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川城。
玉衡缓缓走在昏暗的走道,巷道不宽,地面铺有方石,巷壁也是石块堆砌而成,沿路摆设着火坛,他所到之处火坛中的火就瞬间燃起。
走到尽头,面对着一堵墙,他施法让其发出微微银光。
面前的墙前变得波纹起伏,渐渐出现一道结界,他跨入结界。
从它另一边穿出,他到了一个空旷的高台之上,头顶是波纹荡漾如同水面,透着淡蓝色的光,微微照亮整个空间。
高台四周凌空,一方有一条通向深处的走道,同样是凌空的。
他沿着走道走向深处,许久,才到对岸,同样是一个悬空的高台,中间是一个偌大的洞口,通向地下。
其呈螺旋式下降,往下看看不见尽头,只是无尽的黑暗。
他踏上阶梯每走一步就会在阶梯上留下一个银色的印记。
每走一段就会到达一层,他继续向下到了最后一层,他幻化出真身。
蓝色华服,长发飘逸,面容清秀,有些书卷气,双眸澄澈清明没有丝毫晦暗的气息。
若是没有这些恩怨是非,他大概会永远这样。
他转身右拐走进一个透着为微光的空门。
里面关押着柏桑,结界阻挡了二人。
结界内是一方院落,院中有桌椅,还有一颗散发着微光的紫藤树,将昏暗的庭院照亮。
院内清幽,院中人立于紫藤树下,闻声抬起头看了看来人。
“怎么,还是要杀人灭口?”柏桑见他来不屑又夹杂着稍许怒意。
当初找到青澜说服他启动阵法,这样妖界的人就会追查此事,那他就有机会证明身份,没想到他竟然还是失败了,被人出卖。
罢了,是他输了。
“不,我只是想找你说说话”玉衡走进结界,坐于桌边。
他挥手,桌上便出现满满一桌佳肴,一壶佳酿。
柏桑站紫藤树边,对此嗤之以鼻,开口道:“我跟你有何好说?”
如果当初不是一时心善救下他,也不会引狼入室将自己害到这个地步,果然不是所有的好心都有回报。
被擒后柏桑已然再无半点情绪,这大概就是他注定的结局,既不再气恼也不再抱怨,只怪自己当初太傻,竟拿豺狼当作知音。
“听说你滴水未进,坐下来吃点东西吧”玉衡不理会他言语中的寒意继续说道。
这忘川城与外界不同,时间过的很慢,外界十日仅当这里一日,但算算日子也有半月有余了。
既使为妖,这么久不吃不喝也是会受不了的。
况且如今他没有内丹护体,更是不可与往日相比。
可柏桑并未有任何动作,如同看戏般的神色看着他。
玉衡拿起酒壶,斟满两杯,并放在桌边一侧:“你可知是谁把你交给我的?”
柏桑不语。
“是凌渊”玉衡看着他震惊的神色眸中多一丝悦色,心还是活的。
“想必出来这么久你也已经打听清楚了,魔界易主,妖界附庸”
“凌渊既想复仇又心存仁心,要与我联手却又不让我杀了你”
玉衡将杯中之酒一饮而尽,又再次斟满,晃了晃,若有所思。
“你说他是仁慈还狠心?让你眼睁睁的看着这一切却束手无策,也给自己留下了一个隐患”
玉衡自顾自的说着,时刻观察着他的神色,哪怕有一丝动容也好,但却失败了。
“但他终究是太过高傲,有时候太自信是会误事的”说罢,举起手中的茶杯,一饮而尽。
但柏桑却不致一词,神色也不再有变化。世间皆凉薄,他谁也不怪。
玉衡放下酒杯,起身向他走去,这些他都不关心,那还有一个人他总是关心的,继续开口道:“想知道阿兮现今如何吗?”
听见‘阿兮’二字他神色显然有了起伏。
阿兮?他叫他阿兮,他的阿兮这么多年难道就没有看出来他是假的吗?
