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日艳阳天, 出奇的热。
燕柏脚步匆匆的走向中宫,将随从尽数甩在了身后。
他要去见姑母,他心里有好多委屈想说给姑母听。从小到大都是这样的,燕柏是家中长子, 不仅被父亲寄予厚望, 还要照顾幼弟幼妹, 受了委屈, 没处倾诉, 只有燕知鸾愿意开解他。
姑母虽不会像母亲那样慈爱温柔, 但凡事都会站在他的角度考虑,让燕柏觉得十分踏实。
“奴婢见过表少爷。”宫婢腰肢绵软,盈盈一拜,柔声说道:“娘娘正在午憩, 还请表少爷在此稍候片刻。”
“嗯……”
殿外阳光晃眼, 一踏入殿内, 立时陷入一片混沌的黑暗。
燕柏坐在椅子上, 理理衣袍,抬起头环顾四周。
宫婢像猜到他心思似的说:“殿下在书房练字呢。”
燕柏想看一看邬宁,可他没有起身, 他清楚邬宁得知他入宫,会立刻放下手中的笔,蹦蹦跳跳,像小雀鸟一般跑过来。
燕柏等了很久, 身体越来越热,几乎口干舌燥,可始终不见邬宁的身影。
终于,燕柏从梦中醒来。
在梦里没能见到的人, 睁开眼仍是见不到。
“君后。”宫婢一面侍奉茶水,一面悄声说道:“天刚亮陛下就去那边了。”
“那边”是指云归楼。
整座皇城,百座宫室,“那边”就单单指云归楼。
燕柏将温热的茶水一饮而尽,强忍着心中的不悦,吩咐宫婢:“叫李胜过来。”
李胜是禁军统领,邬宁离宫后的一切行踪,都逃不过他的耳目。
燕柏很快弄清楚了昨晚发生的事。
其实没什么大不了的,看上去不过是一次稀松平常的胡闹,可不知道为什么,燕柏的心仿佛从万尺高的悬崖坠落到无尽深潭,砰的一声响,寂静的下沉。
他有种不好的预感。
事实上,自从邬宁流放燕榆,他就察觉到一场危机将要降临,只是刻意在逃避。
邬宁和燕家,如同他的两只眼睛,都是他无法割舍的。
……
初六之前,邬宁不必上朝,更不必批阅奏折,是无比清闲的。
做皇帝,一年到头也就只能享受这几日的清闲,可想而知是有多么珍贵。
偏邬宁整日待在云归楼,简直像补偿前一段时间对慕徐行的冷落。
沈应没办法不嫉妒。
他不是贪心的人,从未奢求过邬宁能像待慕徐行那样待他,只要偶尔能见邬宁一面,让邬宁在琼华宫留宿一晚,就觉得很满足了。
然而,即便是这样简单的愿望,也难以达成。
在一日又一日无疾而终的等待里,沈应有点按捺不住了,怕邬宁又像之前那样将他遗忘在脑后。
虽然人人都劝他不要心急,毕竟他还年轻,纵使等上几年,也有出人头地的机会,而云归楼,几年之后就不知是什么光景了,但沈应如同心里长草,想见邬宁的念头斩不断除不尽。
初四的夜里,下起大雪,分明没有呼啸的北风,寒意却是寂静无声的彻骨。
沈应翻来覆去怎么都睡不着,他伏在被子上,深深吸了口气,那上面似乎还有一丝余香,是独属于邬宁的味道。
陛下……
沈应不敢掰着指头数她有多久没来琼华宫,好像模糊了日月交替就可以欺骗自己,可到了夜里,这逐渐浅淡,将要消散的余香却一巴掌将他打醒。
沈应猛地坐起身。
他不想再等了,他决定铤而走险一回。
沈应没有惊动任何人,穿着单薄的寝衣,赤足走到外殿,轻轻地推开了窗。
直逼五脏六腑的寒意犹如倾盆大雨,不由分说的浸透他的身体,他本就白皙的面容瞬间显露出惨色,缓缓攀上一抹不正常的酡红。
沈应以为自己会冷得发抖,可一股热气从他心里漫出来,他伸出手,接几片晶莹剔透的雪花在是掌心,看着雪花化成水,嘴角不自觉的上扬。
翌日一早,沈应得偿所愿的病了。
头昏脑涨,浑身酸痛,嗓子沙哑的完全说不出话。
宫人急忙请了御医来,御医看过,只说他是着了凉,并无大碍,开了几副伤寒的汤药。
“侍君,把药喝了吧。”
沈应摇了摇头,眼睛里沁出泪珠,病得开始说胡话:“陛下……”那可怜的模样,真是叫人为他心痛。
一旁叫秋晚的宫婢咬咬牙道:“我去云归楼请陛下。”
每个宫里都有这样一个掌事宫婢,年纪相仿,资历相当,自幼在老嬷嬷手底下教养,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服侍贵人。大选结束后,她们被改了名字,分到各宫,从此便如获新生,前途命运皆与所服侍的侍君捆绑在一起,再无情之人也会有三分忠心。
更何况,不同于嫔妃,侍君为男子,宫婢为女子,男女之间朝夕相处,免不得生出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
秋晚对沈应不是喜欢,不是爱,是一种母性的怜惜,所以甘愿冒险为他奔走。
天寒地冻的,秋晚一步紧跟着一步,走得快极了,额头上甚至涌出汗珠,急促的喘息带着一阵阵白雾。
她走到云归楼,提起裙摆,毫不犹豫的迈过门槛。
在外头扫雪的丹棋瞧见她,一怔。丹棋和秋晚是旧相识了,两个人从前都在瑜太妃宫里当过差,因此丹棋问:“秋晚姐姐,你怎么来了?”
