?”

    女人的声音带着微微的不悦。

    贝萤悄悄叹口气,只能将视线从假装忙着回消息的手机上移上来,扯出一个笑,“二婶。”

    “你这孩子,怎么不知道叫人。”

    袁慧声音有些大,前些日子在县里纹的两条青黑的眉毛皱成一团,像趴在发黄叶子上的两条毛毛虫。

    贝萤看见她身边那个红头发的女人以一种莫名的目光打量她,有些尴尬地扣了扣手指,可袁慧没有放过她的意思,站在面前似乎要等她一个合理的解释。

    一抹红色从她耳尖攀爬上了整个脸颊,贝萤只觉得自己快要烧起来了,她喃喃道,“我没瞧见。”

    袁慧这才没难为她,鼻间模糊地应了一声,转身和旁边的女人走了。

    贝萤看着她们俩离开,只觉得如释重负。

    “是贝正钦的女儿?”

    “是。”

    “长得还挺漂亮,和她妈挺像的。”

    “漂亮有什么用,一点礼貌都没有。也不知道叫人。”

    身后的声音不大不小,可足以让贝萤听到,她咬了咬唇,快步离开,直到没有了那熟悉的声音这才慢下来。

    她其实有时候也厌恶这样胆小又内向的自己,明明只要抬起头大大方方地叫人就行了,偏偏每回嘴巴就像被粘住了似的,心咚咚跳得飞快,有时候就算鼓起她所有的勇气声音也小小的,那些亲戚没听清便会用挑剔的语气告诉父母,“小萤怎么不叫人?”

    然后父母便会责怪她,她就越发不想叫人,好像陷入了一个循环。

    “小萤!”

    贝萤抬头,就见何田田穿着一条碎花的连衣裙,站在大榕树下扬着一张笑脸兴冲冲地朝她招手。

    她淡漠的脸上也忍不住带了一丝笑意,何田田是她从幼儿园就开始同班的好朋友,两人好得恨不得穿一条裤子。

    何田田性格开朗活泼,像个小太阳,就像此时,她能不顾周围人的目光,笑得露出雪白的牙齿,这也是贝萤没有又羡慕的性格。

    “甜甜。”

    贝萤走过去挽着她的手。

    何田田递给她一只牛奶味的雪糕,“给你。”

    两人就坐在大榕树下的长椅上,剥了雪糕纸,听着耳边刺耳的蝉鸣并肩咬着冰凉的雪糕,贝萤今天穿了一条白色的翻领衬衣裙,露出一截雪白的小腿。

    何田田眼神从那个高调飞过去的摩托车上收回来,低头瞧见贝萤那白得晃眼的纤细小腿,忍不住碰了碰她的肩,“小萤,你到底吃什么呢,怎么就晒不黑呢。”

    贝萤咬完最后一口雪糕,将木棍放入刚刚的袋子里,回过头认真地与何田田对视。

    瞧着她微启的唇瓣,何田田期待地瞪大了眼睛。

    “天生的吧。”

    贝萤慢悠悠道。

    “……”

    虽然被自己的好友耍了,何田田也没生气,因为这个问题她从小到大问了没有一百遍也有九十九遍了,她知道,小萤说的是实话。

    两人吃完了雪糕,何田田便自告奋勇地要去扔垃圾,让她等在这里。

    “你就在此处不要走动,我去买些橘子回来。”

    何田田往前走了两步,回头见贝萤两手撑着长椅,微微倾身看着她,便一本正经地说道。

    “滚。”贝萤白她一眼。

    这丫头,占她便宜呢。

    何田田又笑哈哈地往前面的垃圾桶去了,黑色的发尾在她脑后一晃一晃的。

    可何田田一走,贝萤刚刚的闲散适意便消散得一干二净,察觉到行人若有若无的视线,她又开始紧张起来,收起伸出去的两条腿,局促乖巧地端端正正坐着。

    “小萤,有帅哥!超级无敌大帅哥!”

    何田田小步跑回来,压着声音兴奋地凑到她耳旁说道。

    见她两只快要发光的眼睛,贝萤站起身调侃她,“多帅?有初三三班的那个罗竟帅么?”

    谁知,放暑假前还把罗竟挂在嘴边的何田田此刻嗤笑一声,“罗竟能和这个哥哥比么,简直和我偶像路野有的一拼啊。”

    贝萤难得升起一丝好奇,路野可是最近大火的脸蛋天才歌手啊,靠着那张惊为天人的脸大杀娱乐圈,何田田居然说他们这小镇有这等帅哥?

