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古帝王多疑心,  邬宁不能免俗,郑韫三言两语便令她对慕徐行存了猜忌。

    然民生乃国之根本,孰轻孰重一目了然,  邬宁还不至于为了一点猜忌就阻碍这天下大业。

    虽是如此,但也不好继续放任慕徐行在外面折腾了。

    邬宁决定亲自跑一趟德旺县。

    “陛下,  前头不远便是驿站,  可要稍作歇息?”

    “嗯。”

    邬宁倚在马车里,双目紧闭,轻摇着团扇,  口中念念叨叨:“秋老虎,  毒日头,当真要热死个人呢,  我都快喘不上气了。”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出门在外到底不比宫中,荷露一边帮她扇风纳凉一边说道:“不晓得常君见着陛下会作何反应。”

    邬宁意味不明的轻笑了声,  反问荷露:“你以为他是惊多一些,  还是喜多一些?”

    “自然是喜多一些。”荷露神情笃定。

    邬宁撩开窗上的纱帘,向外扫了一眼,  那炎炎烈日下是翻滚的麦浪,  大晌午的仍有不少佃农在垄沟里赤膊劳作:“我叫你预备的衣裳呢?”

    荷露道:“在包袱里,是王尚膳入宫前的旧衣,  奴婢找了一圈才找着这么一个与陛下身量相仿的。”

    “稍微小点也无碍。”邬宁调整了一下坐姿,  说:“等到了驿站,让随行的侍卫和官员都换上旧衣,切记行事不可太张扬。德旺县的百姓才经历过匪兵洗劫,正是困顿之际,若朝廷中人各个衣着华贵,  高高在上,百姓定会心生怨怼。”

    邬宁其实完全不必浪费口舌向荷露解释自己的用意。

    荷露心里十分清楚,邬宁是将她当做心腹看待,才会这般毫无保留。她在被燕柏调到御前贴身服侍邬宁前,还只是个端茶送水的二等宫婢,之所以能有后宫与前朝人人敬重的今日,与邬宁明里暗里的指引脱不开干系。

    搁在一年前,她怎敢想自己有朝一日能与天子谈论国政,就如同茶余饭后闲聊家常。

    荷露知道,只要她与邬宁始终一条心,凭着她与邬宁的主仆情分,她未来的路便是一眼望到头的坦荡荣华。

    不出意外的话,她会由邬宁赐婚,带着十里红妆,嫁到朱门绣户的官宦人家,做个说一不二的当家主母,而她的子女也将一生顺风顺水,泼天富贵。

    因为,她活在这世上一日,邬宁就会照拂她一日。

    但荷露总觉得,这并非她想要的。她有时会梦到面容模糊的姐姐,梦到姐姐被卖进青楼前紧握着她的手,眼含热泪说的那一番话。

    “你以后要好好过,活出个人样,别像我似的,让人当牲口摆布。”

    荷露每每从梦中惊醒,都万分恐惧。

    仿佛她活出人样了,是活出把姐姐当牲口摆布的人样了。

    “欸。”邬宁忽然叹了口气,将团扇探出窗外,撑着轻薄如蝉翼的纱帘,望着金黄绵延无边无际的麦田,略有些遗憾道:“往年为躲这秋老虎,连宫门也懒得出,竟不知错过了此等美景,该带个画匠来的,你说是吧。”

    荷露回神,笑道:“陛下莫不是忘了,随行的郎官中可有不少丹青妙手。”

    “对啊!”邬宁面露喜色,吩咐跟在马车边上的内侍:“叫程敏学依着此景给朕做一幅年丰时稔图,告诉他,朕要挂在延和殿的。”

    年丰时稔图。

    荷露看向田埂间一个头扎布巾、身穿麻衣、手持着镰刀挥汗如雨的女子,目光不由自主的落在女子腰间那条孝带上。

    她的丈夫大抵死在不久前的兵乱中。荷露想,她家里或许还有老人与孩子,因此她不得不用这副柔弱的身躯支撑起一家老小的生计,这可怜又苦命的寡妇,后半生将脚步不停的弯腰劳作,无暇再为死去的人悲痛。

    而在邬宁眼里,她只是年丰时稔,盈车嘉穗的点缀。

    “陛下……”

    “嗯?”

