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家世代镇守边关,传承的是经验,人脉,以及边关百姓的信任,乃代代世袭的官位,若邬宁没有闹着要选侍君,慕迟日后也该做个身着甲胄,手持刀剑,统御一方的武将。
晋朝武将,双膝只跪忠烈,头颅只叩沙场。
“臣下慕迟……”他终于回过神,单膝跪地,拱手施礼:“参见圣上。”
慕迟的伤势应该还没有痊愈,动作非常迟缓,邬宁想早点让他回去休息,因此朝太监点了点头。
“慕迟——留用——”
今日大选,邬宁从始至终也不曾向选侍发问,仿佛就是想挑拣几个模样好的,在殿外等候的宫人都笃定慕迟能够入选,早围着他奉承了一通,如今有了定论,更一股脑的围上来向他道贺。
可慕迟却像是落选了似的,脸上瞧不出半点喜色,宫人们揣摩不透他的心意,很怕弄巧成拙,得罪了来日宫里最得圣宠的侍君,只得偃旗息鼓,照规矩将他送出宫门。
“少爷!少爷!”徐山在宫门外等了小半日,可算等到他,一溜烟的跑上前:“少爷,怎么样,可入选了?”
慕迟点了一下头。
徐山那神情说不上高兴还是失望,只一遍遍重复道:“入选了好,入选了好。”
“小山。”
“嗯?”
“你知道,我刚刚见着谁了吗?”
“谁啊?在宫里能见着谁?”
慕迟眼里的震惊丝毫不比方才少:“那日找名医给你看病的大哥。”
“大哥啊!大哥怎么会在宫里?”
“她。”慕迟伸手捏了捏自己的脸,有点疼,不是梦:“她就是当今圣上……”
“圣——”徐山捂住嘴,也震惊了,赶忙拉着慕迟坐进马车里,将门窗都关紧,压低声音道:“我还以为大哥真是个大哥呢,少爷,选侍期间与女子私下往来可是重罪,你那会又不知她的身份,若让旁人听了去,不定怎么添油加醋呢,涉及到德行就不好了。”
慕迟心里有点乱:“怪不得她离开客栈时,同我说能见着……”
“这是好事啊,看样子圣上是中意少爷你。我方才打听过了,今日入选的侍君,全都是京城里名门望族的,就算入宫也有人帮衬着,不像咱们无依无靠。”徐山侥幸地说:“我原本还担心,往后在宫里日子不好过,如今可松了口气,不用犯愁了。”
“可……我之前当她是大哥,把什么都告诉她了……”慕迟懊恼的将额头抵在窗框上:“她怎么这样啊,竟然骗我。”
邬宁出宫那日发生的事,慕迟只是略略和徐山说了一嘴,徐山知道的不多,所以胆战心惊的问:“什么,是什么?”
“进宫……吹枕边风。”
“啊!这也说了!这怎么能说呢!”
“就是说了。”慕迟本打算破罐破摔,佯装无所谓,可越想越尴尬,哪有人吹枕边风之前先跟正主知会一声的,不禁哀嚎:“小山,我真蠢啊!”
徐山很了解自家少爷,蠢倒不蠢,就是心里太藏不住事了,那要碰上一见如故的好朋友,恨不得把自己三岁那年尿炕的故事也讲一遍。
“那……圣上见了少爷,有什么反应吗?”
慕迟摇摇头。
“一点没有?”
