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朝九州,十八藩王,有一多半都出身于邬氏皇族。
即便燕宰辅在朝中独揽大权,可他也不能越过君臣那条界限,否则各地藩王必将起兵杀入京城,而不论朝中局势如何,只要皇位上仍是邬氏血统,任凭哪个藩王有所动作,都是要掉脑袋的谋逆大罪。
邬宁就像秤杆上的秤砣,在合适的位置上,便可以让多方势力保持着微妙的平衡,但凡她稍稍挪动,秤杆就会迅速倾斜。
前世邬宁把辅佐自己登基的燕贤当做依靠,事事顺从,任由摆布,生怕有什么行差踏错,损害了舅舅和燕家的利益。
可她忘了至关重要的一点,燕贤并非手眼通天,无所不能。
燕柏死后,燕贤难忍丧子之痛,身体每况愈下,精神也大不如从前,就是打那时起,燕家陷入了混乱。当年燕知鸾宠冠后宫,常在先帝跟前提携一众子侄,燕家本就如日中天,是京中第一流豪门望族,邬宁登基后对其更是无底线的照拂,这些人仰仗着天子圣眷,愈发有恃无恐,每每惹出事端,定然相互包庇遮掩,甚至杀人灭口、栽赃嫁祸,罪行罄竹难书。
由一个燕家,到无数个燕家,不过短短两年时间,满朝皆是贪官污吏,大晋律法形同虚设,百姓怨声载道却无处说理。京城失了秩序,地方府衙也跟着欺上瞒下,藩王暗地里招兵买马,土匪流寇层出不穷,鲜血与争斗悄无声息的蔓延。
邬宁被花团锦簇包裹在深宫里,对宫外发生的事一无所知,于她而言,乱世仿佛一夜忽至,那么令人猝不及防。
若非郑韫快刀斩乱麻,将燕家那些吸血的蛭虫尽数拔除,震慑了朝野上下,邬宁早在长乐五年就沦落成叛军的阶下囚了。
燕氏之乱平定后,郑韫便替代了燕贤。
有人讽刺郑韫,说他是趴在邬宁脚边忠心耿耿的一条疯狗,可邬宁却觉得,郑韫是能为她遮风挡雨的一把伞,纵使天塌下来,有郑韫在,好像也算不得什么大事。
那两三年,朝堂上勾心斗角,朝堂外纷争不断,他们俩简直是相依为命的过日子。
邬宁一直以为,郑韫永远会站在她身边。
偏偏最后背叛她的,恰是郑韫。
更令邬宁意想不到的是,她这条命竟断送在那个始终被她当成小猫小狗一般,仿佛这世上最温驯无害的少年手中。
不论燕贤、郑韫、卓然,邬宁心里清楚,这些人都不情愿伤她分毫。可他们皆有苦衷,有私心,有许许多多的不得已,在面临选择时,只能将她搁置一旁。
邬宁死过一次,终于明了。
天底下没有任何一个人真正值得信任,没有任何一段关系永远牢不可破,把命脉攥在自己手里才最踏实。
而她舅舅,比她更懂这个道理。
燕贤绝不会凭借从龙之功在她面前表现出半点倨傲,因为燕贤知道,一旦引起她的忌惮,她这块秤砣就将朝着相反的方向偏移,届时燕家很可能迎来灭顶之灾。
选侍君这件事,说小不小,说大也不大,还在燕贤的掌控范围中,只要她闹得厉害,燕贤必会点头答允。
邬宁别的不擅长,耍性子绝对是九州最强。
“舅舅怎么这样啊!在朝上凡事都听他的!内廷他也要插手!我都十七了!还把我当三岁小孩看!”
“陛下息怒,当心龙体……”
“真烦人!你们都给我滚出去!”邬宁抓起盛满温茶的白玉盏,用力丢向跪在地上宫婢:“都滚!”
荷露鹌鹑似的低着头,那白玉盏正正砸在她肩上,她却仍然纹丝不动,只轻声劝慰:“奴婢从前虽不在陛下身边伺候,但在宫里也听过一些传闻,都道宰辅大人比先帝更疼爱陛下。陛下七岁那年伤了风寒,反反复复总是不好,御医们都束手无策,宰辅大人听说食百家长寿米可治此病,便亲自端着碗,访遍京中一百位长寿老人,求得了这百家长寿米,陛下喝了米汤,果然见好,真真是心诚则灵呢。”
邬宁油盐不进:“人都是会变的!要搁以前,舅舅才不会这么搪塞我!”
