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徐行平日很少离开云归楼,  几乎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于旁人看来,“他”年前在御花园遭了一次祸事,徒生许多波折,  如今痛定思痛,不愿抛头露面也是有的。

    可慕徐行自己心里清楚,  他打心眼里不想遇见宫里那些侍君,  尤其是君后燕柏,感觉就像……小三遇见原配,又或者小三遇见小四小五,  万一邬宁还在旁边,  他真是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接受现实容易,适应起来太难。

    所以慕徐行宁可足不出户。

    他就是这样的人,  再怎么举步维艰,也舍弃不掉自尊心,  说好听了是傲气,  说难听了,是固执。

    慕徐行当然知道这并非什么好事,  却无论如何都改不过来了。

    毕竟,他年少时一无所有,  全靠着这点傲气才不止于自甘下贱,  他奴役自己的身体,  糟践自己的五脏六腑,  倾尽所有,  呵护了这颗自尊心十几年,哪能那么轻易就舍弃。

    但在宫中,这是比馊臭的泔水还不值钱的东西。

    徐山已经不是第一次在他面前提及那几个入宫大半年尚未得宠的侍君了,而每每提及,  必要捎带上那风头正盛的沈应。

    都是自幼长在霖京城的世族公子,沈应为何能熬出头?用脚趾头想也晓得,他肯降下身段去邀宠。

    邬宁乃九五之尊,按说任何人在她面前都谈不上有“身段”,可在这封建制度下的父权制社会,有些观念是根深蒂固的,和慕徐行的自尊心异曲同工。

    慕徐行在书房里摆弄着他的瓶瓶罐罐,太专注,完全没有察觉到身后的脚步声,直至双眼被一双微凉的手掌遮住,才恍然回过神:“陛下……”

    邬宁轻笑了一声,顺势环住他的脖颈,侧脸枕在他的肩上,简直有些娇滴滴地说:“我有没有吓着你呀?”

    慕徐行微微摇头。

    在经历了一个又一个辗转难眠的夜晚后,他终于可以控制原主的情绪,不会再因为看到邬宁或看不到邬宁而心口钝痛了。

    与其说控制,倒不如说他帮助原主看清了现实。

    慕徐行经常不厌其烦的劝告慕迟,譬如“你进宫是为了吹枕边风,不是为了谈恋爱”“演电视剧吗?还想着一生一世一双人?”“甄嬛都没你这么贪心,起码眉姐姐得宠她是真心高兴”之类的。

    慕徐行语重心长,有时候甚至像开解他自己,虽然过程不大愉快,但结果终归是好的。

    “听徐山说,你都窝在书房一整日了,也不嫌闷。”邬宁并非询问慕徐行“闷不闷”,因此不等他回答,紧接着又道:“在做什么呢?”

    “洗发水。”慕徐行说着,端起一个小瓶子递给邬宁:“你闻闻,这味道怎么样?”

    邬宁借着他的手凑过去嗅了嗅,伸长了尾音“咦”了一声:“桂花?我不喜欢,呛鼻子。”

    邬宁一向不怎么用熏香,更不搽香膏香粉,衣物上多是淡淡的茶香与墨香,偶尔,会沾染上些许檀木与苏合的气味。

    “那我换一个。”

    “别弄啦,走,我陪你用晚膳去。”

    就这轻描淡写的一句话,足以证明慕徐行还是宫里最得宠的侍君,邬宁对沈应常说“你陪我”,在慕徐行这却换成了“我陪你”,孰轻孰重一目了然。

    而区分轻重的远不止这一点,所以徐山心急,又不是太心急,就时不时的代替慕徐行患得患失一下,慕徐行不配合,徐山也没辙。凭他的姿色,是不能代替慕徐行去邀宠的。

    可这一晚,出了一桩动摇云归楼在宫中至高地位的“大事”。

    邬宁沐浴后会倚在床边看看书,等头发干透了再睡下,宫人们习以为常,没有很紧要的事不会进到内殿打搅。

    眼看将近亥时,徐山熄灭了殿外的宫灯,也准备回房歇息。

    他刚一转身,宫门处忽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徐山扭头一看,竟是琼华宫的秋晚。

    好家伙!怎么又来了!

    徐山心中警铃大作,急忙上前,压低声音道:“陛下和常君已然安置了,这三更半夜的,你要做什么?”