“一点都没有,话都没说一句。”
徐山闻言,用两只手托住圆圆胖胖的一张脸,唉声叹气地说:“这可就难办了,圣上知道少爷进宫是别有用心,肯定会对少爷心存芥蒂……”
慕迟将窗推开,纱帘拢到一侧,看着街边熙熙攘攘的热闹景象,沉默了许久道:“小山,其实我在殿上见到她,挺高兴的。”
徐山不懂,这怎么还能高兴的起来。
……
申时入殿面圣的这批选侍是礼部尚书做主的,他很有品位,也不敷衍,一眼望去几乎没有相貌太逊色的,有那么四五个尤其出类拔萃,当真是从头到脚一点毛病都挑不出来。
可燕柏似乎觉得她不该全凭着相貌选侍君,传扬出去有损天子威仪,因此凡是邬宁满意的,他都会叫上前来询问两句。
这两句倒也不是为难,换做那批官宦子弟,保管各个对答如流,然而礼部尚书选的这些人里,稍微有点姿色的,皆是商贾人家的公子哥,脑子里只会拨弄算盘珠子那种,有的干脆连算盘珠子也拨弄不明白,打眼一瞧便是爱花天酒地的纨绔模样。
总而言之,俗。
邬宁虽然喜欢热闹,但一想到自己身边都是这等蠢货俗物,就觉得心乱如麻,半天下来也没选中一个人,直到杨晟走进殿内,她的眉头才得以舒展。
“表哥。”邬宁的声音很轻,除了燕柏之外没人能听见:“就他了,别的我不要。”
杨晟今日打扮的很规整,针脚细密的锦袍,镶满珠翠的缎带,腰间还挂着玉佩和香囊,乍一看与那个光着膀子的前柳河小蛟龙完全是两个人,不过,若仔细端详,他眉眼间仍有一股挥之不去的桀骜。
如果能驯服他,应该是件很有成就感的事。
邬宁这么想着,悄悄握住燕柏的手,轻晃了两下。
燕柏叹息,向御前太监颔首示意。
“杨晟——留用——”
至此,大选算是比较圆满的结束了。
在燕柏的阻碍下,邬宁拢共看中了六个侍君,这比礼部尚书预期的要少,不过依照老祖宗留下的旧例,倒也刚刚好。
翌日,礼部尚书赶晌午进了宫,和邬宁商议侍君们的位份该如何定论。
女帝治国乃古往今来头一遭,侍君亦如此,不能再以从前的“妃嫔”称呼,需重新按品排布。
“陛下请看,这侧九品为采男,正九品为才人,侧八品为……”
“尚书大人用心良苦啊。”邬宁打断他,笑眯眯的问:“想让朕也坐拥三千佳丽?”
“呃……”
“太麻烦啦,荷露,拿笔来。”邬宁接过朱笔,三下五除二,划掉十几个品阶:“就这些吧,都进了宫了,位份太低岂不让人耻笑。”
尚书凑过去一看,五品以下都没了,只剩正一品皇贵君,正二品贵君,正三品奉君,侧三品奉应,正四品常君,侧四品奉应,正五品侍君,侧五品侍应。
“陛下……”
“有问题?”
想要和皇帝成为“自己人”,就得说些旁人难以启齿的“体己话”,礼部尚书咬咬牙,鼓足勇气道:“这样好是好,可陛下日后若再有中意的,想给个名分,纳入后宫,总不能摆得太高了,一则,不合礼数,二则,叫宫里人都盼着一朝一夕间凤凰腾达,怎么安心当好差事呢。”
“能叫朕中意的,位分高些也理所应当,你说呢?”
“臣说……只怕德不配位,必有殃灾。”
“嗯,倒是这么个理,那你给朕想个折中的法子。”
礼部尚书深思片刻说:“依臣之见,陛下可在宫中另设一官职,有合心意的,先放在身边端量一阵,觉得好,便以官身纳入后宫,这就不算逾制了,若是不好,大不了贬出去,眼不见为净,也免得落人话炳。”
礼部尚书的确有一套,邬宁很佩服:“行,这办法稳妥,刚巧,慈懿宫后面不有一座空着的宫室吗,叫工部修葺一番,改成藏书阁,朕要搜罗天下古籍,重新纂修篇章,官职嘛,七品掌撰,八品修撰,如何?”
“好极!好极!陛下此举当真是造福后世!”
