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黑的时候,木轾带着木轲的尸体回来了。伤的送医,死的埋掉,除了日常鸡飞狗跳的厨房,难得见双胞胎住处人来人往如此忙碌的景象。木杧觉得自己前段时间真是瞎操心,那弟兄俩一个伤患,一个病秧子,手底下也没有可用之人,处境看似危如累卵,却原来外松内紧,早有准备,排兵布阵只等猎物自投罗网。这一次行动,木轩甚至没有出面,仅凭木轾指挥着那支良莠不齐的临时护卫队,就送了木轲性命。

    由此,木杧又得出三个结论:一,双胞胎到底是双胞胎,就算是病秧子,那也是流淌着木家怪物血的病秧子,是她小瞧了那位弟弟;二,双胞胎还是提防着她,很多事都不会告诉她;三,即便是那些告诉她的,也别太当真。不过木轩的伤口倒是真的裂了。木杧发现自己似乎总能撞上这家伙受伤的时候,并且每次伤势反复都跟她脱不了干系。

    看看时钟,早过了饭点,四下转一圈都不见两位帮工的影子,回到厨房果然空无一人,大概还在别处忙着,看来今日的晚餐(夜宵?)只能靠她了。麻利地把木轾的药煎了,生梨切丝加料一并煮上。今天情况特殊,餐食就简单点,蛋炒饭吧。原定的牛肉羹也来不及做了,冲个紫菜汤对付一下。木杧仿佛已经看到餐桌上哀鸿遍野的惨状。刚从筐里取出一枚鸡蛋,一人走了进来,木杧估摸着不是就是八二,脑子里都开始分派起差事,抬头一看却愣住了。

    来人见她看过来,微微一笑,问道:“晚餐吃什么?”

    木杧慢悠悠地将手中鸡蛋磕进盆里,这才用一种“你感觉一下,我其实不大想搭理你”的冷淡口吻答道:“蛋炒饭。”

    对方不为所动,语气愈发诚恳:“有什么我能帮上忙的么?木和木八二眼下都抽不开身,我想你这边也许缺人手。”

    木杧诧异地重新审视起面前的人:大概是身份公开后没了伪装的必要,木轾的态度倒是亲和了许多,跟木杧印象中双胞胎的冰山形象相去甚远。怎么这位弟弟居然是个自来熟么?他是不是忘了他兄弟二人沆瀣一气诓骗她这回事了?他不知道他跟他那腹黑哥哥一模一样的脸让人一见就会生出打人的冲动吗?

    不过冤有头债有主,弟弟充其量只是个从犯,帮着自家兄弟坑外人也无可厚非。现在人家笑脸相询,主动帮忙,她一时倒也不好发作——何况她的确缺人手。

    一通心理建设之后,她道:“那你把这筐鸡蛋打一下。”有人搭把手,牛肉羹应该够时间做。

    木轾也不多话,在桌边坐下,拣了枚鸡蛋,照着进门时看到木杧打蛋的手势,将鸡蛋在盆沿上一磕。然而还没等他有下一步动作,散掉的橙红色蛋黄已经混着透明的蛋清涌出。他反应倒也快,及时将手移到盆中,蛋液便从过大的裂缝里拖泥带水地淌下来,盆壁上也沾了不少。木轾看看盆里原先那只浑圆蛋黄,再看看自己这边蛋黄蛋清蛋壳的混合物,默。

    木杧也不管他,拿出两大块牛里脊和一盆一早泡发好的香菇,清洗切片剁碎,期间抽空揭开两口砂锅,用长柄勺搅了搅,药材和梨子的味道立刻飘了出来。

    木轾刚挑净盆里的碎鸡蛋壳,正取了第二枚鸡蛋在盆边比划掂量着出手的角度和力度,闻到熟悉的中药和梨膏香,愣了愣,踌躇道:“之前帮着轩骗你,你不介意?”

    “怎么可能!”木杧眼也不抬一下,“只不过这药泡都泡了,不煎掉也是浪费。”

    “我现在道歉还来得及么?”

    “有点晚,但比你哥强些。看来你兄弟俩除了口味,品性也大大不同。”

    听木杧的语气没有过于怪罪的意思,木轾自在不少,重新将注意力放到鸡蛋上,“性格上的确有点,不过口味的话,我跟轩差不多的。”

    “呵呵,他退了我多少菜你没看到么?这叫‘口味差不多’?”

    “哦,那些饭菜都是我剩的。”

    “啊?”

