响起了热烈的掌声。

    他心里当然明白。

    下面的大佬同道甚至洋大人,一面鼓掌一面投以的是鄙夷。没有谁高兴看到,一个对手的崛起,一个下属的张扬,都巴心不得你老老实实呆着,俯首听命效力。这就是江湖。

    阿桂微笑着,

    端端正正的坐着。

    看着明晃晃的窗外,热腾腾的室内和无数双真真假假的眼睛。自己亲手打造了这一切,要说一点不陶醉自得,那是假的。

    如今,

    虽不算功成名就,也总算站稳了脚跟,紧跟着,就得紧锣密鼓的进行自己的计划了……

    宝英上来耳语:“阿桂姐,又来了好多徒弟,散席快坐不下了。”阿桂想想,问:“赌场情况如何?”“人山人海。”“引进黄府,摆席招待,先吃饭,后投帖。”

    这是因为,

    夫妇俩必须陪着贵客们,不便离开。

    而按不成文规矩,投帖拜师后,徒弟才会被师傅留吃的。这即是不成文规矩,也是为了经济着想。还没投帖拜师,就要胡吃海喝一顿,如多几个白吃白喝者,师傅费用增高不说,传出去也是个大笑话。

    所以,

    宝英怔怔。

    可阿桂催促道:“宝妹,不用多想了,去吧。我们原本就无门无派,顾不上那么多了,钱是身外物,徒弟才能成大事儿。”宝英点头离去,宝英和阿桂都没注意,贵客中有一双眼睛,紧紧盯住了她,一直到她背影消失。

    黄捕头开香堂收徒弟,

    一万八颗千特制加粗加长的红花大鞭炮,不间断的炸响了二个钟头。

    震天动地的鞭炮声,早引得小东门挤挤攘攘,水泄不通。赌场和酒楼大门,更是门庭若市,盛况空前。此情此景,可谓秩序大乱,乱成一团。

    要是换了别的什么人,

    一准引起租界巡捕房的干涉。

    可这开香堂的主人,就是租界巡捕房的黄探长黄捕头黄督察长。红头阿三不但不会凶神恶煞的前来捣乱,反而一个个笑容可掬的维护着秩序。

    这种豪华排场,

    就连江湖地位,

    远在黄捕头之上的苏洲,杭州和上海的三大佬,也望尘莫及,醋酸不满或暗地唾骂。想那苏洲大佬桂明远夫妇,中途变脸,或许正是出于这种心态?

    可他们没想到,

    且慢,这还不是黄捕头开香堂大戏的高潮。

    酒过九巡,渐入佳景,在阿桂眼色调遣下,阿芳阿喘两妈咪带六个姑娘开始发力。两妈咪主攻洋大人,六个姑娘负责贵宾。

    于是乎,

    陀红娇憨,梨花带雨,嗔怨啐怪,莺语燕啼……

    喜得正襟危坐,一本正经的贵客们,开始抓耳挠腮,坐立不安。要知道,这种开香堂是江湖上最隆重的场合,能接到香堂主人请帖的,均是在黑白二道上举足轻重的人物。

    大人物们持帖赴宴,

    一定是着装整齐,并带上精心化妆后的夫人。

    如此,大人物的心猿意马,意乱情迷,在外人看来,就得大打折扣了。其实不然,夫人们大都是见过世面,见怪不怪和视若无睹的,莫说是在这种众目睽睽的公开场合,既使是在烟火暗淡的红绿欢场,也是心安理得,犹如旁观。

    只有那么二三个“异类”夫人,

    刚开始还丌自面红耳赤,手足无措。

    可因为有着老公事先的招呼和警告,不一会儿也恢复镇静,视若无睹了。倒是那几个洋人,在二妈咪的联手攻击下,窘态百出,东躲西闪,双手乱摇,嘴里怪声怪气叫着,憨态可鞠,反添了宴会乐趣。

    阿桂看得出,

    洋人们虽然如此,可那脸色和心情,却是十分愉快开心的。

    能在这神秘好奇又格外隆重热烈的场合,被美丽的中国姑娘“骚扰”,于他们来说,其实是件盼望经久,令人激动的大好事儿。

    阿桂莞尔微笑,

    镇定自若。

    她觉得捕头老公嘴里这些“呆板可笑,一本正经”的洋人们,远比中国人好糊弄多了。在阿桂看来,捕头老公那些心眼儿诡计和小聪明,不过是下三滥混混们都具有的谋生之道,雕虫小技而己。

    若要真讲这些鸡鸣狗盗,狼贪鼠窃,

    江湖上有的是远比捕头老公高明的能人高手大师。

    可捕头老公一为洋人所重用,身价百倍,技压群雄,江湖大佬乃至官府,概莫不敢小觑,纷至沓来,引为知己,如今,又开香堂收徒弟了,前程锦绣可望。哦洋大人,真是可爱啊!