玉衡抬起手,掌心幻化光影,还未化出形,便被一只手掐住脖颈,猛地向后推倒,被狠狠扣在地上。
柏桑一副怒不可遏地神色,居高临下看着他,咬牙切齿地挤出几个字:“卑鄙!无耻!”
眼前这个人让他感到陌生,曾经那个温润如玉的人去哪了?
玉衡也没有反抗,反倒回道:“骂得真好”
玉衡此刻却微微一笑,目光也透着厌倦道:“也只有对你,我才能卸下这么多年的伪装,还真是累啊”
累的不只是伪装,还要时刻在自己犯过的错中煎熬。
这么多年他的确活在悔意当中,有时候觉得自己太陌生,为了达到目的不择手段,他不想变成这样的人,但是他已经无法回头了。
柏桑看出他眸中的那分孤寂与绝望,如今还多了份厌倦,就如当年救下他时的状态一样,他心头竟有片刻不舍。
正是这片刻的犹豫,他看见他手边幻化出来的玉笛,泛着银光,滚落院中。
心突然揪了一下,他收回手,起身,背对他,朝紫藤树走了几步,转念却笑了,笑声中夹杂着绝望与自嘲之意。
为什么?
对这个人还有什么依恋?
是谁夺走了他所有的一切?
是谁狠心将他扔进秘境自生自灭?
又是谁在他逃出来之后痛下杀手?
不是早就决定出来定将他挫骨扬灰的吗?
为何还有一丝无药可救的怜悯?
也不知道如今的他还有什么资格去怜悯他人?
玉衡躺在地上许久不愿起身,真想这样睡去,什么都不再过问。
当他起身时,院中再无柏桑踪影。
他浮起袖,将地上的玉笛收回手中,缓缓移步到桌前坐下。
看了一眼院中紧闭的门扉,神色落寞,将玉笛移至唇边,缓缓吐气。
一段乐声传出,声音悠扬,韵律舒缓,这是曾经那段时光留下的最珍贵的记忆之一。
玉衡眸中逐渐失去焦点,回想起当初的画面。
他睁开双眸,脑袋一片昏沉,视线也很模糊,只见光亮不见纹理。
“你醒了”一个男人声音响起,嗓音浑厚,给人一种威压感。
他走到床边,但玉衡却只能看见模糊的人影,分不清面容,故而眸中也没有焦点。
“别动,你现在还很虚弱”男人继续开口道。
玉衡看着眼前这个只有模模糊糊光影的人,脑中一片空白。
男人伸手拉过他手腕,指尖搭脉,细细感知,并将一丝真气注入他体内。
“这是哪里?你是谁?”玉衡能感觉到眼前这个男人没有恶意,他躺着出口询问道。
男人放下他的手,回答道:“妖界,妖王”
简单明了,但玉衡只是轻轻嗯了一声,便没了下文。
他刚醒的确很虚弱,虽想弄清楚现在的处境,但不想费精神,往后应该有的是机会。
柏桑见他这反应觉得不太对劲,太平静了,心头产生一抹犹疑,试探性的出口问道:“你,可还记得自己是谁?”
玉衡闭上双眸,轻轻摇了摇头。
柏桑神色了然,怪不得他会如此平静,原来是失忆了。
不过也好,想不起来对他来说不见得是件坏事。
难得做件善事,那便有始有终吧。
他看着气息微弱的玉衡,开口道:“你叫阿玉,是本王的座上宾”
玉衡还想问些什么,却被柏桑堵回。
“你先好生休息,若有什么想问,等身子养好了再问不迟”说罢他命人前来照顾,自己则离开了。
往后的日子,他时常来探望,玉衡的身子也恢复的差不多了,但眼睛依旧看不清,只有虚影。
柏桑给他安排的宅子,在妖界宫殿的偏僻一角,清幽雅致,鲜有人扰。
院落中有一颗参天紫藤树,树下是桌椅。
一日,柏桑又来探望,玉衡如故相迎。
两人相谈甚欢,玉衡突然问道:“妖王可知每每入夜是谁在吹笛?”
