邬宁看杨晟走了,心里还有点惋惜,毕竟“小蛟龙”并非路边的阿猫阿狗,很难得一见。不过她倒也清楚,天底下像杨晟这种人最不好摆弄。
郑韫曾经说过,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一个人若将金钱、权势、名望皆视为粪土,既没有至亲之人做软肋,又全然不在意生死,那便是决不能招惹的。
所以,郑韫给她选的侍君郎官都出身于诗礼簪缨之族,干干净净,文质彬彬,虽然没几分新鲜趣味,但胜在温顺听话,忠于天子俯首称臣是他们自幼的教养,跪也跪的心甘情愿,卑贱如泥也是理所应当。
而杨晟即便身份低微似草芥,可一看就是自尊自傲的,说到底,一无所有的人,倘若连骨气都不要了,那真不如死了好。
“嘎——嘎嘎——”
邬宁垂眸,盯着脚边羽毛蓬松洁白,嘴巴黄嫩可爱的大白鸭,不禁笑起来:“你饿了吗?嘎嘎?”
“嘎——”
“嘎嘎——好,以后我就叫你嘎嘎。”
邬宁没读过几本正经书,肚子里文墨有限,取名的方式一向很草率,养猫就叫喵喵,养狗就叫汪汪,至于叫声难以定夺的鸟兽,一律依照大小和颜色,譬如她有只鹦鹉名为小绿,有条蟒蛇名为大白。
嘎嘎是她的新欢,爱宠,这会也不嫌跳蚤虱子,抱起大白鸭便兴高采烈地去找燕柏了。
……
燕柏站在马车旁等着邬宁。
此时此刻,他也说不上自己心里究竟是什么滋味,原本今日燕菀大婚,又恰逢端阳节,能单独与邬宁出宫来转转,是件很好的事。
可偏偏冒出一个杨晟。
杨晟当然微不足道,犹如路边野草,只是被邬宁目不转睛的装在眼里,这根野草就长在了燕柏心上,不痛不痒,却莫名令他烦闷。
“表哥!”
燕柏转身,见邬宁抱着鸭子朝他跑来,许是在外头待久了,面色微微泛红,浮着一层细细的薄汗,额前几缕总不安分的碎发湿漉漉的黏在腮边,那神情和小时候一样。
顷刻之间,燕柏的杂念一扫而空,忍不住说:“你慢点。”
“我怕它被晒死。”
“它是鸭子,又不是鱼,离了水也能活。”
“但它身上毛这么厚,能不热吗。”
燕柏无奈地笑笑:“好了,到车上去,别叫它在日头底下晒着。”
“嘎嘎——”
“它应该是饿了,它吃什么?”
饶是燕柏博学多才,也不太晓得鸭子的伙食,递给邬宁一方手帕,犹豫片刻说:“吃野菜吧,百姓家里大多是这样养的。”
邬宁轻轻拭去额前的汗珠,将脑袋探出窗外,问车马仆从:“你知不知道鸭子吃什么?”
哪怕是车马仆从,能贴身随侍圣驾,行事也非旁人可比,自然明白邬宁怀里的那只鸭子是一步登了天,从此再也吃不得野菜杂草:“回小姐的话,通常都吃些小鱼小虾。”
邬宁满意这个回答,因此又说了一句:“那日后就你来伺候嘎嘎吧。”
仆从忙弯腰作揖:“曹全必不负小姐厚望!定当尽心竭力!”
“哦,你叫曹全,我记住了。”
曹全低头一笑,并不掩饰自己的心机。
邬宁一句话,能让鸭子一步登天,亦能让仆婢青云直上,他攀附着这只鸭子,便不愁见不到邬宁,只要抓住机遇,高升是早晚的事。
最重要的是,邬宁说记住了他的名字,任凭燕柏在宫中势力再大,把御前的宫人都换成了自己的心腹,可邬宁不点头,燕柏就不能从那个位置上把他拿下去。
曹全有野心,他不会向燕柏屈膝的,横竖宫里一水儿燕家的犬马,多他一个不多,少他一个不少,他永远没有往上爬的机会。
邬宁就不一样了,可怜的小皇帝,处处受制于人,忍得了一时,能忍得了一世吗?他只需静静的等待邬宁长大,懂事,生出帝王之心的那一日,他必将受到重用!
“表哥,你说我把嘎嘎养在哪里好呢?”邬宁解开大白鸭颈上的红绸,随手丢到一旁,方才提拔曹全仿佛是无心之举。
“宫里能养鸭子的地方,就只有澄碧池了。”
“澄碧池附近总有猫,会不会欺负嘎嘎?”
“不会。”燕柏深知邬宁的脾气,凡是她中意的东西,再怎么随处可见也是这世上独一无二的:“叫宫婢们看紧些。”
“嗯……在凤雏宫的后殿给它盖一间小鸭窝吧,夜里不是得睡在鸭窝吗?”