    自那回沈应风寒,秋晚把邬宁从云归楼请去,丹琴就宣誓要与琼华宫势不两立,徐山等人于情于理都要给丹琴撑场子,两边便成了势如水火的死对头。

    秋晚假惺惺的笑道:“我找荷露姐姐。”

    放屁!那不就是找陛下!

    可徐山到底不能拦着秋晚见荷露,而荷露是邬宁身边的人,没道理偏帮着慕徐行,同秋晚耳语几句,便缓步进了内殿。

    徐山心里顿时凉半截。

    沈应敢在这个节骨眼上让秋晚来云归楼,一定不单单是想给他家少爷添堵那么简单,准有要将邬宁请去的借口,一旦邬宁此刻移驾琼华宫,那天亮之后……

    徐山默默合拢双掌,祈求老天爷保佑,邬宁能顾念往日的情分,别叫他家少爷颜面扫地。

    “陛下。”荷露轻手轻脚的走到邬宁身旁,余光扫了眼坐在床榻内侧认真看书的慕徐行,开口道:“琼华宫的秋晚来说,您前儿个给沈侍君出的字谜,沈侍君猜出来了,问是不是博大精深的博字。”

    慕徐行的注意力从书中短暂脱离。

    “呀。”邬宁仿佛很惊讶:“还真叫他猜出来了。”然后笑着说:“早知道他有这本事,就不该同他打赌。”

    慕徐行闻言,沉静好久的心跳忽然又猛地一颤,他看向邬宁,邬宁刚好也看向他,微笑着,却不开口,似乎要等他先问些什么。

    比如,和沈应的赌约。

    可慕徐行一点都不想知道,就像他不想从徐山口中听到任何有关于沈应如何得宠的消息。

    不过刹那的功夫,慕徐行心中已是百转千回,他自己都意识不到自己在想什么,但确确实实纠结了一番。

    他想,和沈应争宠,相当于和一个十七岁的男孩争风吃醋,真是太可笑了,他根本不需要做到这一步,再过两个月,香皂就会大批量的出现在京中商铺中,这样物美价廉的东西,销量不可能差。

    邬宁急缺银子,必会明白他的重要性,他完全可以以此作为筹码。

    至于他与沈应谁更得宠,就无关紧要了。

    没错,无关紧要。

    相较慕迟,慕徐行是内敛的,他环住邬宁的手腕,一点点收拢五指,眼神中流露出些许恳求的意味,说实话,少得可怜,不盯着他则难以察觉的恳求。

    这对邬宁而言显然不够。

    邬宁轻声吩咐荷露:“你先下去吧。”

    “先下去”“下去”,又是一字之差,又是天壤之别。小皇帝的语言艺术令慕徐行感到烦闷,他不自觉的将这种情绪写在了脸上。

    邬宁几乎是用欣赏的目光看着他微微蹙起的眉头和眼里洇起的柔润水意。

    快了,就快了。

    邬宁忽然有种幼时过生辰,打开贺礼盒子前对于未知的兴奋,可她掩饰的很好,面上只有逐渐加深的为难,是想要去见沈应,又不忍丢下慕徐行的为难,是已经做出了选择,但不知道该如何开口的为难。

    这意味着,慕徐行被邬宁从第一顺位挪去了第二顺位。

    慕徐行的烦闷仿佛万千河流汇入滚滚江水,力量骤然变得磅礴了,无法控制了,那是突然而至且不可理喻的危机感,可以冲垮沿途的一切  ,石桥,房屋,草木,生灵,以及理智和自尊。