    “我身体不好,很多食物都要忌口,吃东西就比较挑,也吃不了太多。轩自己是不怎么挑食的,但是这些年经常跟我互换身份,为了减少破绽,他索性迁就我的饮食习惯,吃得也很清淡。木柃跟你说的那些不吃的食物,其实是我不吃。”木轾边观察盆里“新成员”的情况边说,对第二枚鸡蛋比较满意。

    木杧瞪圆了眼睛,“你俩一个没胃口,一个不挑食,那混蛋还天天让我重做?!”

    “他那是逗你呢!而且你重做的那些他也都吃了,不算浪费。”

    木杧翻了个白眼,气为之结,“我看他就是吃饱了撑的!”

    “我还是第一次看到轩在一个人身上花这么多心思,你跟他……”

    木杧一听这突然支吾起来的语气就知道他想说什么,白眼翻得差点回不来,“没有!绝、对、没、有!!”这算哪门子心思?折腾人的心思么?!他那是心理扭曲,人格障碍!

    “可你们在橱里……”

    木杧咬牙切齿,“那是个误会!”

    木轾索性停下手里的活,托腮瞄着她,“虽然我不是很清楚,但轩突然在年终对决时出手,这并不是我们的计划,事前也完全没跟我商量。我认为,你就是那个让他更改计划的变数。”

    “不如说我就是那个倒霉的人质。”

    “一个不惜动用木槐去保护的人质?”木轾探究的视线恨不能在她脸上盯出个洞来,“他在他最虚弱的时候,把最不该调离身边的人调去护你。”

    “怎么说我也曾关照过他,连木轶也是借我手除掉的,换他这点回报不算过分吧?”其实这话木杧说得没什么底气。橱里一场拌嘴胡闹之后,冷静下来想想,真要算起来,所谓的“关照”只是个假象——没有她,以木轩的能耐也未必会出什么差池。即便多加一份除掉木轶的功劳,那么在安家那场大火里他也已经还了她人情。木轾提出的问题也正是她的疑惑:如果说这些都不是他们的计划,那木轩到底打的什么算盘?

    脑海浮现一张俊美无俦的脸,时而是初见时古树下的冷漠少年,时而是侯家养伤的臭屁小鬼,时而是大火中仗义相救的伙伴,时而又是形同陌路的木家少爷。想起当初分开时别有用心的挑逗,酒醉后记忆模糊的重逢,还有木橱中趁火打劫的吻……忽然一阵心乱!

    木轾点头,“这笔账你俩自己算就行了,我关心的是——木辗和我哥,你站哪边?”

    见木轾并不纠结于那个话题,木杧如释重负,拿起米缸里的竹筒舀米,“你们要是赢了会放我走么?”

    “这恐怕办不到。你身份特殊,我们肯,木主也不会允许。”

    “那就没差了,老实说,你们木家的争斗我一点兴趣都没有,况且不论我站哪边都无关大局。”

    “起初我也这么想,不过现在看来还是轩说对了。木辗重伤未愈,便急着派人把你带走就证明你对他来说的确很特别。”

    “那又如何?如果你们以为拿着我就能威胁木辗什么,那就太天真了。”

    “这就走一步看一步了。选择保持中立是个聪明的决定,至少这样一来,你在木辗和我们这里都可以安心,不会有人伤害你,我来吧。”说着接过木杧手上端的两碗水倒入两口砂锅,又拿起勺子学着木杧的样子搅拌。“之前诸多不便,既然现在你跟轩说开了,我也终于能正式跟你道谢。虽说是误把我当成轩,但还是很感谢你这段时间的照顾。这药膳制作不易,以后还是别费事了。你若有余力,多给我哥做点吃的补补,毕竟他才是能走到最后的那一个。”

    “你哥身体底子好,经得起折腾,不用特意补。有个成语怎么说来着?哦,过犹不及。他没问题的,祸害遗千年嘛!”

    木轾呛了一口,本来咳嗽就没好,这一呛刺激了气管,立刻引得好一阵咳,脖子涨得通红。

    “你没事吧?”

