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天后, 谢清碎如时赴约参加了梅花诗会。
倒不是他多么热衷,他都没怎么惦记这件事,接了帖子后就忘到脑后。
还是婢女殷殷不倦地提醒他:“大人, 近日天气暖了点,您再出门逛逛也好。”
自从上次出门游湖后, 谢清碎又是好几天没出门了。
婢女看他的眼神已经带上了忧愁。
从前谢清碎公务繁忙,忙碌一天后精神疲惫,待在家中不出门也说得过去。
现在闲下来了, 再这么蘑菇生根一般宅在府邸中,就有点引人担忧了。
他们家大人才一十四五岁, 正是顶好的年纪。
京中这个年纪的大人,即使成家了也常常出门走动、应酬游玩,更别说他们大人并无妻妾、后宅空旷。
也不知道怎么就懒散成这副样子。
不知道是不是婢女想得太多, 她总觉得谢清碎有时候有点过于懒倦了。
好像无论别处怎么风波涌动, 在谢清碎这里始终无波无澜, 万事万物渐次看进他的眼中,却无法留下太多痕迹。
看的她有时心中不安, 有些惶惑。
对此, 谢清碎没办法跟她解释这是现代社畜特有的放空自我的技能。
这个时代的人脑子里没有这种概念,甚至很多人生来就是可以被买卖的家奴, 压根就没有打工自由的概念,说了也不会有人理解。
小厮也跟着帮腔, 笑得牙不见齿的, 殷勤道:“是,奴才特地去打听了,诗会上许多青年才俊,极热闹。”
婢女说:“正巧织造局送了开春的新衣过来, 大人还没穿过呢,都是新料子,不穿几次可惜了。”
都劝成这样了,谢清碎便道:“好,去看看。”
左右也没什么事,凑个热闹也行。
躺了这么多天,是该起来活动活动了。
他也不打算真的把自己躺废掉。
……
到了诗会现场。
梅花比前几天开得更盛了,这是最后的花期,开到极致时甚至已经开始落花,这诗会正是观察着每年花期最盛的时候举办的。
地上铺了许多雪白浅粉的花瓣,风一吹绕着人的脚边打转,涌起柔软的旋涡。
谢清碎来的时候人基本已经到齐了,并非他迟到,而是其余人来得太早。
他被人接引着来到祝林身旁,坐到主位旁边。
祝林大概是提前和众人打过招呼,向众人介绍“这是谢侍郎谢大人”时,除了诡异的静了一瞬、众人见礼时磕磕绊绊外,倒也没有人发出不敬之言。
短暂的寂静后,却有许多人眼神躲闪,窃窃私语。
这参加诗会的人,有几位有官职在身,谢清碎曾有过几面之缘。
但其余大部分还是读书人,很多都没入仕,其中不乏寒门学子,谢清碎深居浅出,连户部侍郎的嫡子都难见他一面,更别说这些人了。
他们低声和身边的人谈论:
“这便是那位谢侍郎谢权臣?竟然这么年、年轻……俊美。”
“这风骨怎么看上去更像清客,跟祝大人坐在一起也不差了。”
“岂止不差……”
从本国开朝的太祖皇帝起始,朝堂就有爱美的风气,官员的长相甚至影响仕途,尤其是文官,更是个看脸的行业。
官途走得不错的文臣们大多仪表堂堂,挑不出丑人。
即使是老头子,也是清俊雅致的老头,要精心保养出几缕美髯,以表清雅。
谢清碎当时殿试能夺得头筹,也是占了这个便宜。
他与祝林的才学相差并没有那么大,甚至因为他是外来者,行文的路子并不如祝林那么正统。
当时还有一位考官很不喜欢他这样的调调,差点把他刷下去。
是先皇殿试时一看到他那张脸当即龙颜大悦,赞他芝兰玉树、有天人之姿,当日不仅亲点他为状元,还赐下一堆封赏。
殿试一结束,当天就把人提溜到翰林院封了官职。
其余夺得名次的学子都是七日后才进行统一封官,双标得明明白白。
假如谢清碎不用做掺和皇权的任务,从那开始好好地从翰林的路子走下去,如今大抵是另一番形式了。
至少不会承受那么大的非议。
在清客文臣地位高的现在,“权臣”并不是一个好名声。
上行下效,盛京中也就跟着演变出爱美的风气。