邬宁在礼部尚书的夸赞中心满意足的笑了。
她这边这些宫人几乎都效忠于燕家,独一个曹全,没有郑韫在幕后谋划,也翻不起什么大浪,而入宫的侍君,皆心在亲族,各为其主,她身边很需要一些能勤勤恳恳替她办事的得力之人。
真是刚打瞌睡,枕头就送上来了。
“行啦!”邬宁长舒了口气说:“尽快安排这些选侍入宫吧。”
礼部尚书连声应着。
可此事并不归他管,选侍进宫的吉日,所居的殿宇,以及对家眷的赏赐,都由君后和尚宫局全权负责,邬宁也只能在位分上给出一点意见。
她想册封慕迟为正三品奉君,被燕柏私底下驳回了。因为慕迟他爹也才正五品,且没多少功绩,慕迟不能逾制,最多封一个侧五品侍应,杨晟也是一样。
好吧,反正人一进宫,只要能讨得她欢心就算功绩,晋升还是加封全凭她心意,不用急于一时。
邬宁没意见了,任由燕柏做主。
于是骑兵营副统领之子沈应仰仗着位高权重的祖父,被册封为正五品侍君,工部侍郎之子朱晨因其父年后春汛修筑水利有功,也被册封为正五品侍君,剩下的便都是侧五品侍应。
总体来说,燕柏这个君后做的很公正,没有刻意打压谁又或提拔谁。
七月十五这日,一众侍君便依次入宫了。
邬宁是很想去见一见慕迟的,偏赶上望朝,为着东边旱情赈灾一事,群臣争执不下,直到晌午才散去,燕贤又因故留在了宫中,邬宁不得不和燕柏一起陪他吃顿家宴,完事还得批奏折,不知不觉天色就暗了。
每月十五,邬宁都要和燕柏同寝,这是雷打不动的规矩,更不能坏了规矩去见慕迟。
用晚膳的时候,忍不住轻叹一声。
“阿宁。”燕柏往她碗里夹了一块剃干净刺的鱼肉:“想什么呢?”
邬宁把鱼肉放到嘴巴里,觉得味道很鲜美,肉质也很嫩,便问:“慕迟住在哪?”
“云归楼。”
“荷露,你命人把这鱼再做一份,送去云归楼。”
邬宁丝毫不掩饰她对慕迟的看重。
燕柏垂眸,继续剃刺:“既然送了,就每宫都送一份吧。你喜欢慕侍应?”
邬宁咧嘴一笑:“你不觉得他长的很好看吗?”
“嗯,是很好看。”
燕柏没有多言。事实上,他最近一段时间极少像从前那般摆出兄长的威严教训邬宁,只要邬宁不太出格,他都当没看见。
邬宁心知肚明,自己这几个月以来隔三差五就与燕柏作对,处处不服管束,让燕柏有些寒心了。
燕柏是君后,同时也是她的表哥。
“表哥,你有没有喜欢的人?”
燕柏动作一滞,很快恢复如常:“没有。”
邬宁道:“我记得你原先和张御史家的二小姐走得很近呀,你不喜欢她吗?其实她长得也挺好看的。”
燕柏终于看向邬宁:“我几时同她走得近?”
“就,就有一次舅舅府里设宴,我看到的,你们俩在园子里单独说话,燕榆也看到了,什么时候来着……”前世的事,早模糊了,邬宁冥思苦想半天,还是想不起来。
她不该忘的。
那一日是燕柏二十岁生辰。
先帝病重,储君之争即将尘埃落定,尚且一团孩子气的邬宁已经注定要登上皇位,燕知鸾凤驾归宁,亲观燕柏的及冠之礼,赐他表德之字——长青,并郑重其事的将邬宁托付与他。
那时燕柏就知道,在不久之后,他要和邬宁结为夫妻。
而张御史家的二小姐倾慕他多年,在他及冠之日终于鼓足勇气向他表明心意,被邬宁撞了个正着。
邬宁踩着燕榆的肩膀,趴在假山上,用力朝他挥手。
“哥!你干嘛呢!那是我未来嫂子吗!真好看!”
“让我看看!让我看看!”