    “没事,这么多年,我早就习惯了。近来状态算是比较好的了。有时候想,早点死了也未尝不是种解脱,轩也不用再受我拖累,但总还是放心不下他,总想着或许有一天,我也能起到点作用,为他做点什么。”

    看见木轾脸上落寞的神情,忽然就觉得他很可怜。同为木家子嗣,旁人都奔着至高无上的那个位子,吃再多苦、经历再多凶险,总有个盼头,他却在一开始就被判了死刑。从小向死而生,拖着病弱的身子如风中残烛般苟延残喘,就像在群星闪耀的天幕中最黯淡的那颗星,从未绽放过光芒,也永远无法绽放出光芒。

    “那个,话也不能这么说。从另一个角度看,木辗的实力和手底下笼络的势力跟木轲压根就不是一个级别的,本来想要动他难如登天。但托你这个弟弟的福,所有人包括木辗在内都没想到你们双胞胎会是备选种子,这才出其不意打伤木辗。要是没有你,木轩可没这么容易得手。”

    “若是没有我,轩不必顾及我的安危,早就可以认回木家候选人的身份,无论是可靠的手下,还是应对之策都可徐徐图之,根本不必如此冒险。”木轾轻声说,他脸上虽带着笑,细看那双眼中却尽是自嘲。“刚才我说轩不挑食,其实我也分不清他到底是真不挑,还是为了配合我才不挑。类似的事还有很多,他总是一个人默默扛下一切,为我遮风挡雨。只要还有一点可能,他都不会让我站到他前面。我一直就是他的累赘,没有我,他会更加自由。所以这次我很高兴,难得也有我保护他的一天!”

    木杧走到案板前开始切香菇,她背对着木轾,因为他轻声述说的样子让她不忍卒看。这里的人,谁不是一次次倒下,又一次次咬牙站起?哪个不是经受了魔鬼式的训练和鲜血的洗礼才百炼成钢?大家都活得挺不容易的,然而像双胞胎这样相依为命的血缘羁绊,为彼此拼尽全力的觉悟,别说在“沐”,就算在普通人的世界里,也是很难能可贵的吧?

    桃在露井上,

    李树在桃旁。

    虫来啮桃根,

    李树代桃僵。

    尽管看起来不像,但那位冷漠、阴险又腹黑的哥哥,真的是把所有的温柔都给了弟弟呢!

    身后“啪啦”一声器皿摔落的声音,木杧一惊回头,忽感一阵晕眩上头。天旋地转的视野中,木轾已经倒在地上。逐渐模糊的视线努力搜寻着厨房的一切……

    怎么会这样?是谁?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动了手脚??

    然而在想出答案之前,她也昏了过去。

    “我们已经遵照指示把人移交掉了,之后她去哪里不归我们管。”木两眼望天。

    “我只负责转移人质。”木槐毫无愧色。

    于是乎,汇合之后谁都没再管过木杧这个人,直到众人皆感腹中饥饿,发现饭点已过去好几个小时,而厨房还没通知用饭,这才终于意识到情况有异。厨房里摊放着诸多晚饭食材,有些已经切配好,有些只是洗净放在一旁,砧板上切了一半的香菇有几只滚落到地上,本该在厨房里忙活的人却不见了。灶台已经冷却多时,灶上一只熬梨膏的砂锅焦黑,里头的材料也烧得只剩渣。灶下一只摔碎的药罐,药材洒了一地。里里外外找了一遍之后,众人有了新发现,然而并不是什么好消息——不但木杧没找到,连木轾也不知所踪。经过一夜的搜寻,眼看着天已大亮,依旧音讯全无。

    “轾少爷身边本来很多人,最后都被他分派去做事,问了一圈,也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对方反追踪的能力很强,现在也判断不出方位,可要往每个方向都派人也没这么多人手。”木八二两眼望地。

    “依我看,木轾少爷暂时不会有事。首先,杀他对结果并没有影响,让他活着反而更有用处。其次,对方要杀早杀了,根本没必要费事把人转移到其他地方。无论是谁下的手,我认为对方一定会找上门。与其没头苍蝇般分散人力到处瞎找,不如把人先召回,见机行事……”木说话间余光似乎瞥到什么,定睛再看,忽然指着厨房墙壁大叫,“咦?你们看,那墙上是不是有字?”

    众人纷纷回头,只见厨房被油烟熏黄的墙壁上不知何时被人用特殊颜料添上了两行字,那拳头大小的文字在晨光的照射下逐渐显现:

    世事难两全,顾此失彼。

    一朝参商聚,逝者往生。

    众人尚来不及推敲这两句话的意思,就感到地面隐隐传来的震动。所有人第一反应皆是:地震了?!

    下一刻,遥远的地方传来一阵悠远雄浑的长鸣。

    “这是……钟声?这里哪儿来的钟?”奇道。

    “开了。”木轩忽然说,神色很是怪异。

    “什么开了?”话音未落,一阵风刮过,木轩已不在原地。“怎…怎么了?”

