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要入秋, 夜里寒凉,露水更重,这破败的小屋只有厨房勉强能住两个人, 慕徐行不顾曹全苦苦相劝,将厨房让给了受伤的老汉和身为姑娘家的陈莺儿。
躺在水井旁的枯草堆上, 望着漫天如湖水波光般的繁星, 慕徐行止不住的叹气, 徐山则是止不住的翻来覆去。
“这虫子都快把我吃了,也不知道郭峰有没有顺利回京。”
“……”
“少爷, 你怎么不说话?”
“说什么?”
徐山浑身奇痒无比,觉得哪哪都是跳蚤:“横竖睡不着,说说话还能打发时间。”
慕徐行闭上眼睛, 耳边总有窸窸窣窣的动静,那是隐藏在黑暗中的虫子,他曾经最为恐惧的,如今竟不值一提了:“好,你说吧,我听着。”
徐山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便将今日与陈莺儿讲爱情故事的事拿出来解闷。
慕徐行不由自主的笑了笑:“你真是编瞎话不打草稿。”
“我还不是为了给少爷你挡下桃花劫, 用心良苦啊, 不过说真的,莺儿姑娘拾掇一番确有点姿色。”
“是吗?和“少夫人”相比如何?”
“那自然是没得比,“少夫人”是我见过最最貌美的女子。”
慕徐行抿唇,从怀里掏出一方手帕, 那是邬宁经常带在身上的,虽然被慕徐行拿来有一阵子了,但仍有一丝余香, 似檀非檀,似墨非墨,是长久伏案批阅奏折所沾染上的气息。
慕徐行不得不承认,他很想念邬宁。
自他穿越到这个世界以来,还没有和邬宁分开过这么久。
“你这话我记着了,等回去之后一定说给她听。”
“不晓得什么时候才能回去,我真想痛痛快快的洗个澡,再痛痛快快的大吃一顿,你呢少爷,你想干嘛?”
慕徐行双臂抱怀,侧过身去,背对着徐山,语气里凭空冒出几分轻挑:“大人的事小孩少打听。”
徐山一怔,好半天才反应过来,猛地坐起身:“我找曹全睡去!”
……
郭峰身手再好,也抵不住全凭两条腿,翻山越岭走捷径,还是用了足足两日才赶到京城。
“你说,你们恰好救下了一个疫诊的神医?这未免太恰巧了,当中会不会有诈?”
郭峰思虑片刻,很笃定的说:“只是巧合。”
邬宁有些无奈的笑了。
慕徐行真不愧为天命之子,落难时都能撞个大运,想来要不是她早早把慕徐行弄到宫里,这神医必将成为慕徐行麾下的一员猛将,哪里还会这么精忠报国。
“好,你下去歇着吧,等朕腾出手来,一定会重重赏你。”
“多谢陛下,微臣告退。”
郭峰前来回禀时,邬宁正与兵部尚书商议调兵之事,因此他一走,兵部尚书便道:“陛下!这邬振竟歹毒至此!实为天理所不容!臣以为应当写一篇声讨他的檄文,将他的罪行昭告天下!”
邬宁小鸡啄米似的点了两下脑袋:“好主意好主意。”
“呃……那可要派兵接应常君?”
“不急,邬振是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几天了,事情平息了再让他回来也不迟,朕如今只有一桩烦恼,就是怕百姓埋怨朕明知淮北王要造反还置之不理,任由叛军四处作乱,不过爱卿刚刚已经替朕解决了这桩烦恼。”邬宁越说越高兴,咧着嘴笑出声:“朕怎么就没想到呢,他邬振造反又不是朕的错,要埋怨也该埋怨他呀!”
兵部尚书:“……”突然成了爱卿,有点无所适从。
邬宁摸摸下巴,又有了一个新问题:“让谁来写这篇檄文才好呢,得有文采,还得言辞犀利,一针见血。”
“臣倒是有个绝佳的人选。”
“你说你说。”邬宁眼睛亮晶晶的看着兵部尚书,像是把他当成父亲一样的靠山去依赖。
兵部尚书不自觉挺了挺腰:“此人便是季思礼季侍应,他的文章在京中那是有口皆碑的刚正不阿,字里行间有种浩然之气,既能令百姓信服,又能声讨邬振。”
“啊……”
“陛下觉得不妥?”
“也不是,我还想着再给邬振编造几个令人发指的罪名呢,你说季思礼刚正不阿,他能给朕胡编乱造吗?”
“……”兵部尚书想了想,也玩笑道:“季侍应在宫里,哪知外边的事,自然随陛下怎么说,他就怎么信了。”
邬宁乐呵呵的一拍手:“对!爱卿不愧是爱卿!一语点醒梦中人!事不宜迟,朕现在就去找他,调兵之事就要爱卿多多费心了,切记,不用一人之兵,免得引狼入室。”
“臣自当谨遵陛下旨意。”兵部尚书心里非常愉悦,觉得燕家一倒台,他和邬宁之间就亲近起来了,这种超乎君臣之礼的亲近可了不得,邬宁以后肯定会重用他,所以临走临走还开了个玩笑:“陛下别忘了,去找季侍应的时候,要装的义愤填膺些。”
“爱卿放心,妥妥的。”
邬宁出了宫门,没走出多远,脸上的笑意便收敛大半。
荷露早习惯了她动不动变脸,很不以为然:“陛下真要让季侍应写这篇檄文?”