荷露道:“今非昔比,陛下如今是一国之君,底下多少双眼睛时刻盯着看,宰辅大人处处为陛下着想,自然有所顾虑。”
燕柏用人的眼光倒是好,这荷露看着不足二十岁,说话却有条不紊的。
邬宁撇撇嘴,像是被她动摇,消了几分怒火:“其实,我也知道舅舅一心向着我,可他为什么就不能设身处地的替我想想呢,我在这宫里待着,跟坐牢有什么两样,有哪个皇帝如我这般惨?况且我只是想选个侍君,又不是要酒池肉林,怎就那么难?”
“陛下到底与君后大婚不久,此时选侍君,于陛下在民间的声望,于君后和宰辅大人的颜面,都是百弊而无一利,终归不妥,陛下何不过些时日再提?既能得偿所愿,也不会伤及陛下与宰辅大人的情分。”
难怪她刚一闹起来,燕柏就立马换掉了她身边所有宫人,这耳边风吹得好,确实是蛮管用的。
若非邬宁别有企图,还真要被荷露说服了。
“过些时日是过多久?只要舅舅他不想答应,总会有理由推脱,我倒愿意过些时日,前提是他得答应我!”邬宁心知自己这话会传到燕贤耳朵里,很不耐烦的朝荷露摆了摆手:“好了好了,你下去吧,等君后来了你告诉他,我午膳晚膳还有明日早膳都不吃了,他要有本事就看着我饿死!”
荷露无法,起身行礼,缓缓退出殿内。
邬宁揉了揉嗓子,深觉这耍性子也是个力气活,真难为她十六七岁的时候那么能闹腾。
不过,感觉还挺好的,要搁在长乐八年,她便是大声说两句话都会头昏脑涨。
兴许是人有精神了,脑子清明了,连心境亦不复往日。
邬宁一刻也闲不住,从博古架的最顶端取下一捆卷轴,放到书案上缓缓展开。
那是晋朝的江山舆图,由工部耗时三年绘制,线条勾勒极为精细,一州六郡,一郡八县,一县十三镇,无一疏漏的记录其中。
邬宁用指尖比着,从自己所在的霖京城一点点向上看,很快找到那位于遂州北漠交界处的武门郡。
前世她虽浑浑噩噩,但对九州局势也并非毫无所知,起码,那几伙反贼的背景她心中有数。如不出意外,最终兵至皇城、夺得天下的便是遂州慕家军。
遂州多为戈壁沙滩,一望无际的荒凉,在京城百姓眼里,无异于流放地,而慕家世代在武门郡镇守北漠,纵使有个遂州总兵的五品官衔,也远远不能与权贵二字沾边。因此长乐五年,慕家军杀进中原时,好些人感到不可思议,这一口结冰的冷灶,怎么就让年纪轻轻的慕徐行给烧热了呢?
甭管怎么烧热的,横竖慕徐行三个字,邬宁是牢牢记住了。
按寻常皇帝选秀女的规矩,凡五品以上官员,膝下闺阁在室女皆要列为选侍,即便邬宁是女帝,礼部也要遵循老祖宗的旧例办事,基本不会出什么幺蛾子。
至于那开创太平盛世的起点文男主,据说又是个守身如玉、三贞九烈的主,估计连个通房丫鬟都不会有。
只要慕徐行的名字出现在选侍名单上,她就可以顺理成章的将这尊大佛攥在掌心里。
之后……
世事无常,谁能料定之后呢。
邬宁卷起舆图,重新放回原位,在书案前静静坐了片刻,便听外头传来荷露的声音:“君后。”
不知荷露向燕柏说了什么,燕柏走进殿内时的脸色很难看。他其实是很俊美的样貌,又不似郑韫那般阴柔,像初夏时节遍布霖京城的栀子花,看起来温润洁白,可香气却浓郁的霸道,经常会让人忽视了他漂亮的皮囊。
终究是太年轻,不懂得收敛锋芒。
“你又来做什么!”邬宁斜睨着他,没好气地说:“我现在不想见你!”
燕柏紧抿着唇,过了好一会才道:“你多大了,还闹绝食?”
“我愿意!难不成这你也要管!”
“……”
燕柏此刻的眼神,邬宁曾见过不止一次,他们每每起争执,燕柏都会这样沉默的盯着她,晦暗的瞳孔里充满了落寞。
邬宁知道,燕柏并不想伤及他们的兄妹情分。
因此,不管为何事争执,燕柏总是率先选择退让一步。
“除非你答应我。”邬宁撇开脸:“不然我就把自己饿死,说得出办得到,不信你就试试看。”
燕柏轻笑了一声,有点苦涩的味道:“阿宁,你这样威胁我……”
拿自己的性命威胁旁人,是笃定了那个人于心不忍。
邬宁也觉得自己挺蠢,可她眼下,实在没有别的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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