官员们互相客套的词汇除了天气、吃饭这些传统外,还常常要夸赞一句对方的容貌,谓以最齐全的礼仪。
有人想起什么:“谢侍郎是盛元年间的状元,听说他四书五经读得并不精,是因文采斐然,才被主考官看重。”
“不知今日能不能看到他作诗……”
“自从出了翰林院之后,谢侍郎便不曾再做过诗了。”
私语声窃窃,谢清碎没关心他们在议论什么,离这么远也听不清。
祝林向他敬酒,道:“没想到谢侍郎真的来了,蓬荜生辉。”
谢清碎:“闲人一个。”
他端起眼前的酒,轻抿一口,眼中流露些许惊诧,看向杯中酒液:“这酒不错,祝翰林费心了。”
这酒初入口时有一点苦寒软涩的香气,但回韵又带着清甜,越往后口中越润后劲绵香。
他忍不住又喝了一口。
祝林轻笑:“不敢居功,这是蒋安带来的,户部侍郎的嫡次子,他兄长在吏部任职,你应该见过。”
祝林向他示意蒋安的所在。
谢清碎顺着看向对面,只见一个年纪轻轻双颊泛红的公子正看着他,原本正在大口喝酒,见他看过来不知怎地呛了声,手一抖,酒杯翻倒,滑了自己一身酒液。
他身旁的小厮手慢脚乱地给他擦拭,他却直愣愣地看着谢清碎,一动不动。
谢清碎身后的婢女掩嘴扑哧一乐,觉得这小公子傻不愣登的。
不过这也正常,第一次见到他们大人的人,经常会失态。
祝林静静看着,眼底划过一抹异色。
这是蒋安从他老爹的藏酒中偷来的,只偷出来一坛子,但却分量极重,是极品梅花酿,已经有十余年份,梅花酿酒少有处理得如此清甜的,是谓珍品。
据说户部侍郎总共就剩下这一坛子了,看的很严实。
蒋安在他家后院蹲守了好几个晚上才偷出来。
只有一小坛子,不过巴掌大,自然不够与众人分享。
于是嘱咐祝林,瞒着所有人,偷偷摸摸地只给谢清碎这桌上了,连祝林都没有。
祝林如实向谢清碎讲了这件趣事。
谢清碎指尖摩挲片刻酒杯:“是吗?这可真是一件重礼。”
他朝着对面的蒋安举了举杯,算是致谢。
只是谢的很敷衍,连分笑模样都没有,对比起这么珍贵的酒酿,并不算多么庄重的一个致谢,打发路边的小猫小狗大概也相差不多。
然后就看见那身上酒液还没擦干的户部侍郎公子,“咚”的一下身形一歪,竟又一头磕到旁边的桌子上,把隔壁桌的人吓了一跳。
还以为他出了什么事呢,好几双手一齐去扶。
谢清碎:“……”
祝林无奈:“他怕是醉了,失态,莫与他计较。”
谢清碎:“好。”
先喝了一轮茶酒。
既然是诗会,当然少不了作诗的环节。
梅花诗会,主题绕不开今日开到颓丽的梅花。
谢清碎只是饶有兴致地听着,并不参与,以他的身份也没有参与的必要。
更多时候,他只想做个观赏者。
不知道是不是谢清碎的错觉,总觉得这群人作诗的时候,视线时不时往他身上飘,若是他视线扫过去,那人大概率就要结巴一下了,然后声音变得更响亮。
不过这种小细节他也没有放在心里去。
文人诗会中虽然也有地位阶级显露,但相比都是老油条的官场,还是自由轻松很多。
尤其是那些没有官职的学子,身上的青涩感十分明显,让谢清碎想起他在现代在高校偶尔会带的研究生,好像也是差不多的样子。
学生时代永远是总轻松最单纯的年纪。
谢清碎从前带研究生的时候觉得烦,现在倒是有些怀念了。
大概是因为心情松快,谢清碎不知不觉把那一坛子巴掌大的酒喝完了。
等到他身后的婢女意识到,为时已晚。
谢清碎看着倒不出酒液的杯盏,还怔了两秒。
祝林方才起身去劝解两位因为斗诗差点打起来的学子,回到座位的时候,就看到谢清碎脸颊微红,垂头看着酒杯。
他心头一跳,出声道:“谢侍郎……”
谢清碎抬眼看他,道:“抱歉,有些醉了。”
他喝醉了,到还能条理清晰地陈述这件事。
喝醉也只是脸颊微红,并无丝毫痴态。
祝林迟滞地看了他一会儿,才慢慢地把视线从他脸上移开,说:“这梅花酿劲头不大,不妨事的。”