燕榆迫不及待地将邬宁拽下来,然后踩着邬宁的肩膀拼命往上爬,无奈个子矮,只看一眼就摔的人仰马翻,险些砸到邬宁,为这么点事,两个人在假山后头就地厮打起来。
燕柏很失礼,他完全忘了张二小姐还在等他的回答,焦急的奔向那座假山。
看到他,邬宁和燕榆几乎异口同声地指着对方说:“哥!他欺负我!”
燕柏盯着灰头土脸的两个人,脑子里只剩一个念头。
没伤着就好。
“表哥,你怎么不说话啊。”
“没有这回事,张家二小姐早已嫁人,不要败坏人家的名节。”
“哦……嫁人了,那可能是我记错了吧。”
邬宁又吃了口鱼肉,含着筷子尖打量燕柏,乌黑的眼珠微微晃动,藏着不知多少要惹人生气的歪心思。
燕柏深吸了口气:“你到底想说什么?”
“没什么,就是,表哥,你要是有喜欢的人,可一定跟我说。”
“若是有呢,你预备如何?”
“也让她进宫呗。”邬宁挺诚恳的看着燕柏:“表哥,我没有别的意思,真的,我就是想让你高兴。”
燕柏下意识用手抚了抚自己的胸口,以为这样呼吸就能顺畅些。
“阿宁,等你哪日真正明白什么是喜欢一个人,我们再来聊这件事,好吗?”
“好吧……”
即便燕柏竭力克制,邬宁仍是察觉到他的不悦,实在不明白,自己都做出这么大的让步了,燕柏为何还不高兴。
……
慕迟进宫前,没想到皇宫居然这么小,他住的云归楼,听名字挺敞亮的,其实还不如家里一座院子大。
徐山说:“少爷,知足吧,这是寸土寸金的霖京城,哪能和咱们武门郡那种穷乡僻壤比。”
云归楼的一等宫婢丹琴也说:“这云归楼是不大,可离陛下的凤雏宫很近呢,侍应明早见了君后,千万记得向君后谢恩。”
慕迟虽进宫才半日,但已然晓得,这宫里即便一根草,一片树叶,只要是陛下和君后给的,都算得上恩赐,他必须感恩戴德。
“侍应,该用晚膳了,宫里口味清淡,也不知您吃不吃得惯。”
“我不挑食,能吃饱就行。”
丹琴忍俊不禁:“自然是能吃饱的,君后老早就同王尚宫交代过了,他说,入宫这些侍君都是年纪轻轻的半大孩子,难免吃得多饿得快,叫尚食司灶火昼夜不断,若饿了,只管吩咐宫人去传膳。”
慕迟闻言,心里踏实许多:“君后人真好。”
“那是当然了,天底下没有比君后更宽厚仁善的,日子长了,侍应就知道了,只要别……”丹琴顿了顿,压低声音说:“只要别犯了忌讳,旁的事君后都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忌讳?”
“撺掇陛下,干涉朝政。”
要吹枕边风撺掇邬宁给遂州拨银子征伐北漠的慕迟:“……犯了忌讳会怎样?”
丹琴道:“三月初那会,陛下不知听了哪个宫人的调唆,一日里与君后争执了好几次,侍应猜怎么着?一夜之间,陛下身边十几个宫人全都消失不见了,连个头发丝都不剩。”
慕迟脊背一凉,简直想翻墙回家了。
一旁的徐山脸色也有些苍白,小心翼翼的问:“是,是都杀了吗?”
丹琴正要开口,外头传来一阵脚步声,为首的是荷露。荷露如今在燕柏和邬宁跟前都能说得上话,是各宫婢女争相巴结的对象,丹琴忙迎上前道:“荷露姐姐,您怎么来了。”
荷露先给慕迟请了个安,然后说:“今日晚膳的鱼格外鲜嫩,陛下让我送一份给慕侍应。”
慕迟眨眨眼,鬼使神差的问了一句:“是单送给我一个人的?还是别的人都有?”
“各宫都有。”荷露笑道:“不过侍应这一份,是陛下赏赐的,旁人那一份,是君后赏赐的。”
眼见慕迟的神情由阴转晴,丹琴心说,不得了不得了!刚进宫就奔着独占圣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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