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司征十郎离开后,月岛缨络并未受到太多女眷的烦扰,只因侍者前来相邀,议员夫人船尾约见。

    秋日天气极佳,大泽池上不止这一艘龙舟。议员新夫人年轻貌美,与年过半百的议员看上去并不相配。但在某种意义上来说,又似乎十分般配。

    月岛缨络端着大小姐的面具,对这些家长里短的闲谈从容应对,只是心里有些疑惑,议员夫人讲话抓不到重点,生搬硬凑的有些勉强。想来刚转正没几天,毕竟即便月岛家族中地位最平常的几位分家女眷也不会尬聊至此。

    室外风大,娇弱的大小姐坐了没一会便觉有些头晕。好在议员夫人还算有眼力劲,匆匆结束了话题便径自离开。月岛缨络松了一口气,但还是决定等一会再进去。

    春困秋乏,越发疲惫。月岛缨络在快要睡着前硬撑着站起来,大约有些贫血,忽感一阵晕眩。

    一阵风刮得急,人随甲板晃了晃,恍然间余光瞄见一个小小的身影朝自己奔过来,张了张嘴尚未发声,而后一阵天旋地转。

    记忆深处的断桥跨失控地联结起两个世界,一股沁入骨髓的冰冷钻进四肢百骸,惊惧瞬间爬满心口,像是有什么东西扼住她的喉咙,让她发声不能。仿佛回到了那天,她正式回归月岛家的那天。

    宗家血脉的回归对于任何家族而言都是大事,十年前,全族齐聚月到老宅,从上到下从大到小,团圆了个彻底。

    可是对于这些分家的原住民来说,年幼的月岛缨络到底是个入侵者,小孩子无法像大人那般虚假演戏笑到脸僵,表面功夫做到周全,而是把敌意全然写在脸上。那时候的月岛缨络沉浸在要与她彼时的英雄分开的悲痛中,全然不在意这些人的看法,也没有防备之心。

    冰冷的冬日,小小的人被所谓的同宗手足们推入后花园的锦鲤池中,那是第一次,六岁的月岛缨络体会到了这座古老城堡乃至世族社会的生存法则。

    什么都看不到,抓不住,只记得头顶一片晃动的光晕。就在绝望的边缘,英雄从天而降救她于水火,像童话一般自晃动的光晕中心朝她扑来,那双熟悉的大手触碰她的瞬间,忽然有了无论怎样都要活下去的勇气。因为她猛然顿悟,只有活着才有资格争一个往后,才能和她的英雄一直在一起。

    场景渐渐交叠,与十年前的惊心动魄完美重合。

    冰冷湖水中的月岛缨络被恐惧吞噬,开始恍惚混乱,心底却有个声音悄然提醒,提醒她这一次,她的英雄不可能来救她,提醒她所有的希冀和盼望已化为泡影,自她订婚之日起。

    想不起在哪里看过一篇有意思的医学论文,好像是说潜意识的深刻记忆会存在多久无法估算,大脑的保护机制擅长欺骗自己,欺骗她已经遗忘那些无望错误的情感,却在生死的边缘放松警惕,无暇遮掩,让一股脑的翻篇烙印泄漏无疑。

    自议员包厢出来,赤司征十郎便被一阵骚乱吸引了注意力。

    “快来人,有人落水了!”呼救声并未指名道姓,可心里就是咯噔一下。红发少年目光快速扫过人群,无论在哪他都能一眼发现那个要挑纤细的身影,可是现在……

    赤司征十郎来到甲板,瞥见船尾钉子上小半块西阵织的布料,行动快过了大脑,直接跳了下去。来不及权衡风险,来不及留下退路,只知道水里又黑又冷,她该有多害怕。

    光……

    月岛缨络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自己竟然看到了和十年前一样的光晕,又觉着或许只是窒息时的臆想,神志不清,她竟然还看到一个模糊的黑影朝自己游过来。

    虽然看不清面容,但她十分确定对方就是来拯救她的,因为那极浅极浅的光晕中,匀称修长的手指朝她张开,仿佛抓住了被她遗忘在脑后的记忆,关于这手指的画面碎片在脑海像拼图一样被打乱,琴键上,缰绳上,茶杯壁和……没能全部想起来,便再度陷入黑暗。

    视觉丧失便格外敏感,可即使拼了命也用不上半分力气,月岛缨络忽然意识到,如今情形太过糟糕,与十年前不可同日而语。身上这身西阵织的面料吸饱了水,有如千斤重的石头,将她死死拖向水底。

    显然,赤司征十郎也发现了这个问题,好在他及时找到了月岛缨络的腰带,运气好,绑得并不扎实,他以最快的速度将禁锢住月岛缨络的笨重枷锁脱掉,带她游向水面,可是他并未感觉到任何回应,怀中少女连挣扎的动作都没有,他一个人游得格外辛苦。

    月岛缨络其实还是有一点意识的,那是一种濒死的超意识感觉,她知道对方的触碰,只是那种触觉很陌生,仿佛灵魂即将离开□□,五感都不是自己的。她开始害怕,说不上来原因,许久未哭的记忆涌上来,只能委屈叫喊着英雄的名字,却始终无人回应。

