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夜看完萤火虫以后,檀檀再也没见过贺时渡了。
这些日子,贺时渡忙着南伐准备,十天里面八天睡在军营里,南池没了他,既安全也冷寂。
七月一到,天气热得不得了。阿琴命人挑了两盆子冰放到檀檀的偏室里,檀檀给送冰的侍卫道过谢,拦住要溜的阿琴,“阿琴,你躲我做什么?”
阿琴羞赧地低下头,“不是躲你,我有点似是要做。”
在檀檀的追问之下,阿琴老实招了。
乞巧节要到了,她想缝个荷包给芳年,表示一下心意。
“我和你一起缝。”檀檀说。
阿琴还没反应过来,“啊,小姑娘你也对芳年有意思啊。”
檀檀嬉笑道:“你在说什么呀。平昌让我念的书我都念完了,我整体都在教鹦鹉说话、喂金鱼、睡觉”
夏日昼长,她的觉比以前少了许多。
阿琴点点头:“行,正好我这里有余下的布。”
外面又晒又热,檀檀屋里有冰,两人围着冰盆缝荷包。
阿琴见檀檀女红比以往好了些,便说:“待小姑娘绣好了,可以赠给大司马。”
这话吓得檀檀险些把手中的荷包扔掉,“你你胡说。”
阿琴随意调侃一句,见她这么大的反应,抿唇笑了笑,“大司马喜欢小姑娘的。”
檀檀正儿八经说,“他当然喜欢小姑娘,他那么下流”
入了正午,阿琴去膳房,前脚刚走,外面传来一阵躁动。檀檀闻声推门出去,之间楼仲康同另一个青年文官装扮的人,带着两路兵卫闯入南池。
南池忌兵甲,檀檀警觉到诡异,楼仲康带兵走到她面前,冷冰冰道:“昨夜陛下抽搐不止,太医五方,请来方士占卜,称南池方位有人行巫乱之术,我奉陛下之命前来搜查。”
檀檀不懂秦国的政治,只是模模糊糊地知道贺时渡并不招秦国皇帝和大臣们的喜欢,他也没残少害杀害秦国的忠臣。
那名青年文官道:“我等不敢在南池造次,楼将军乃大司马部下,今日搜查,还请楼将军主持。”
楼仲康磨了下后槽牙,径入贺时渡的书房。
紧接着是一阵搜索的声音,檀檀见他们将南池翻得这样乱,若贺时渡在此,也许一个活口都不会留。
“禀沈大人!”一个侍卫从檀檀的偏室出来,将一个荷包递给那名青年文官。
檀檀站在檐下,眼睁睁看着沈瞻从荷包里取出一只黄色的符纸,将其展开。
两行秀丽的雁北巫文,展现在符纸内侧。
沈瞻呼喊:“楼将军,搜到了。”
楼仲康从贺时渡寝房出来,疾步走到沈瞻面前,将符纸递给楼仲康:“这上面的雁北巫文,便是证据。我会将其待会廷尉命人仔细审查。回朝!”
沈瞻领着自己的人从南池乌央离去,檀檀恍惚地看着他们的背影,想着那日平昌赠她平安符时说过的话。
【我们秦国的姑娘都有亲人求来的护身符,你也得有。】
【檀檀,来世我要跟你做亲姐妹。】
在她恍神的时候,楼仲康箭步上前,朝着她脸上狠狠一个耳光:“你果真同你娘一样贱!吃里扒外!”
武将的手,一巴掌打肿了檀檀半张脸,檀檀摔在门上,捂着脸。
阿琴冲出来拿扫把将楼仲康哄开:“楼将军,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小姑娘是大司马的妹妹,是我们南池的大小姐,你哪来胆量!”
楼仲康指着她:“他十四岁上战场,九死一生,命没丢,你这白眼狼才来几日,他被算计了三次!”
檀檀耳边只有剧烈的耳鸣声,她压根没听清楚楼仲康的话。
时复闻讯赶来,见了这一幕,从轮椅上站起来,一瘸一拐走上前,将楼仲康拉开,“楼将军,何时对檀檀动粗!”
“昨夜皇帝痉挛,今日早朝,方士占卜后称南池有人行巫乱,太子命廷尉沈瞻和我搜查南池,从这个小白眼狼屋里搜出一道巫符,上面写着雁北巫文,整个邺城,只有大司马懂雁北巫文。”
时复沉声道:“这是陷害!”
楼仲康抓起檀檀的胳膊,“我现在就抓这个小贱人去朝廷认罪!”