“那不然你说叫谁来写?季思礼确实挺有才气的,让他再宫中萎顿这么久,也是时候给他一个大放异彩的机会了。”
“陛下果然慧眼识珠,知人善用。”
邬宁斜睨荷露一眼,没好气地说:“你是今日才知道朕慧眼识珠知人善用?以前都没这么想过呗?”
荷露整日不离邬宁左右,她真生气假生气还是能看得出来,因此抿嘴笑道:“怎么会呢,奴婢一直都这么想的,不说郑大人,单看慕常君……”
邬宁忽然停下脚步,转过身盯着荷露,黑漆漆的眼珠里看不见一点亮光:“慕徐行怎样。”
荷露当即跪下,身后的随从也跟着跪了一地:“奴婢失言,还请陛下恕罪。”
“……瞧你,真不经吓。”邬宁短暂的沉默后,和颜悦色的将她搀起:“我还以为你如今都不怕我了呢。”
荷露稳住微微打颤的双腿,故作镇定:“天子一怒,伏尸百万,奴婢可受不起,陛下快饶了奴婢吧。”
“没出息。”邬宁敲敲她额头,扭身走了,步伐轻快的如同无忧无虑的小姑娘,仿佛刚刚那一眼只是与荷露玩闹。
荷露却不能当做是玩闹,她太清楚邬宁那一眼里有多少忌惮与考量,隐隐像是……怕她参透什么秘密。
荷露有种预感,如果她真的参透了这个秘密,必会惹来杀身之祸,她强迫自己不要深想,就当今日这件事从未发生过,可跟在邬宁身边久了,揣摩圣意已经成为本能,她不由自主的萌生出一个念头。
邬宁是早知慕徐行有过人之处,才会在慕徐行初入宫闱时便给予万千宠爱。
……
季思礼文采斐然,恃才傲物,气性又大的不得了,的确是写声讨檄文的最佳人选。
邬宁一踏入他的宫门就开始演“义愤填膺”,将邬振意图散播瘟疫的事连同自己在路上编造的罪名一股脑的说给季思礼听,甚至还摔了一套茶盏。
可季思礼一点都不捧场,就默默坐在那看她演,搞得邬宁很是尴尬。
“你都不生气吗?”
“陛下想让臣写檄文,用不着亲自跑一趟。”
“哦……你猜到了,不早说。”邬宁两辈子以来就没这么尴尬过,摸摸眉毛,底气不足地问:“你,你要写吗?”
邬宁底气不足在于当初季思礼向她为父亲求情,她很不客气的为难了季思礼一把,这会季思礼若应承下来,敷衍了事,她也没辙。
“陛下所言可全是真的?”
“那自然……也不全是真的。”
季思礼嘴角微动,丝毫不给邬宁留情面:“陛下身为一国之君,怎能这般信口开河。”
邬宁真是后悔当日为难季思礼了,又不是不知道他记仇,何苦来找这不痛快。
不过季思礼这一本正经的样子,倒是让邬宁端正了姿态:“兵者诡道也,此乃为国之策,真又何妨,假又何妨,若他邬振篡位事成,来日编纂晋史难道就不会往朕身上倒污水?叫朕遗臭万年?”
“陛下早这样说不就完了。”
“你——”
邬宁握紧拳,深吸了口气:“一句话,写还是不写。”
季思礼微微颔首:“臣可以写,不过臣有个条件。”
“朕先听听看。”
“臣想去藏书阁当差。”
真是巧了,邬宁早有此意,本打算等这些事都尘埃落定再行安排,季思礼偏主动提出来,那么……
邬宁假模假样的深思了一会:“你这个条件……”
季思礼道:“是否正合陛下心意。”
???
他怎么突然间脑子就灵光了?
“你少自作聪明。”邬宁今日已经足够出糗,不能再出糗:“看看你檄文写的如何吧,藏书阁可是不养闲人的。”
季思礼起身,撩开衣袍,向邬宁行了君臣大礼:“臣定竭尽所能,不负陛下厚望。”
邬宁暗暗咬牙,碍于这君臣大礼,还得跟着起来扶他一把:“你不负朕厚望,朕也不会负你十年寒窗。”
“陛下。”季思礼忽然握住她的手腕:“倘若,倘若臣……”
方才还能言善道的人,莫名半吞半吐支吾其词,显然是他接下来要说的话有些大逆不道,超乎他所认知的礼数了。
邬宁想来想去,也就一件事值得季思礼如此。
“千百年间就出了朕这么一个女帝,历朝历代就朕的后宫里全是男子,可谁敢说后无来者?凡事都要有人去开这个先河,做第一个吃螃蟹的。”
“陛下的意思是……”
“朕的意思是……”
邬宁挣脱他的桎梏,挑眉一笑:“你不是很会自作聪明吗?自己慢慢琢磨去呗。”
“……”
“明日一早,命人把檄文送去延和殿,朕还有政务,恕不奉陪啦。”
邬宁朝他挥挥手,心情极好的领着一众宫人离去。
季思礼看着窗外逐渐愈发模糊的那道身影,不自觉扬起嘴角。
“侍应。”宫人欣喜不已道:“看样子咱们终于要熬出头了,明日侍应可一定要亲自把檄文送去延和殿。”
季思礼抿唇,脸上的笑意荡然无存:“别胡言乱语。”
宫人看出他没有邀宠的意思,忙问:“为何?侍应难道不想……”
“住口!”
季思礼比任何人都清楚,鱼和熊掌不可兼得。
而他志不在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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