    极度缺氧状态下,大脑早已混乱,又依稀想起她的英雄早已离去,只留给她一个漠然的背影,在古堡的冰天雪地里。

    众人七手八脚将两人拖上了岸,大家还未反应过来,本该脱力的狼狈少年已经在给只着里衣的大小姐做急救,人工呼吸和心肺复苏交替进行。看似有条不紊,实则赤司征十郎的内心焦虑万分,此刻他的有无尽的怒火被害怕失去的恐惧牢牢包裹,不得喷发。

    好在黄天不负,月岛大小姐终于在医疗船到来之前清醒了过来,赤司征十郎急忙俯下去计数她的心跳,却在贴近她颈间时将那声孱弱无力的“牧叔叔”听了个清晰彻底。

    探照灯映照出少年惨白的侧脸,那完美的面容出现一瞬间的停滞,将这夜色里的每一寸流光溢彩的掩盖照射的明明白白。那一刻,构筑许久的瑰丽幻影如泡沫一般在少年眼底碎裂消失。

    穿堂风没有礼貌,横冲直撞穿过少年鬓边发丝,穿过湿透的衣衫激起一阵冷战。众人不见少年眼底之色的改变,只知赤司少爷临危不乱,将大小姐自湖中救出,在一系列急救措施后又从容地接过医护人员递来的毯子,顾不得浑身湿透,跟着救援船驶上了岸。

    一切太过突然,就连赤司征十郎也未能在第一时间猜到缘由因果。等到看着月岛缨络被推进抢救室,这才有空闲理出思绪。偏偏这么巧,议员请他离开的时间穗穗便出了事。尚未展开调查,可聪明如赤司大少基本已经断定了这件事不是意外。

    “少爷。”无所不能的管家送来更换的干衣,对上自家少爷的目光却是一愣,自从和月岛大小姐关系越来越近,便很久都没有看到少爷这般表情,又或者说眼前这个目光阴郁狠绝的少年这才是真正的赤司征十郎,因极端的怒意烧掉了所有人都熟悉的面具。

    “查清楚这件事,不必顾忌对方身份,无论任何人参与,都要付出代价。”简单交代两句,拿了衣服转身进了病房浴室。短短几个小时的翻转太快,他需要几分钟来恢复理智冷静,只是脑中怎么都挥之不去刚才的那一声低语。

    不必仔细回忆便能确定,他的穗穗从不曾用那般委屈柔弱的口气对自己说过半个字,事实上,此前若说月岛大小姐会发出那样的语气,他绝对不会相信,甚至想象不出来。

    平生头一次,烦躁窜出情绪的控制台,只因意识到自己可能很难追赶上某人在她心里的距离,这该死的十六年的距离。

    醒来,却不是在医院。浑身关节酸痛,像被沸水灌洗骨髓,灼热难耐。月岛缨络对自己身处的环境并无意外,甚至有些庆幸,庆幸这个时候有他在身边。

    人间富贵花的娇弱身体在秋日冷水浸泡后,难以幸免地发烧了。高烧持续了三天才褪去,而后便被赤司征十郎带回到赤司家。

    因肺部有感染,想要起身的动作哪怕幅度再小也激起一阵剧烈的咳。

    温热掌心贴上背部肩胛下方,轻轻抚顺,虽未回头却已是倍感安心。

    平复之后面前递过一杯水,月岛缨络借着月光看清握着透明玻璃杯壁的修长手指,终于将水中破碎的画面连了起来。

    就着他的姿势小抿一口,有气无力道一声“谢谢”。

    赤司征十郎没有回应,扶她躺靠下。月岛缨络这才从少年侧脸看清他的表情,“你又救了我一次。”

    少年依旧不说话,在床边坐下,轻轻握住刚输完液贴着止血绷带的手,眼眸微垂,声音挫败,“我本可以……”

    不知道是不是意外惊吓太甚,月岛缨络竟然没读懂言外之意。

    “穗穗。”少年抬头,那异于往常的目光却令月岛缨络一滞,分明是关切的目光不知为何偏生透出一股难掩的寒意,“我不会再让任何人伤害你。”

    诡异的氛围太过浓烈,月岛缨络甚至很难从这句本该温情满满的一句话中捕捉到一丝一毫的暖意。许是发烧的缘故,她只感到冷。

    “赤司君……?”不确定的试探一声,幼猫一般柔软。

    少年摸上她惨白的脸颊,看似与平常无异,“既是来查账,就得做好断人财路的准备。”

    “是我大意,没有防备。”月岛缨络不是不知道这趟的艰难,只是没想到对方这般沉不住气,敢在赤司家的地盘明目张胆。

    “这怎么能怪你。”少年眼角眉梢泄露自嘲怒意,“如今我才明白父亲所说,不要因感性而松懈理智判断的意义。月岛家主明知此间之困,却不做防备让你前来,便是给我的考验。从小到大我从没有考试失利,却连着两次置你于险境,这简直……愚蠢。”

    听到温文尔雅的少年第一次吐出如此世俗的字眼,月岛缨络有些酸楚,事事完美不容有失的境地她比谁都能感同身受,眼前的少年不是别人,而是繁华雕刻的浮世镜中挣扎着求一个完美的自己。

    她知道,赤司征十郎的挫败是发自心底的自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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