    阿桂是聪明人,

    她注早意到了。

    洋人中官儿最大的,法国驻沪总领事白早脱(音译),公董局总董白尔(音译)二人,在阿芳阿喘两妈咪的倾情进攻下,虽然也在怪腔怪调的噢噢着,躲闪着,可那眼里流露出的,却是真正的冷漠与鄙夷。

    这让阿桂看在眼里,

    实在感到太不爽了。

    于是,她稍一沉吟,用眼色对两妈咪发出了暗号。但见阿芳妈咪袅袅婷婷拿来了琵琶,往总领事怀抱一坐,纤指一动,叮咚!未成曲调先有情。

    叮咚——咚咚!

    右指间的拨片儿轻轻一扬,阿喘妈咪只手搂着公董局总董颈脖,唱了起来。

    凤额绣帘高卷,兽环朱户频摇。两竿红日上花棚。春睡厌厌难觉。好梦狂随飞絮,闲愁浓,胜香醪。不成雨暮与云朝。又是韶光过了。([  宋  ]  柳永·西江月·凤额绣帘高卷)

    嗓音明亮,略带忧伤,

    不似莺啼燕舞,更胜桃绿花红。

    阿芳妈咪的琵琶更是出神入化,珠圆玉润,叮当玉盘,和阿喘妈咪配合得浑然一体,天衣无缝。一曲终了,掌声雷动。总领事和总董眼里早布满了惊奇,陶醉其中,丌自摇头晃脑不停。

    阿芳妈咪和阿喘妈咪,

    就分别撒娇似的,碰碰对方。

    “嗯,您坏!人家费了这么大的力气,也不拍手哇?”二洋大人都听得懂中国话,都兴奋的拍起手里。一边拍手,一边哇哇哇的叫着……

    二洋大人这么一忘情,

    众贵客也跟着忘情。

    大家都举起双手,哗啦啦的拚命鼓掌,一面还大声鼓噪:“再来一曲!”“黄帮主,真有你的。”“小赤佬,本穷爷今天算开了眼界。”

    唯有那些太太夫人们,

    或抱着双肘或咬着嘴角或捋着自己衣裙,都冰冷冷的坐着。

    对于这些当众卖骚的狐狸精,同为女人的她们,之前尚能给予理解,风月场上讨生活——命苦,老鸨有令,不得不从。可现在,却是都给激怒了。

    娼唱雅曲,故作多情。

    婊显技艺,污秽纯情。

    神之胡之(无法无天)!一天世界(一塌糊涂)!这都算是些什么玩意儿啊?在贵客们的喝采声中,执琴的阿芳妈咪瞟向了阿桂。

    只要阿桂发出撤退暗号,

    便站起来给大家鞠躬,婉言谢绝。

    可是,阿桂眉头一挑,发出了继续的命令。于是,纤指一拨,叮——咚!玉帛撒裂,锦音绕粱,先镇住了场面,让所有人的都竖起了耳朵。

    紧接着,

    拈在阿芳妈咪右手指间的薄片作,轻轻一拨,阿喘妈咪便又唱了起来。

    梅雨霁,暑风和。高柳乱蝉多。小园台榭远池波。鱼戏动新荷。薄纱厨,轻羽扇。枕冷簟凉深院。此时情绪此时天。无事小神仙。([  宋  ]  周邦彦·鹤冲天·溧水长寿乡作)

    哗啦啦……

    掌声渲沸,响彻云霄。

    奇怪的是,楼下楼下楼里楼外,也响起了掌声和喧哗,还有尖利的唿哨声,不断划破长空。原来,那琵琶声歌声早传到了楼下楼外。

    一曲终了,

    楼下众徒弟和门外看热闹的,还没回过神儿,正在眨巴着眼睛回味。

    一曲又起,那情绪,犹如星火,风一吹便勃勃燃起……其实,以帮主身份陪着大佬们的黄捕头,对夫人的策划事前并不赞成:“阿拉俩开香堂收徒弟,讲的是真金白银捞人气,要这些娘娘腔干什系?”

    夫人就慢悠悠的给他讲了一大通。

    黄捕头听得晕头转向,似信非信。

    虽不再明确表示反对,可在心里却是犯着嘀咕:这香堂开了几百年,什么稀奇事儿都听说过,就没听过让小娘儿们来唱娘娘腔,夫人这是,太别出心裁系。弄不好砸了锅,妖泥角落(极其偏僻不起眼的地方)翻船系?

    可现在,

    听着贵客们的大声喝彩,他高兴极啦。

    不由得连连看着端坐在自己身边的夫人,在心里亲妮的骂到:“认得侬算我路道粗(认识你算我倒霉),扒分(拼命赚钱)啊!”的确,这别出心裁的开香堂仪式,给大家印像深刻。

    也不知,

    以后的黄帮主,

    在成立自己的“忠信社”和“荣社”,与上海滩的艺人文人甚至报社和记者们大肆勾挂,重金将其囊括为自己“朋友”或“徒弟”,是否就是源于这次开香堂之故?

    可是,

    黄督察长志向远大。

    其门生,不光有黑白二道的大佬小众,上海军警界手握重权的大小人物,还有一向自谓清高“不为五斗米折腰”的大小知识分子,却是不争的事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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