    “往生塔。”木槐的脸色同样凝重。

    “什么塔?”

    “你是说禁地那座机关塔开了?!”八二已经反应过来。

    “你立刻从木枋派来的护卫队里抽调十人……不,二十人去往生塔接应,把其余人手全部召回,宅中待命。”

    “怎么接应?那可是禁地……我们进不去啊喂!”八二一句话未说完,木槐已经追着木轩跑得只剩个黑点了。

    最初的往生塔是一座仿木结构楼阁式花岗岩佛塔,高约四十米,七层八角,距今约有一千多年历史。沧海桑田,物换星移,忽然某一天这座砖塔就被划入了“沐”的领地范围。当时的木主突发奇想,命人推倒佛像,焚烧经卷,保留砖塔外观,却在塔内布下重重机关,将昔日佛塔改造成了一座夺命机关塔,几百年间,组织每每在机关术上有所突破,必会对此塔更新改良一番。塔周人工挖出宽百米、纵深十余米的壕沟。壕沟之上架设一座吊桥,作为禁地与外界连接的唯一通道;壕沟底下布满箭簇,掉下去就是个万箭穿身的下场。

    “沐”历来有个规矩:欲金盆洗手脱离组织之人,为防其对外透露“沐”的情报,必经剜目割舌刺聋、挑断手筋脚筋的刑罚,但入往生塔试炼并成功登顶者,则免去一切刑罚任其离去。此塔建成至今四百余年,期间也确有不少人拼死一试,然而入塔的基本都死在机关之下,成功登顶的屈指可数,即便有命走出往生塔,最后也尽皆伤重不治而亡。

    往生塔上楹联牌匾尽数销毁,唯留题有佛塔名的匾额高悬,但这“往生”二字的含义却彻底变了味,可说是对诸天神佛最大的不敬和亵渎。

    “你可想好了,那是有去无回的往生塔。也不确定木轾到底在不在里面,你当真要闯塔?”木槐从后追了上来,远远已经能看到晨雾中那座七层佛塔的轮廓。

    “有去无回是因为那些人太废物。”

    “你觉得以你现在的状况,能比你口中的‘废物’强多少?”

    “其实还是有不少人能从里面走出来不是么?只是出塔之人‘沐’都放任不管,那些人得不到及时救治才会死。你把木三找来,在塔外候着。”

    “疯子。”

    “发疯有用的话,我不介意发疯。”

    “应该不用我提醒你吧,木轾未必真在塔里。”

    “我知道。”

    “知道还要闯塔?你连对方是谁都不清楚。”

    “开启往生塔的机关在塔顶,启动机关的那个人自己也出不去。管他是谁,你只要守在塔外,杀光除我和轾以外所有从塔里走出来的活人就行了。”

    “今天这一出要是木辗安排的,他根本不用亲自动手,随便派个死士入塔即可。无论你是否上钩,于他都没有任何损失,可你一旦选择入塔,却要冒极大风险。”

    “若连他自己都去呢?”

    “什么意思?”木槐嘴上问着,却已顺着木轩朝往生塔望去。说话间两人又奔出一大段距离,一座宽不足一米的吊桥出现在视线中,此刻正在缓缓收起。吊桥尽头,一人将将自桥上一跃落到实地,随即奔入塔内。虽只匆匆一眼,离得又远,但以木槐的目力,已将入塔之人的脸看了个真切。“木辗?!”

    往生塔机关开启后,吊桥便仅容一位试炼者通过。显然,比他们先一步赶到的木辗触发了桥上的重力感应装置。吊桥一撤,往生塔就是个孤岛,除非停掉塔顶机关,否则不会再度放下。

    二人在禁地的百米深坑前停下。就像刑室从不落锁,禁地平时也无人看守。此时,木辗的贴身护卫木柽带着一队人聚在吊桥前,看他们不知所措的样子,似乎也没想到木辗会入塔。擅入禁地者死,这群人又不是木辗,哪敢犯禁?何况即便入塔,只怕也是白白送了性命。木辗一走,这些人群龙无首,此时乍见木轩、木槐出现,皆面露紧张之色。木柽带头拔了枪,其余人也跟着亮出家伙。

    “塔里什么人?”木槐发问。

    木柽没有搭话,提防地盯着二人。

    木槐嗤笑一声,“算了,谅你也不知道。不过木辗住处离这里很远,怎么到得这么快?”