时复拦住:“他们害的是我大哥,你捉十个檀檀过去也无用!如今当务之急是见到我大哥,至于檀檀怎么处置,他自会定夺。”
沈瞻带着那道符纸回到朝堂,贺时渡并未为自己辩护,辅臣赵邈和太子即刻下令将他收押至诏狱。
诏狱是关押公卿大臣的地方,环境尚可,牢室是砖地木床,没有尘土,除了简陋,没有什么能挑剔的。贺时渡尚未定罪,无须换罪囚的衣物。
沈瞻命典狱打开牢门:“大司马,多有得罪。”
他身上穿的仍是大司马的黑色朝服,迈入牢室,似前来巡查一般。
直到咔一声,典狱将牢门上锁。
沈瞻道:“我会命人破译符咒上的巫文,三日后提审,这几日就委屈大司马了。”
沈瞻与贺时渡同岁,他是庶人出身,一步步靠读书、靠提携走上这个位置,面对贺时渡这个天生的王孙贵族,他不禁审视。
他不得不承认,那种泰山压顶不弯腰的气度,不单单靠读书就能获取。
有些人,累死累活向山上攀爬,还不知前路如何,可有些人一出生就在山巅了。
“不委屈。”牢室里响起贺时渡低沉的声音,“不过你们这牢里什么都没有,可否请沈大人送本《庄子》来,让我消磨时间?”
“不可。”沈瞻果断地说,“诏狱的大人们是可以要求特殊待遇,不过得是在提审之后。”
贺时渡是害怕孤寂的,“那我现在认罪。”
沈瞻被升至廷尉不到半月,办的第一件大案子,就是巫乱,碰到的第一个嫌疑人就是这位不可一世的南池世子,他没想到对方完全没有套路,丝毫不像传闻里那样是个大枭雄。
“大司马,秦律乃您的父亲亲自修订,律令面前,没有例外。初审之前,不可会见任何人,不可有任何礼遇,等初审后,您想要什么,下官定当竭力为您争取。”
沈瞻走后,贺时渡撤掉头上的发带,头发披散而下。他将发带绕在手上,一圈圈转着,每转一圈,就计一个数。
就这样,整整三天。
证据确凿,那巫符的确在南池搜到,他没有什么辨别的余地,也不想再浪费时间,便认了那巫符。
“是在我府中找到,又能如何?仅仅一只巫符,就说我包藏祸心,沈大人未免太草率了。”
“如今陛下受此诅咒,危在旦夕,诅咒陛下、祸害社稷,你还不认罪!”
贺时渡两手交叠在身前,抬眉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啊。”
旁人看来,反倒是像他在审问沈瞻。
贺时渡歪着头,看着窃窃私语的沈瞻和廷尉主簿,提议道:“要不然你们刑讯吧,拿着一张符纸问我,想我说什么啊。”
沈瞻气到:“哪有人自己要求刑讯的!胡闹!”
贺时渡抬眉:“这符咒你们从哪里搜出来的?”
“你南池的偏室。”
“哦”他拉长了语调,“那确实是我的。不过——”
沈瞻和主簿看向他。
贺时渡道:“你们确定,上面的巫文翻译过来是诅咒陛下的意思么?不要搞错了冤枉我。”
主簿的笔一顿,询问沈瞻:“这些话,也要写吗?”
向来庭审都是庄严的场合,若真有人被冤枉,也是一本正经地为自己伸冤,这个贺时渡,分明就是在戏弄他们。
沈瞻也逐渐明白为何朝中文官对此人深痛恶觉,那些他们维护的伦理纲常,在这个人眼里都是狗屁。
“大司马。”沈瞻深深吸了口气,“子云臣事君当以忠,纵大司马有傲人功绩,也无权欺君罔上。”
贺时渡问:“无权此权由谁来定呐?”
沈瞻道:“臣之权,由君王赋予。”
贺时渡:“君赋臣权,又由谁来定?”
沈瞻一怔:“自古以来如此。”
贺时渡:“自古以来,便对了?你方才说,孔子云,臣事君以忠,可这前面还有半句话,沈大人漏掉了,君使臣以礼。倘若为君者因私欲嫉妒、疏远甚至排挤大臣,臣当如何?”
“臣当谏言,以明圣听!”
贺时渡忽笑出声来,“沈大人奉行儒教,可知孟子言,君臣之间,当相互敬重,如今君要杀臣,遵循此理,是否臣也可杀君?”
“荒唐!”沈瞻用高声盖住了他的“杀君”二字。
贺时渡以审视的目光看着沈瞻:“沈大人,接下来这句话,请务必帮我记成文字。我贺时渡确有谋害陛下之心,敢问陛下对我这个臣子是否问心无愧?为人臣者,君要除之,我认;为人者,他人取我性命,必诛之。”
“大司马可是认罪的意思?”
“认罪?要认哪一桩?记我谋逆?逆谁?我逆的是庸皇腐政,忠的是秦国社稷,何罪有之?”
贺时渡只是平淡地说出这些问题,沈瞻却被逼问得说不出话,他饮了口水,从主簿手中拿过本子,在上面记下今日的审讯结果。
“今日的审讯记录我会上交朝廷,由其它大臣们与太子定夺,待陛下醒后,会亲自提审大司马。”
“等等”贺时渡喊住沈瞻。
沈瞻扶了下官帽,站定:“大司马可有何吩咐?”
“茶水留下,我口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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