    还没等她想明白,就被何田田拽着手臂往前拖去,老远就看见她们常去的那家奶茶店外面停着一辆黑色的轿车,车身透亮,连轮胎都是干干净净的,虽然贝萤不认识车,可看见旁边的小轿车都停得远远的,一猜这车就很贵。

    那车牌号还是以京开头的。

    首都啊,贝萤看着那车牌有些出神,她从小就在电视上看见过首都,还是第一次亲眼见着从首都来的车呢。

    暑假期间,学生都放了假,这街上便晃荡着许多附近初高中的孩子,此刻见着一个与这小镇格格不入的人,都好奇地凑在奶茶店围观。

    何田田挤在人群中,好不容易看见那帅哥不羁的黑发,头也不回地与好友分享,“啧,光头发丝儿都这么帅啊。”

    没等到贝萤的回应,何田田正要转头,突然就听见一阵压抑的尖叫声,还没反应过来,人群就涌动了起来,她被挤到玻璃门边的角落里,这才发现,原来是帅哥出来了。

    视线随着帅哥一路过去,正感叹美貌,就瞧见贝萤傻乎乎地站在人家的车前,白皙的手掌撑着膝盖微微弯腰仔细打量着车。

    看着帅哥的眼神。

    何田田脑子里只有两个字,完了。

    贝萤饶有兴致地观察着眼前的车,并未察觉身后刚刚热闹的动静已经停下来了,她直起身子,视线缓缓移到副驾驶的玻璃上时,顿时僵住了。

    那上面,赫然映着一张少年精致的脸。

    “小朋友,借过一下。”

    听着身后的声音,贝萤尴尬地恨不得钻进地缝里去,可此时她就挡在人家的车前,只能僵着脸缓缓转过去。

    裴时夏见小姑娘垂在身侧的手紧紧攥着连衣裙,低垂着眼睛不敢看他,见耳尖都红透了,看起来可怜巴巴的。

    这还是他第一次见着这么害羞的小朋友,家里的那些堂妹表妹年纪与眼前的小朋友一般大,可都是凶巴巴的。

    裴时夏有些稀奇,他走近两步微微屈膝,拎着奶茶的右手撑在膝盖上,另一只在衣兜里翻了翻,掏出一颗包着漂亮糖纸的糖果递给贝萤。

    贝萤察觉到他的靠近,不安地抬起头来,看见递到自己身前的糖果,疑惑地瞪大了眼睛。

    “吓着你了,给你道歉。”裴时夏又将糖果往前递了递。

    他的眼睛好亮,就像是她小时候在山里见到的那条小溪,清澈明朗。

    贝萤愣愣地伸出手。

    裴时夏见着眼前小小的手掌,一双桃花眼漾起了笑意,将那颗小小的糖果轻轻放在了贝萤的手心,硬硬的糖纸摩擦了一下手心,带起丝丝的痒意。

    直到那辆车消失在视线里,贝萤都还站在原地,低头瞧她手心里的糖果,阳光落在糖纸上,折射出七彩的光线。

    “小萤,你这是走什么狗屎运了!”何田田蹿到她身边,摇着她的胳膊,压着声音尖叫。

    贝萤将糖果攥在手心,抬头看她,唇角也挂着一丝笑意,“我也不知道。”

    两人本来约好去书店看书,可没想到遇到这么一个小插曲,等到了书店,已经下午三点多了,贝萤不知不觉又走到放着绘画书籍的书架,纤细的手指刚刚碰上那本人体结构绘画教学,如同被烫了一般快速收回。

    何田田在旁边不经意抬眼看见她的动作,嘀咕道,“我就不懂了,你画画那么好,阿姨怎么就不同意报个课外班呢?”

    “你弟弟那么小兴趣都还没明确,根本就不用报那么多课外班,反而是你,我们下半期开学就是初三了,再不学,还要等到什么时候?”

    贝萤听着好友抱怨,长睫微垂,没有搭话。

    她喜欢画画,可家中的经济虽说不上贫穷,可也不算十分富裕,弟弟贝盛然已经报了几个课外班,已经没有余钱再给她报画画的课外班了。

    平日里她画画用的颜料还有画纸都是用自己的压岁钱悄悄买的,爸妈他们根本就不知道。

    她也曾提过,不过那时候妈妈一边洗着衣服,一边叹气,“小萤,爸爸妈妈都不是什么有本事的人,只供的起你和弟弟读书,其余的,妈妈是真的拿不出来了。况且,你成绩好,学什么画画呀。”