    木柽脸色铁青,“槐大人何必明知故问!这不都是你们算计好的么?!”说着自怀里抖出一张纸扔向二人。纸张轻薄,自然是扔不远的,悠悠朝地面飘落。

    “昨夜收到这张字条后,辗少爷就命我来禁地查探。起初我还不明白他的用意,带人在这里蹲守半日,果然发现你们将木杧关进塔里,为的就是引辗少爷入塔。轩少爷好手段,连往生塔都利用上了。”

    木槐听得有趣,正待再问木柽是否看清劫持木杧的人是谁,可有看到木轾,就感觉身旁的木轩一动,当下顾不了其他,反手一把按住猫腰蓄力的契主,“你身上有伤,我去。”

    木轩眼角上扬,“你会尽力?”

    木槐“嘿”了一声,“我说会,你信还是不信?”

    木轩看着不断升高的吊桥,此时桥面与水平面的倾角已经超过45°,“事关木轾,我谁也不信。”

    “你去也行,先说你把我老婆藏哪儿了。”

    “契约里没这条。”

    “契约里也没说你自己找死怎么算。”

    “我不会死。”木轩微微一笑,骤然一记飞腿横扫木槐面门,随即立掌劈向他扭住自己的手腕,出手狠辣,绝非虚招。木槐未防他突然翻脸动手,一时陷入被动,只得撤手避让。便在这一让的时间里,木轩已弹丸般直射吊桥,几个凌厉的空翻缓解下坠之势,最后稳稳落到对岸,随即身影闪电般没入塔内。

    在场众人一早认定是木轩卑鄙无耻以木杧为人质引木辗入机关塔,陡见他来这么一出,还搞不明白怎么主谋之人自己都进去,就被那一连串流畅至极的动作震得目瞪口呆——这根本就不是人类能达到的程度吧!

    木槐看着那迅速变小最后与塔融为一体的身影,头疼至极:这位爷面上不动声色,嘴上也说得轻巧,到底还是担心木轾安危。平地到吊桥的这段距离,换做他也不见得能够到,木轩身手尚不如他,又是带伤之身,这次可真是拼了命了。对别人就阴险狡诈手段用尽,对他这个孪生胞弟确是没话说。

    一阵风吹起木柽方才扔在地上的那张纸,那上面两行歪七扭八的字在风中张牙舞爪:

    怨憎常会,挚爱别离,所求皆不得。

    心系何处,忧思为谁,挥刀问浮屠。

    这两句打油诗,行文一看便知跟厨房墙上那两句出自同一人之手。佛教云人生八苦,即是: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五阴炽盛。木家人不信鬼神,组织里并无其他与佛教有关的事物。开启机关塔之人留下“往生”、“浮屠”、人生八苦等字句,稍加琢磨便很容易联系到禁地这座佛塔。

    今日之事若排除掉木辗,那么最有可能的设计者就是木家最后那位候选。但那人在木轩这里留下天亮后才会显现的文字,却在掳人之前就提前向木辗发出预警,暗示他关注往生塔动向,从而导致后续一系列动作,木辗都快他们一步。这个时间差代表了什么?

    怨憎常会、挚爱别离、所求皆不得——这已经不是什么“人生八苦”了,完全就是极端恶毒的诅咒。莫非对方针对的只是木辗?那捎上木轾的目的是什么?既然无意让木轩入塔,又为什么在墙上留字?

    木槐自认虽不是什么才智无双的天才,但阅历丰富,洞察力不弱,遇事推敲梳理一番总能断个八九不离十,但这一次却无法理清头绪。又或许,对方根本就是个毫无章法的疯子?

    木杧是被一记惊天的爆炸声吓醒的。耳鸣目眩中,首先认知到的是她又被捆了,这一次不是捆成毛毛虫,而是捆成了一只粽子。继而发现眩晕感并不只是她自身的问题,而是她所处的整个空间都在震动,仿佛下一刻就要崩塌。就在她做好被活埋的心理准备时,一切却又都平复下来。屏息静候良久,那一声爆炸之后却再无任何动静,木杧这才松了口气,挣扎着从地上坐起。那迷药后劲儿很大,身上使不出力气,眼睛也犯花,看东西都有重影,她缓了好一阵才勉强看清周遭环境。

    幽暗阴冷的巨大石室,头顶上以斗拱承托的硕大藻井饰以雕刻彩绘,庄严宏伟。四面设有四门、四龛,龛中却不见造像,倒是门龛两旁莲花浮雕和佛传图栩栩如生。虽说这地方她木杧从未涉足过,但观察到这份上,她要还不知道自己是被关进了禁地那座机关塔里,那她就是头猪!