“只要别让它在你被卧里睡,在哪睡都成。”
燕柏想起有一年霖京大旱,天热极了,邬宁跑去行宫都没能避开暑气,长出一身痱子,吃也吃不下,睡也睡不着,干脆从早到晚抱着一只大白蟒蛇,让人看了头皮发麻,她还心满意足觉得无比凉快。
好在,那年夏天一过,邬宁就把“大白”抛到了脑后。
她一贯如此,不论多喜欢的人或物,也只有两三个月的热忱。
燕贤同样清楚这一点,所以那日劝说燕柏:“选几个侍君入宫又有何妨?你有看不惯的,只等陛下厌弃了,随便寻个由头解决掉便是,而你燕长青,自始至终都将是这中宫之主。”
……
转瞬入了三伏,大选近在眼前,各地选侍皆以进京,礼部和尚宫局为此忙得脚不沾地。
可内廷里风头最盛的却是一只大白鸭。
礼部尚书得召入宫,刚跨过延和殿的门槛,就瞧见了那赫赫有名的鸭子,一对眼睛跟小黑豆似的,走起路来却大摇大摆,胸前系着红绸结,背上是金绣龙腾的披风,翅膀一扑腾,屁股一拧,随行的一众宫人赶紧迈开小碎步在后头追。
啧啧。
这派头,这排场,哪还像个畜生,皇嗣也不过如此了。
眼看大白鸭直奔这边来了,礼部尚书忙贴着墙根避让。
“见过尚书大人。”
“这位内侍……有些面生啊。”
曹全笑得颇为恭谦:“小人曹全,如今凤雏宫里伺候陛下的爱宠,这不,陛下批奏折闷了,命小人把金哥儿抱来玩一玩。”
“陛下批奏折辛苦,是该劳逸结合。”礼部尚书混迹官场多年,晓得曹全和他搭话肯定是有原因,因此一面敷衍着一面打量曹全。
“尚书大人是来给陛下送选侍名单的?”
“是啊,是啊。”
曹全看着他手里的折子,笑道:“陛下一直盼着宫里能热闹些,常说尚书大人眼光好,选出来的人准不会错,想来尚书大人也不会让陛下失望。”
“这……”
“小人只怕陛下最后不合心意,一时发个火,撒个娇,那宫里,宫外,可都吃不消呢。”
曹全话说得不深,句句点到为止。
礼部尚书却句句入了耳。
他虽为燕贤马首是瞻,但龙椅上的人毕竟姓邬,选一群不起眼的粗陋男子入宫面圣,讨好了燕柏,得罪了邬宁,真惹得邬宁大动肝火,不顾燕贤的面子,非要拿他问罪,他可是要倒大霉。
“曹,曹内侍此言极是。”
“那就不耽搁尚书大人了。”
礼部尚书看出曹全是个有能耐的,不由动了几分小心思。
这宫里都是燕家耳目,想探听宫里的消息简直比登天还难,他还是刚知道那鸭子正经大名叫金哥儿,结交这样一个不奉承燕家的内官,倒不失为一桩美事。
“曹内侍留步!”礼部尚书很快盘算妥定,叫住曹全,塞给他一袋银子:“往后还需曹内侍多多提点。”
“尚书大人客气了。”曹全收下银子,眼睛眯成两道缝,闪烁着精光:“咱们为陛下办事,尽心竭力就好。”
邬宁站在窗边,透过窗缝,将这副景象尽收眼底,只抿嘴一笑,转过头对燕柏道:“表哥,你已经在那坐一个时辰了,不累吗?”
燕柏头也不抬:“你若能安安心心坐一个时辰,这点奏折,早批完了。”
“哎,就几句话,翻来覆去的说,实在太没劲。”邬宁凑过去,翘脚伏在书案上:“让我办一件正事嘛。”
燕柏这才停下手中的动作,看向她:“阿宁,这朝堂上只有一件正事,作为一国之君,需肩负天下百姓生计,稍有疏漏错处,那便是覆水难收,你如今连……”
“我也是好心!干嘛又教训我!”
燕柏忍不住用笔杆敲她的额头:“你以为我愿意费这口舌。”
话音未落,荷露从门外走了进来:“启禀陛下,礼部尚书求见。”
邬宁顿时面露喜色,得意的对燕柏道:“朕的正事到了,不好意思,朕要去办正事了。”
燕柏摇摇头:“旁人都是越长大越稳重。”
“那我怎样?”
“越来越皮。”
“因为有表哥在呀,用不着我稳重。”
燕柏神色微变,沉默着目送邬宁走向外殿,不一会延和殿里就传来她近乎娇蛮的声音。
“你光给朕一个破名册,朕能看出什么啊。”
“陛下莫急,这选侍的家世品貌都在后面写着呢。”
“啊……那要是弄虚作假的怎么办?”
“臣派人去打探过,祖上八代都查的一清二楚,陛下放心,绝不会有弄虚作假的,至于样貌……”
礼部尚书忽而压低了嗓子,也不知他说了什么,逗得邬宁笑个不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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