    荷露话涌到嘴边,又生生的咽了下去。

    邬宁并非不懂百姓疾苦,可邬宁身为帝王,不能容许这些疾苦绘于纸上,流传于世。

    “陛下发髻有些松散了,奴婢替陛下梳整一番吧。”

    “不急,等到了驿站再弄,我且得洗把脸呢。”

    没一会的功夫,马车陆陆续续停在了驿站外,虽是官家的驿站,但挨着贫瘠的德旺县,房屋瓦舍常年不得修缮,也略显寒酸破败。

    邬宁往楼梯上走,每踏出一步都咯吱作响,她止不住心惊:“这木头怎么都糟烂了,就算没银子,找两块木板钉一钉不行?”

    邬宁此番离京并不打算亮明身份,带着荷露也是为掩人耳目,只对外宣她与荷露都是陛下身边的宫女,回宫后要将这一路的见闻转述给陛下,别看无官职在身,这可比钦差大臣更有分量。

    引路的驿长忙解释道:“姑娘有所不知,驿站事多繁杂,驿卒尚且不够用,要修缮的地方又不止一处,总要可着要紧的先来,当真不是懒怠。”

    邬宁垂眸看了眼他的手,的确是双操劳的手,便不再多言。

    待邬宁换好衣裳,重新梳妆,一干人等继续朝着德旺县的方向前行,德旺县的新县令得知朝廷官员来此巡查,匆匆到县外相迎。

    邬宁的身份不方便露面,只命随行的少府监去应付。

    少府监很识趣,开口就问县令:“不知慕常君此刻身在何处?”

    “常君昨儿个一夜未眠,正在府衙内院里歇息。”说完,县令有些手舞足蹈的夸赞起慕徐行,把他夸的那叫一个天上少有地上难寻。

    少府监不能不附和,毕竟他也算是在慕徐行手底下办事。

    隔着两驾马车,他俩赞许慕徐行那些话一字不漏的传进了邬宁的耳朵里,邬宁心中莫名有点别扭。

    前世慕徐行也是这般人人称颂的,连战场上的对家都要唤一声徐行公子以示尊重,对比之余就更衬得邬宁昏庸无能了。

    没想到今生慕徐行一来就入了宫,竟还能博一个好名声。

    “哼。”邬宁忍不住龇牙,向荷露埋怨,一副要让荷露评评理的模样:“是朕派兵助百姓抢收,朕也主张改革农具,这县令一字不提朕的好?”

    然不等荷露断官司,她又说:“我到府衙瞧瞧,你就跟着少府监先去客栈安置。”

    “啊……那陛下今晚宿在何处?”

    “废话。”

    邬宁推开车门,夺过侍卫手里的缰绳,干脆利落的翻身上马,眨眼间便扬尘而去了。

    县令都没看清马背上的是男是女:“这?”

    少府监摸了摸胡须,心道果真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瞧给陛下心急的,不过嘴上仍冠冕堂皇:“那是陛下钦点的特使,有要紧事禀报常君,所以先行一步。”

    德旺县与其说是县城,倒不如说是占地极广的村庄,城内商贾富户少之又少,府衙坐落其中格外明显。

    邬宁快马加鞭,不多时便到了。

    说来也巧,一进府衙便迎面遇见了曹全。

    邬宁朝他摆摆手,免了礼:“你这是要干嘛去。”

    “听闻朝廷来人了,小人想着去看看。”

    “怎么,急着回京了?”

    “没有没有,能服侍常君是小人的福分!”

    “那还愣着干嘛,带路啊。”

    邬宁猜得不错,曹全的确是有些心急,他好不容易才在京城攒下那么多人脉,仕途有了点起色,若跟着慕徐行在德旺县耗上一年半载,他之前的筹谋岂不全泡汤了。

    不过看到邬宁的一瞬间,曹全就踏实了。

    陛下亲自来接,慕徐行没道理不跟着回去,慕徐行回去,他自然也能回去。

    曹全高高兴兴的把邬宁带到慕徐行的住处:“常君一早才睡,这会怕是还没醒呢。”

    邬宁不自觉的深吸了口气,轻轻推开房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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