    几百年前,木家唯一一任女主人,在将一座名为“往生塔”的佛塔改造成机关塔时,就命人把塔内佛像尽数推倒移除,给夺命的重型机关腾地儿——也就是说,不止她所在的这一层,即使找遍整座塔,恐怕也找不出一尊佛像。

    关于往生塔的由来和用处,整个“沐”都清楚,不过木杧知道的还比旁人更多一些。据木家子嗣木辗所言,这座试炼之塔建成之日便迎来了第一位试炼者。此人是木主手下一员悍将,多次救她于危难,忠心日月可鉴,平素最得木主信任。不知何故有一日却与木主起了争执,甚至还动上了手,最后更是当众宣布脱离“沐”组织,自请那挖眼割舌的酷刑。木主念及那名下属昔日的功绩,并未应允,而是将其关押。数月后,往生塔建成,木主破例给了他一个机会——若能活着走出这座机关塔,就放他自由,那条入塔试炼的规矩就此沿用下来。

    在这个关于往生塔的传说……哦,不,从木辗嘴里说出来,那该是木家家族史了——在这段与往生塔相关的家族史里,并未提及那名下属的结局。按理说是死了,毕竟往生塔一向号称“有去无回”,可木杧内心却认为事实并非如此。这位女首领和下属的恩怨纠葛她不得而知,但为保一人而建一塔,为活一人而破先例,苦心孤诣只为那人创造一线生机,若做到这个地步还留不住一条人命,如何对得起“木主”的名头?她固执地认定那二人有故事,并且是一段很动人的故事。

    木杧捋了下头绪:这下手之人并未杀她,而是费劲把她弄来这里,显然是要以她为饵。钓的,是既有闯塔的实力,又会为她而来的人。这个人嘛,除了木辗,不做第二人想!那么策划这一出的,是否就是那最后一名候选人呢?往生塔的启动机关设在顶楼,也就是说,这个人此时极有可能还在塔里。

    她还是没想通这整件事。他们在厨房既没有嗅到什么奇怪的气味,也没有接触过什么可疑液体,更没有吃下任何东西,究竟是什么样的迷药,无色无味、无形无状,能令她和木轾在全然不觉的情况下着了道?木轾那个病秧子是不是也在塔里呢?若是有个三长两短,以木轩不讲道理的性子绝对会怪到她头上。如此说来,对方的目标不止一个啊!若是木轩先找上门,能指望那家伙救他宝贝弟弟的时候顺带捎上自己么?

    这座外观古朴典雅的佛塔在她加入“沐”组织的这十来年间从未开启过,她也从没想过有一天自己会置身其中。虽然不知道这是第几层,但木杧用正常人的智商猜一下,确定一定以及肯定,是最顶层吧?毕竟开一次塔不容易,不充分利用上每一层的机关,未免可惜。

    乍一看,这偌大石室除了她空无一物。但细看就会发现,两侧墙壁内,无数黝黑的箭头在砖墙缝隙间闪着森森寒芒。弩箭嵌于墙体深处,一层压着一层,环环相扣。若有人前来营救,必须先经过箭阵的洗礼。这种自古传承至今的机关对体力和精神力的要求极高,而闯塔之人在连破底下六层机关之后,又还能剩下多少余力?最原始最直接的暗弩,恰恰也是最致命的。

    虽说的确很难突破,但也并非完全无法办到。仔细想想会发现,往生塔或许并没外界传的那么可怕。这不还是有人成功通关过嘛!只是得不到及时救治,最后才会重伤而死。而闯塔的人员素质又如何呢?普通成员进来或许就真的是“有去无回”,但若换成高阶杀手就又是另一码事了吧?在她看来,组织里有能力闯往生塔的不会少于二十个。估摸着木主身边那几位都能办到。只不过人家在木主身边混得风生水起,没事会来禁地闯塔玩儿吗?当然不会。所以在木杧看来,往生塔是被大伙儿过于妖魔化了。

    所以说,木杧这个鱼饵对大鱼们通关还是有信心的——如果不是她身上此时还绑着一枚炸弹,她这个人质本来可以当得很淡定。这钓手缺了大德,将装置安在她身后,她看不到是何种炸弹,也不知是否已经启动。这种要死不死,不知自己何时会死的感觉着实令人讨厌!

    石室中不见天日,等待的时间显得很漫长,越是等下去木杧心里越是没底。想起不久前那场爆炸,该不会是已经把哪条鱼给烤熟了吧?