    邬宁只觉手腕一紧,身体像咬住钩的鱼一样被拖出了水面。

    慕徐行把她扯到了怀里,有点蛮横的搂住了她的腰。

    邬宁诧异的抬起头,这诧异不作假,慕徐行此刻的举动不管怎么看都太唐突了,不符合他往日沉稳内敛的脾气。

    事实上,一时冲动维持不了很久。

    慕徐行喉结微动,不清楚自己在做什么,也不清楚自己接下来该做什么,他抱着邬宁,就像抱着一颗看不到倒计时的定时炸弹。

    可炸弹是冰冷的,邬宁的身体却是柔软温热的,隔着月白丝绸的寝衣,慕徐行能感觉到那无法用数学公式论证的曲线。

    邬宁挣扎了一下,两个人挨得更为紧密:“你弄疼我了。”她埋怨,试图将手抽离。

    她的手让慕徐行想到了那个充斥着黑暗和喘息的夜晚,慕徐行凝视着她殷红湿润的唇瓣,小心翼翼地,慌张无措地低下了头,他紧闭双眼,用一种很青涩懵懂的方式亲吻着邬宁。

    邬宁感受到贴在后腰上那愈发滚烫的手掌,悄悄弯起嘴角。

    她很满意慕徐行的生疏,这说明在此之前,慕徐行没有亲吻过别的女人,可生疏同样代表平淡,不能在邬宁心里掀起任何的波澜。

    但是,慕徐行长进的很快。

    他有着慕迟的记忆,迈出第一步后,他完全清楚该如何走第二步,本能让他无师自通,也掀开了在他胸口积压许久的巨石。

    在床笫之欢一向占据优势的邬宁,生平第一次落了下风。

    慕徐行用膝盖顶住她的腿窝,将她按在床围上的瞬间,邬宁忍不住惊呼出声:“你做什么!”

    与无理霸蛮的举动不同,慕徐行声音温吞吞的,简直满怀愧疚:“陛下……就这样……我不想你看着我。”他近乎温柔的拥紧邬宁。

    而邬宁背对着他,雪白的肩膀布满星星点点的红痕,喉咙里溢出声声低吟,以玉簪绾起的青丝已然散乱,一缕缕从耳后垂落,黏在汗津津的脖颈上。

    疯了,慕徐行一定是疯了!

    邬宁跪的双腿发软,却不肯卸下力气向后依靠,好像身后是什么刑具。

    她终于明白,小迟,那个看起来总是很莽撞的小迟,其实已经在竭尽所能的克制自己了。

    慕徐行不懂克制,只是挨在邬宁耳边,很轻很轻地说:“陛下……我会帮你的……”

    灼热的呼吸钻进耳朵里,让邬宁头皮发麻,后腰酸痒,再也撑不住,向下坠落,脚趾绷直,彻彻底底的溃不成军。

    慕徐行将脸埋进她的颈窝里。

    到最后,也不敢直视她。

    慕徐行憎恨自己的怯懦,却更怕在邬宁眼里看到这具年轻的身体。

    ……

    荷露在外殿等了很久,听到里面传来的动静,不禁面红耳赤,拢着双手走到院中,叫冷风一吹,热度方才退下。

    “荷露姐姐。”秋晚预感不妙,悄声问:“陛下她……”

    荷露淡淡道:“陛下已经安置了。”

    秋晚咽了咽口水,从腰间解下荷包,暗暗塞到荷露袖中:“给姐姐添麻烦了。”

    银子不多,算份心意,荷露笑着将秋晚拉到一旁,低声嘱咐:“回去告诉你们侍君,鹅毛被风托的再怎么高,也不能老在天上悬着,更不能指使风往哪边吹,摸着良心说,我这话是难听了,可要不难听些,想必你们侍君也不会放在心上。”

    秋晚沉默。

    沈应终归年纪小,很容易被宠坏,她也是,明知不该来,可偏叫沈应一哀求就心软了。

    荷露仿佛看出她的心思:“再者,咱们在宫里为奴为婢,如履薄冰,不过是为了来日能有一份体面,好衣锦还乡,光宗耀祖,千万别被眼前一点荣辱冲昏了头,不能忘了,宫里这些侍君,都是陛下的人,咱们服侍的,是陛下。”

    “多谢荷露姐姐提点……”

    “行了,你早些回去吧。”

    秋晚施了一礼,转过身,见徐山领着琴棋书画站在花坛旁,五双虎视眈眈的眼睛目不转睛的盯着她看。

    秋晚笑了笑,随着阵阵寒风无声的离开了云归楼。

    徐山目送她的身影消失在甬道拐角,快步跑到荷露身旁,憨憨厚厚的一笑:“荷露姐姐,你刚刚同秋晚说了什么啊?”

    荷露轻叹了口气:“废话。”

    “啊?”

    “甭管我说了什么,人家若没往心里去,那就是废话。”

    徐山谄媚道:“姐姐同我说,我保准一字不漏的刻在骨头上。”

    “当真?”

    “当真!”

    “那我便背一背千字文吧。”

    “呃……”

    荷露很少这么不正经,真把徐山给弄愣了,好半晌没接上话。

    荷露被他逗笑,虽然也没什么可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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