谢清碎今日穿了一件鸦青色的外衫,这颜色本身有些沉闷,因为谢清碎的身体不好,即使春衫的料子也选用的偏厚重,寻常人穿上很容易显得老气无趣。
可穿在谢清碎身上,只令人觉得与他本身气质相得益彰。
他面色疏冷,这样浓重些的颜色衬一衬,反倒显出几分生机。
如同静水流深旁静立着的青竹,融化的雪水顺着竹身流淌。
如今面颊微红,又像是竹叶间落了梅花瓣。
这个时节能窥见的最美的景色,也不外如是。
诗会上不知何时安静下来,就连打架的也默契地停手了,不住地向上位的方向偷瞄。
“谢侍郎好像喝醉了……”
“听说谢侍郎身体不好,连去岁的年节宫宴都未出席。”
“我也听过这事儿,年关那会儿太医院令在谢府待了一个多月,用了无数珍宝药材才治好。”
谢清碎有些昏昏欲睡,他用手支着一侧头,眼帘半阖。
他的腕骨清瘦突起,霜白的手背上淡色青筋微微绷起,发丝被自己的指节蹭得微乱,漆黑的发梢落在手指间,愈发显得指背白皙。
众人作诗的声音不知觉越来越低,有一阵子除了咏诗不发出任何声音,连拈酸同僚的话都不说了。
谢清碎就更困了,他一度觉得自己睡着了会儿。
诗会结束,谢清碎被婢女轻轻碰了碰衣角提醒,他眯了眯眼,起身离席。
周围的人情不自禁地跟着起来伸手想扶他,还有离得远的跟着魔一样,一路小跑冲过来。
他身侧的婢女看着身形纤纤,动作却迅捷无比、力气也大。
几下熟练地把如一群小蜜蜂般凑过来的文人们拨开,扶着自家大人走下筵席、进了等候已久的马车。
只留下一抹鸦青色的影子,衣摆落了几枚纯色的梅花瓣。
……
第一天,谢清碎起晚了,起床时已经正午。
并不算宿醉,那坛梅花酿确实不烈,像是加了什么温和的药物,醉酒后肺腑中丝毫没有灼烧之感,他醒来不仅不头痛,还觉得脑中非常闲适疏朗。
就是太舒服了。
像是绷紧的弦骤然放松、乍一松懈下来后,有点松过了头。
谢清碎今日去吏部点卯晚了半天。
像他这种身兼数职的官员,上班晚了到并不会罚钱之类的,婢女见他迟醒,早交代了管家去吏部知会谢侍郎上午不去了。
像这样时常的缺勤,在大官中是件很平常的事。
不平常的是它发生在谢清碎身上。
谢清碎在吏部任职总共三年,在工作上的严于律己人尽皆知。
三年中除了有几次生病请了长假,没有一天迟到过。
更别说像这样干脆一整个上午不来。
他这次迟到的原因,说出来都叫人不敢相信。
他是昨天参加诗会喝酒,喝醉了!
这像什么样子!
盛京中就数消息传的最快,谢清碎昨日参加了文人的梅林诗会,当日消息就飞速传播开,今日更是传遍了整个盛京,而且衍生出了数个版本。
自然也传到了皇帝耳中。
皇室的情报比旁人要更清楚些,包括那些文人在诗会上对谢清碎的关注和殷勤,都被探子纤毫毕现地描述了出来。
不知为何,皇帝越听越烦躁,又打碎了一套价值连城的茶盏。
他理不清自己心中是怎么回事,听不到谢清碎的消息觉得烦闷,听到后又觉得更恼怒。
恨不得撕碎一切一样。
冷静下来,他开始思考谢清碎此举的用意。
然后恍然大悟。
谢清碎是为了拉拢文人的势力。
谢清碎前段时间表现的那么毫不在意,想必只是伪装,这不就开始急了想拉拢其余势力?
想到这,他心中奇异地涌出几分安心。
他有些扭曲快意地想,谢清碎终究还是要为权势汲汲营营,而他是这片国土上掌握着最高权势的人,是皇帝,是一人之上的那一人,无人能压他一头。
谢清碎迟早会认清这一点。
不过到了晚间,小皇帝很快就无暇思考这些了。
新递上来一封奏折。
——新继位的那位岭南王要来盛京了。
人已在路上,不过半月就能抵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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