“陛下呢?”
丹棋如实说:“陛下在书房指点我们常君习字呢。”
秋晚口鼻间呼出的白雾更浓重了,她为沈应感到不平衡。邬宁在琼华宫,从来只忙自己的事,沈应唯有安安静静在旁边伺候的份,可到了云归楼,邬宁却没有半点不耐烦的迁就起慕徐行。
“沈侍君昨夜着凉,伤了风寒,想请陛下去瞧瞧。”
丹琴听到动静,从殿内走出来,双臂抱怀说:“陛下又不是御医,去瞧沈侍君,沈侍君病就能好了?”
别管从前如何,眼下各为其主,该争的,自然寸步不让。
秋晚攥紧手,忍气吞声道:“我不过是传个话,姐姐何必夹枪带棒的呢,陛下若不愿意去,我也不能强逼着不是?”
秋晚年纪是比丹琴大的,这一声姐姐已经算自降身份了,丹琴倒不好再咄咄逼人,可语调还是有点居高临下的意味:“行吧,我去回禀一声。”
谁让人家服侍的主子正得圣宠呢。
秋晚不敢挑三拣四,笑着说:“那就劳烦姐姐了。”
丹琴转身朝书房走去,步子很慢,比大户人家的千金小姐还慢。她一个字一个字的在心里措词,思虑着怎么传话才不吃亏。
掀开厚重的门帘,丹琴朝书案后的二人行了个礼,轻声道:“陛下,琼华宫的秋晚来了。”
邬宁松开慕徐行的手,站直身:“做什么?”
“说是,沈侍君昨夜着凉,偶感风寒,想请陛下过去瞧瞧。”丹琴每一个停顿,都带着些许狐疑,仿佛这事有多么离奇。
但她不知道,这点小伎俩,以及沈应突如其来的风寒,在邬宁眼里就像稚童干打雷不下雨的哭闹,邬宁不会为此耗费哪怕一点点的心力。
不过……
邬宁用余光看向慕徐行,他早已停下手中的动作,垂眸敛睫的站在那里,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慕迟从来不这样,心里想什么,都摆在脸上。换做慕迟,慕迟一定会用那双潮湿清透,无辜又委屈的眼睛盯着她看。
邬宁忽然烦躁。
她觉得自己对慕徐行足够好了,比起慕迟也不差多少,可慕徐行呢,始终怀揣着那个惊人的秘密,躲躲藏藏,小心翼翼,难以让她掌控。
邬宁走到这一步,离与燕家撕破脸只差最后一层窗户纸,她不能容许自己的计划中存在变故。
慕徐行实在是一个能耐得住性子的人。
邬宁想,底气不足,才最容易暴露本性。
“风寒?”百转千回只在一念之间,邬宁自然而然的开口询问:“御医可去看过了?”
丹琴马上就发现自己中计了。
琼华宫的情况,秋晚只字不提,但凡邬宁问起什么,她一准答不上来,也不能胡编乱造的应付,如此,邬宁势必会召见秋晚。
“奴婢不知……”
邬宁叹了口气,扭过头,对慕徐行笑:“我过去看看,你好好把这篇字临摹完,我下回来可是要检查的。”
下回来,回来,一字之差,意思却是天壤之别。
慕徐行本能的不想让邬宁离开。
“你……”他发出一声短暂的音节,很快就变成个哑巴。要说什么呢,不清楚,挽留女人比挽留重要的合作伙伴艰难一万倍。
邬宁抬手摸了摸慕徐行的脸。
那白皙,俊美,少年气十足的面孔,偏被安上了一双心事重重的眼眸,违和,又不那么违和。
邬宁有时候甚至会产生一种错觉,他就是历经风霜的慕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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