柏桑笑了笑,但并未回答他的问题,而是反问道:“怎么,阿玉懂得音律?”
玉衡借着眼前模糊的光影端起桌上的茶,小抿一口,回答道:“略懂,只觉那的笛声中有一种莫名的哀伤,故而出口一问,并无他意”
他这里虽偏僻,但每夜他都会听见有人吹笛,韵律虽婉转,但他却从中体会到了一些无奈与惆怅之感。
闻言,柏桑眸光一怔。
哀伤吗?知他者居然是一个落难的冥界贵族。
他斟满一杯茶,一饮而尽,像是被看破心事,倒有一丝难为情。
“看来阿玉在音律上颇有造诣”柏桑转眼收起尴尬,爽朗一笑。
自此之后,柏桑便常来,并为他准备了一把上好的琴,以乐会友。
柏桑又花费半百之年才治好了他的眼睛。
玉衡睁开双眸,眼前浮现出一个男人的身影,一袭紫衣,长发飘然,负手而立。
这是他第一眼见到柏桑,心中有一丝小小的波动,他本以为柏桑会是一个中年男子模样,却没曾想与自己看起来相仿。
除凡人外,冥、魔、妖三界,皆是百年一岁,虽不知自己年方几何,单看模样,柏桑约只大他四五岁。
按人界的年龄来算柏桑如今约三十出头。
但他的声音却浑厚有力,倒与他妖媚又不失霸气的外在甚为契合。
“怎么,如今见到本尊倒还不认识了?”柏桑见他望着他出神,不由嗤笑一声。
玉衡这才回过神,作礼道:“见过妖王”
“不必行如此大礼”柏桑将他搀起。
虽他谦逊有礼,书香之气,但他能感觉到他外柔内刚,或许是这位曾经的殿下与生俱来的气质。
他也不知为何,对这个温润如玉、谦谦有礼的冥界殿下有一种莫名的喜爱。
或许是他这副柔柔弱弱、一身书卷气息的外表下有一颗坚定的内心,即使如今这等处境也不曾失掉心中傲气。
越是相处,就越是发现他身上有更多的优点。
玉衡喜音律、书画、棋艺,虽与他不甚相同,但却让他有种忍不住想要靠近,想要去发掘他身上更多的闪光点的冲动。
越是了解,便越是喜爱,久而久之他倒也喜欢上玉衡所喜爱的事物。
陪他对弈、品他书画、与他同奏。
“落子无悔,阿玉可想好了?”柏桑跪坐于对面,指尖夹着一枚黑子。
起风了,透过圆门能见院中紫藤树枝条轻轻摇曳,散落片片紫叶。
玉衡手握白子,看着这盘将死之局,眉头微皱,犹豫片刻还是将白子落下。
落子无悔,兵行险着。
柏桑见此微微一笑,指尖流转,故作犹豫,在棋盘上摇摆不定,时不时余光看向玉衡微蹙的双眉。
嘴角带着自己都不曾察觉的笑意。
指尖一掷,将手中黑子落于玉衡双眸一直盯着的地方。
黑子刚落,玉衡便轻声一笑:“妖王,你输了”
柏桑仿若恍然大悟般,看着这一桌死棋,无奈的笑了笑:“唉,不下了不下了,乏了”
说罢起身离去。
“恭送妖王”玉衡依旧不温不火。
柏桑没有回头,抬起手挥了挥,示意他不必客气。
一阵风吹来,紫藤树上飘落一团茵絮,落在棋盘上。
玉衡目光生起一丝奇怪的感觉,他伸手捡起柏桑方才所落的黑子换到了茵絮飘落之处。
只见他神色一怔,不由轻笑一声,起身看着柏桑离去的方向,开口道:“是我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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