    当时,看着妈妈眼角不经意爬上的皱纹,她再也开不了口说想学画画的事情,若是一直这样就好了,可……

    贝萤叹口气,可等贝盛然长大,妈妈就能拿出钱来给他报班了,还是两个。

    愤怒么?当然。

    可除了在心底悄悄愤怒,贝萤似乎什么也做不了,她今年才十三岁,没有能力自力更生,还需要爸妈供她读书。

    最最让贝萤难受的是,若不谈爸妈对贝盛然的偏心,他们对她也还勉强过得去。

    这种情况就像是钝刀子割肉,起先你觉得它伤害不了自己,可等你反应过来,早就鲜血淋漓了,连痛都还没来得及呼。

    或许是因为在书店里冒出的念头,贝萤回家时心中总有些难受。

    与何田田在桥头分开,贝萤就慢悠悠地往前走,夏日里的枝叶茂盛,河边不知名的大树垂下一条条绿色的须,在风里晃晃悠悠,清澈见底的水从布满石头的河底流过,发出哗哗的声响。

    有几个小男孩屁股朝天地躬着身子,在水里摸着什么,时不时传来他们哈哈的笑声。

    贝萤漫不经心地扫过去,眼神突然在一个圆头圆脑的小男孩身上定住,她眉眼一沉,从旁边捡起一根树枝,气呼呼地从旁边的石梯下去。

    “贝盛然,你姐姐来了!”

    其中一个小男孩见着贝萤,慌忙推了推旁边贝盛然。

    贝盛然今年七岁,正是调皮捣蛋的年纪,趁着陈灵不注意,就悄悄和周围的小伙伴们摸到河里来玩儿了,他正撅着屁股掏螃蟹,就听自己小伙伴惊慌的声音。

    吓得他脚下踩上了一颗长满了青苔的石头,啪叽一声坐在了水坑之中,一抬眼,就看见自家姐姐黑沉沉的脸色,对视一瞬之后,他将刚刚抓来的螃蟹十分狗腿地捧给贝萤,“姐姐,玩儿么?”

    此刻贝盛然湿着一个屁股走在前头,还滴滴答答往下滴水,夏天的裤子薄,走两步就夹在屁股缝中,贝盛然就停下来用胖乎乎的手扯一扯,还偷偷瞥瞥身后的贝萤,见贝萤沉着一张脸,也不敢说话,又低头往前走。

    贝萤手中拎着一根细细的树枝,可孩子们都知道,这种树枝打在屁股上,是最疼的,也不敢替自己的好朋友求情,都如一只只霜打的茄子一般跟在他们后边儿。

    一路上见着这场景的大人都忍俊不禁。

    贝家在河边尽头,是一个两层的小楼房,外面种着一棵繁密的桂花树,贝萤从石阶上去,就瞧见家里的门开着。

    “妈!”

    贝盛然将手中的小桶放下,扯着嗓子喊道。

    陈灵从二楼的阳台上伸出脖子,瞧见贝萤两姐弟,笑着,“回来啦?快去洗手,爸爸也快下班了。”

    贝萤没有说话,丢下贝盛然往一楼的卫生间去了。

    贝正钦回来时拎着一个很大的西瓜,足足有十多斤。

    贝盛然从台阶上一跃而下,蹿到贝正钦身边绕着大西瓜瞧,嘴中发出类似猿猴的奇怪叫声。

    贝萤忍不住瞪了他一眼,贝盛然瞧见姐姐的神色,闭了嘴。

    “买这么大干嘛,我们也吃不了啊。”

    陈灵并没有注意到两姐弟之间的小动作,将西瓜从贝正钦手中接过来放进厨房,忍不住嗔道。

    贝正钦一边抖着手上的水珠一边道,“不是买的,是今天去河对岸,沈奶奶送的。”

    因为贝正钦的工作性质,难免要和嘉陵镇的老人打交道,他们和沈奶奶就是这么认识的,她和她老伴儿一起住在河对岸的小别墅里,旁边还有一大片果园。等果子成熟,只要交一点钱,就能去里面随便吃,不过想要带出来,又要另算。

    贝萤也去过,虽然她性子内向,可那里的沈奶奶温柔慈祥,她十分喜欢她,两人关系也很好。

    她正从厨房将菜端出来,就听贝正钦道,“今天沈奶奶还问小萤呢,说既然放了暑假就过去玩儿。”

    陈灵倒是没有拒绝,“那明天小萤就去玩儿吧,再过几天,可就得写作业了。”

    贝萤心中念着事情,对他们的话也没多少兴趣,只随便应了两声。

    吃了饭过后,贝萤就拿着一块西瓜上了楼。她的房间外面有一个小阳台,前几天何田田在网上保存了一张图片,让她照着上面打理一下那个常年落灰的小阳台,反正图片里面的布置风格她也喜欢,便折腾了两天。

    现在晋升为屋子里她最喜欢的角落,脱了鞋子正坐在地毯上,突然,有什么东西硌到她手,她疑惑地将手伸进包里,拿出来一看,是那颗漂亮的糖果。

    贝萤拇指和食指捏着那颗糖果,眯着眼睛将它放在月亮上,糖纸又泛起了冷冷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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