邬宁于年前七月在宫中修建藏书阁, 欲搜罗天下古籍,重新纂修篇章,而春闱后的这批新科进士正好派上用场, 凡是二十出头的年轻进士无一例外都入了宫, 成为可以行走御前的郎官。
虽然在藏书阁当差名义上只是修撰古籍, 但实际上却是帝王门下的清客,这对他们来说自然是好事, 毕竟以他们的年纪和资历, 若按照正常流程恐怕要苦熬十几载才能真正在京中立足, 而入了宫, 身处天子近前, 相当于走了一条寻常官员难以想象的捷径。
只要把陛下安排的差事办妥了,得到陛下的赏识, 他日入朝为官高居人上那还不是轻而易举。
所以郎官们一个赛着一个的拼命, 说是头悬梁锥刺股也不为过了。
邬宁打心眼里喜欢这些年轻人。
诚然,这一批的新科进士中, 他们不算最有才华的,远远比不上那将近花甲的状元,可那状元数十年如一日的埋头苦读, 一朝考取功名便觉得此生足矣, 再折腾不出什么花样。
反观年轻进士, 或许才华并不出众, 却各个怀有雄心壮志, 肯为着前程殊死一搏。
而闭塞视听的寒窗之下与这暗潮汹涌弱肉强食的官场又是两种完全不同的模样,或许用不了多久,他们便能有独当一面的本事。
燕家一倒台,朝中必会腾出不少空位, 邬宁还指望着拿他们顶上去,更免不得费心栽培,因此隔三差五就要去藏书阁转悠一圈,对得力的郎官恩宠丝毫不亚于宫中侍君。
邬宁笼络人心向来无需金银宝物,豪宅田地,只时不时赏赐一道菜,一件衣裳,足够郎官们对她忠心耿耿。
不过她这种笼络人心的方式,实在显得有些暧昧,任谁看来,她对郎官们的关怀都掺杂着欲念。
邬宁不在意于野史上留下一笔贪恋美色的恶名,反正古往今来亦有不少私底下行事荒唐的帝王,只要天下太平,四海归顺,一夜御七女都能被歌颂雄风不倒,她这点小打小闹又算得了什么?
邬宁唯一担心的就是慕徐行。
如今的慕徐行和最初不太一样了,偶尔也会耍点小脾气,几次下来,邬宁大抵摸清了他的秉性,他很受不了被冷落和忽视,尤其是有旁人在跟前,若一盏茶的功夫不理会他,他便会露出幽怨又矛盾的目光。
说老实话,邬宁一天到晚够累的,真不愿意总哄着他,可不哄,这股子怨气日积月累很容易憋成一道惊雷,正所谓不怕一万就怕万一,邬宁既见识过慕徐行的能耐,又如豪赌般将掌管少府与藏书阁之权交付于他,自是得尽可能的小心谨慎。
“臣等参见陛下。”
“平身吧。”
邬宁目不斜视地走到慕徐行身旁,先对着他盈盈一笑:“我就知道你在这,一散朝便来了。”
慕徐行嘴角微弯,也含蓄内敛的笑了一下,但邬宁心里清楚,他是很满意自己这样说的。
“陛下还没用午膳?”
“等你一起,不急。”
慕徐行点了点头,递给她一本账册:“这是上半个月少府的盈利,请陛下过目。”
邬宁其实比慕徐行更早看到少府呈进宫的账册,却只佯装没有看过,将慕徐行的手腕轻轻向外一推:“我是最放心你的,何况,我哪里看得懂这些东西,你不是难为我嘛。”
三言两语,被她拖长了声,说得娇娇柔柔,叫人听了心里一阵酥痒。
郎官们忍不住悄悄抬眼,望向站在书案前的女帝。
她身着帝王冕服,繁重而华贵,发髻不知为何有些松散了,几缕青丝从鬓间垂落,衬的肌肤白皙如雪,又有一点血色由内而外的渗透出来,仿佛冬日里盛开的红梅。
“小庄呢?”那双内勾外翘且含着几分笑意的眼眸忽而落在一众郎官间,明亮,灵动,却不失帝王威仪。
“臣,臣在……”
被唤作小庄的郎官缓缓走出列中,他躬着身,低着头,紧盯着自己的鞋尖,声音细弱蚊蝇:“陛下有何吩咐……”
此等拘谨畏缩的姿态,简直不如宫中内侍,以至于那张尚且称得上清秀的面容也跟着大打折扣。
邬宁倒是可以理解。
像小庄这样出身贫贱的寒门子弟,必是一家老小倾尽全力供他读书,在狭小的乡里终日苦捱,根本没见过多少世面,这一入宫,等同于一步登天,会拘谨畏缩也在情理之中。
但以他极为有限的学识和见识,考取三等进士,已然称得上天赋异禀。
若小庄没有入宫,多半会被外放到县乡做个小小衙吏,凭他的资质与刻苦,在尔虞我诈的官场浸淫数十载,或许是有机会从容不迫的站在邬宁面前。
可那会估摸着黄瓜菜都结冰了。
“朕前几日不是让尚服局给你做了两身新衣裳,为何不穿?”
“御赐之物,微臣,微臣怕染上脏污……”
邬宁看着他袖口的墨痕,轻笑了一声道:“衣裳就是拿来穿的,脏了吩咐宫人浣洗便是。”
小庄依旧低眉顺眼:“多,多谢陛下……”
邬宁伸出修长纤细的手指,为小庄理了理衣领。
小庄浑身都在发颤。
“陛下。”慕徐行忽然开口道:“是时候用午膳了。”
邬宁缓缓收回手,心里有一点烦闷,觉得慕徐行这样子很像从前对她指手画脚的燕柏。她自认对慕徐行已经够好了,怎么还不满足?
霖京城四季分明,时至五月底,便日渐炎热了,天上的云如棉絮一般随风而动,聚了又散,散了又聚,晌午这会刚巧云层厚重,将烈日遮挡的严严实实,偌大的皇宫无不阴凉。
一阵微风袭来,花香馥郁。邬宁心情才有点起色,就听慕徐行说:“庄瑜已有妻室。”
“谁?”
“……”慕徐行沉默片刻:“小庄。”
“哦,原来他叫庄瑜,他有没有妻室,与我有何相干?”邬宁笑意更甚,亲昵的勾住慕徐行的手指:“你不会以为我看上他了吧?这种醋都吃?”
“那陛下为什么,对他格外关照。”
“可造之材,理应关照。”
慕徐行的语速一下子变得很快,一气呵成,毫不停歇地说:“我实在不能理解陛下为他整理衣领与他是不是可造之材有什么关系。”
邬宁有理有据,坦然且坦荡:“他嘛,太胆小了,我不过是练练他的胆子,你想啊,等他什么时候连我都不怕了,还会怕旁人吗?”
慕徐行紧抿着唇,显然没有被完全说服,只是以他的身份不能再继续与邬宁争论下去。
“好啦,你要是不喜欢,我往后就不这样了。”邬宁勾着他的手指,轻轻摇晃:“嗯?”
慕徐行垂眸,如同被蛊惑,微不可察的“嗯”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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