    过了约莫一小时,正对她的那条通道尽头传来脚步声。通道里光线很暗,看不清来人的样子。似乎是发现了两边墙中的箭簇,那人在箭阵前止步,过了片刻,缓缓踏前一步。“嗖嗖嗖嗖”数支弩箭疾射,被某种兵器悉数击落,之后便又恢复到原先死一般的寂静。那人拾起脚边一支弩箭甩手掷出,钉入前方地面,两侧墙壁中的暗弩纹丝不动,看来得有一定的重量才能触发机关。他凑近弩箭射尽的第一排机关细看,观察了好一阵才站起身。木杧还在好奇来人要如何破局,只见对方忽然一掠而出,通道骤然噼里啪啦一阵箭雨!弩箭射尽时,那人已立于木杧面前,手中一把雪亮的云刀在瞬息劈落上百支箭后,此时犹自发出“嗡嗡”清吟之声。

    借着塔中微弱的光线,木杧看清了木辗的脸。不知为何,在见到对方真容的那一刻,木杧有些失望,除了失望就是多年来无比熟悉的厌憎和心力交瘁之感。

    木辗身上有好几道伤口,箭阵一过,又新添四个血窟窿。果然,还是十分凶险啊!墙里机括的威力不会消减丝毫,人力却终是有限,即便是木辗,在弩箭强劲又连续不断的冲击下,也无法稳定维持每一次的出手速度。方才那电光石火的一瞬里,这人身形只消迟滞片刻,恐怕就要被无数箭矢钉在墙壁上了。

    眼下,刚死里逃生的家伙正在为她拆除炸弹,对扎在左臂、左腿和后背的四支箭浑然不顾。就算没条件拔除,至少也斩断箭身吧?箭尾的重量来回牵扯,箭头在肉里搅动的感觉,很疼吧!不过她不打算提醒他,也完全没兴趣知道他寻到这里的经过。

    漠然看着木辗拆弹,木杧没有问他还剩多少时间,男人也不发一言。对这个人,她木杧这辈子也不可能生出半分喜爱欣赏之情,但这并不影响她了解他——连扎在身上的箭也顾不上处理,还露出这么严肃的表情,即是说,拆弹的时间不是紧迫,而是,根本不够!

    木杧沉默了好一会儿,忽然开口道:“来不及,是吧?”

    木辗不语,手上动作不停。

    “你知道我一直挺恨你的吧?即便你为我送了性命我也不会感激你。”

    “……”

    “我想你下地狱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不过现在我自己就要死了,你的命我要来也没用。”

    “你死不了,给我闭嘴。”一贯的霸道口吻。

    “你走吧,我不想欠你什么,也不想在死前改变对你的看法,就让我一直厌恶你到死……”木杧未完的话消失在一记短促的“滴滴”声中,那一刻,她的瞳孔和心脏都收缩了一下,然而等来的却是一个恶狠狠的拥抱!

    木杧过了好一会儿才眨了下眼,扫向地上被木辗扯掉的炸弹装置,计时器停在最后018秒,心脏似乎这时才恢复跳动。

    原来她还是会怕死啊!木杧想。

    “唉……”她深深叹了口气,“你就真的这么喜欢我?喜欢到连少主都不想做,要陪我一起死么?”

    低沉的、不容置疑的声音在她耳边宣布,“我说了你死不了,你就是死不了。你是我的人,只要我不允许,你就休想死在我前面。我不会对你说抱歉,再来一次,我还是要你。要恨就恨吧,憎恨、厌恶、恐惧,我不在乎,只要你在我身边。”

    抱着她的手臂简直要把她勒断了,温热的血流淌到她颈间,目之所及是插在他背上的那支箭。木杧其实很想放一句类似“你得到我的身体,却永远得不到我的心”之类扎心的狠话,但此情此景,刚被木辗拼死从鬼门关硬拽回来的自己居然说不出口。木辗这个样子,真的说不清她和他,究竟谁更倒霉一些。

    苦涩的笑凝固在嘴角,一股强劲的力道猛地贯穿胸膛,紧随其后的是彻骨剧痛。一枚子弹穿透木辗的身体,射入她的胸膛。木辗闷哼一声,高大的身躯重重压下来,他的血混合着她的淌到地上。木杧知道她胸口中弹的位置,片刻前正对的,是木辗的心脏。

    有人一步一步朝他们走来,虽然不再刻意隐藏,但脚步声还是习惯使然放得极轻。尽管极轻,木杧还是在放大的呼吸声、心跳声,以及血液汹涌而出的汩汩声中准确捕捉到那个不疾不徐的声音,每一步都踏在了她的心上。

    失望——木杧在极短的时间里,第二次体验到这种感觉。前后两次,脑子里想的都是同一个人,心境却截然不同。

    偷袭者一眼都未看她,面无表情地朝倒地的木辗脑袋补了一枪,麻利地解决掉最棘手的对手。木辗有没有想过自己最后会是这么个死法?他死前又是什么感想?如此具有里程碑意义的时刻,我们的木轩少爷既没有炫耀胜利,也没有对失败者的耻笑,连一句“好走不送”也没有,岂不是很没成就感?

    怎么会错觉他会来救自己呢?他的身上也流着跟他那些同父异母的兄弟姐妹们同样的血,冷酷寡情。或许也有温情的一面,但全部都给了他病弱的弟弟。也曾善待过她,但那种程度的善意,在面临选择时就会被毫不犹豫地轻易舍弃。

    唉,还分析个什么劲儿啊!人心过于复杂,她看不懂,也没兴趣看懂。胸口剧痛,她只想睡觉。可以的话,再也不要醒过来,再也不想,见到他……

    ……

    木杧醒来的时候人已经不在“沐”组织了,木轩总算没扔下她自生自灭,胸口那枪不在要害,总算捡了条性命。床边桌子上趴着一人,乌黑的头发遮住了眉眼。木杧挺意外的,在她看来,自己要是没死成的话,可能会见到木、木八二、木槐,甚至木轩,却没想过会见到木轾。果然他哥把他顺利救了,并且还捎带上了自己,事情跟她之前期盼的差不多,只不过还额外多给了她一枪。

    她起身的动静惊动了木轾,病秧子一脸没睡好的疲倦样子,原本黑白分明的眼睛里隐现血丝。见她醒转,提了桌上两只手提箱交给她,说她木杧在组织的记录里已经死于她听到的那声爆炸,尸骨无存。

    人家双胞胎也还算上道,留给她一大箱现钞、一小箱金条、一个叫做“陈阿娣”的新身份,以及眼下她藏身的这套归于“陈阿娣”名下位于w市市郊的二层小楼。虽然从头到尾没有一句道歉话,但这赔礼的态度也算很有诚意了。

    她没有问往生塔那日发生了什么,也没有问他们是怎么把她从“沐”弄出来的,就像她不会问是否真有陈阿娣其人,真正的“陈阿娣”又去了哪里。有些事大家心照不宣,挑明了只徒增罪孽和烦恼,不如不问。

    重要的是,现在扭转乾坤,完全掌握主动权的木轩少爷作为害她躺枪的补偿,瞒天过海助她脱身。从今天开始,她木杧……哦,不,是陈阿娣,就自由了。都不用给木家人生孩子,挨一枪就换来下半辈子衣食无忧的富足生活,是她赚大发了。

    临别时,她边说着感恩戴德的场面话,边下床欢送。没承想人在床上躺久了,身体僵硬不听使唤,上半身已经往前去了,双腿却像被锁住一样钉在原地,眼看就要直挺挺栽下去,本已走到门边的木轾及时折回来,眼疾手快将她稳稳托住。木杧撑着额头抬眼看,正对上木轾注视的目光,忽有所感,伸手去捋他垂落脸颊的一撮头发,被他敏捷避开。

    这个避让的动作一出,两个人瞬间都醒悟到什么,双双僵在原地,无言地对视——就好像有人提出了一个问题,他俩却谁也答不上来。

    最后,他扶她站稳,“……我走了,再见。”

    她脸上笑容不变,“还是别再见吧。”

    “那么……”他头也不回地离开,“后会无期。”

    屋内窗明几净,屋外云淡风轻,耀目的阳光洒在身上,温暖了她冰冷的身体。她扶门而立,目送那人离去。

    这对双胞胎的确长得很像,但现在看来也不是那么无迹可寻。语气和神态都可以模仿,然而看人的眼神是骗不了人的。那一眼是如此熟悉,有点嫌弃,有点麻烦,又有点无可奈何。记忆中,只有一个人像这样看过自己。木杧觉得自己好像摸到一些诀窍,不过今后也用不上了吧。

    伤处还是很痛,身体也仍旧虚弱,心情却从未像此刻这般愉悦安宁。她倚在新家的大门上仰起头——

    今天,是个好天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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