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证明,要成为一对旅途中的和谐旅伴,消费观念得比较接近——这一点非常重要。

    东去汴京的一路上,种建中对身边这“明小郎君”的种种做派根本看不过眼。

    明远主张穷家富路,所以食不厌精,脍不厌细,住必住上房,甚至还自带了床单被褥和床垫,到地方自己先铺上一个舒舒服服的床铺。

    他每到一处驿馆客栈,必先打水沐浴,洗去一路尘埃之后,再去客栈的厨房那里看看当日有什么新鲜食材,随手点几个小菜,甚至亲自下场指点厨子也是常有的事。

    明远要求的材料并不讲究名贵,唯有一点要求就是新鲜。

    而他要求的做法和调味往往能化腐朽为神奇,将普通材料也点化得色香味俱全。

    而种建中对这些旅行中的琐事全不在意。

    他的作息是每天鸡鸣即起,先在客栈院里扎马步练功,练上一个时辰,随便糊弄几口早餐,再随其他人出发。晚间到了地方,他也顾不上如何认真地洗浴用餐,都是用最快速度解决温饱问题,节省下看书看案卷的时间,以准备入京之后要参加的“铨选”考试。

    当然,明远处处安排得事无巨细,种建中看在眼里,也觉得过意不去——毕竟无以回报。

    他总不能借着个师兄的身份,就处处占师弟的便宜吧。

    于是,种建中委婉地提出意见:“远之师弟,师兄只是个粗人,过不惯这么仔细的日子。”

    明远双眉一扬:“也行!”

    那敢情好,您去过您的粗日子去吧。

    这两人本就有相互斗嘴的“前科”,一时话不投机,便赌气分道扬镳,打算各走各的。商英和从中调解未果,辜负了他名字里的“和事佬”的“和”字。

    于是种建中真的独自上路了。

    他本就是赶赴汴京参加基层公务员考试的候选公务员,在驿馆入住时提交“驿券”即可。

    越是行向东,沿路便越是繁华。驿馆客栈里往往高朋满座,种建中凭借他的驿券,有时竟住不到上房。

    好比这天,种建中骑马赶路,已来到西京洛阳附近。他进了一座颇具规模的驿馆,将缰绳扔给迎出来的小厮,便掏出驿券递给驿丞,随口道:“要一间上房。”

    谁知那驿丞上下打量他片刻,便满脸堆上笑容,对种建中说:“对不住,本馆的上房已经都住满了上京的官员,只有楼下的大房间,您看这……”

    种建中顿时皱眉。

    大房间就是大通铺,晚间人来人往的极为嘈杂,还有人晚上说梦话磨牙放屁……空气也比较浑浊。

    种建中晚间想要温书,大通铺自然不合适。

    他仰头看看楼上,楼上的房间间间紧闭,并不像是有人住的样子。

    种建中顿时声音一沉:“一间上房都腾不出吗?”

    驿丞的微笑中含着请求:“委实是没有了。”

    种建中并不是与人为难的豪强性格,当即叹了一口气,指了指厅堂中的一个偏僻角落:“那么本官便在这里逗留一宿,应当没问题吧。”

    驿丞微微吃惊:他看种建中周身的打扮俭朴,原以为只是个普通吏员。没想到他却真的是有官身的。

    但对方既然已经让了步了,驿丞也乐得将这名小官安置在角落里。

    于是种建中借了一盏油灯,独自一人坐在角落里读书,直至天色将晚。

    只听一个清亮的嗓音在驿馆门口处响起来:“劳驾,要两间上房。”

    种建中抬起头,刚好对上一对狡黠的眼眸。

    那双眼频频往种建中这边看过来,种建中忽然便有些脸热,顿时装没认出来,低下头继续看书,但是一团心神却还在门口那里。

    “劳驾,”明远马上改了口,“要三间上房。”

    种建中:……?

    驿丞颇有些踌躇地说:“本馆的上房呀……眼下都占着。”

    种建中重新将注意力放回书本,不再去想那些没有的事。

    谁知明远那里不知道低声与驿丞说了些什么,那驿丞的态度马上大转折:“……三间上房吗,并一并还是有的。”

    随即那驿丞抬头大声吆喝:“楼上准备三间上房,客人要立即准备热水沐浴。”

    种建中:……!

    待到种建中在清净上房中温书温了半个时辰,明远那边也已经梳洗过一番,换了一身洁净潇洒的衣袍,过来邀种建中一起去吃饭。

    明远的头发刚洗过,此刻依旧湿乎乎的,似乎散发着一种淡雅的香气。纵然种建中是个军汉,见了此情此景也觉得十分清新,心情舒畅。

    经过这次入住驿馆的小插曲,种建中算是对明远的“钞能力”有了更为清晰的认识。

    “种师兄,如何?”

    明远笑吟吟地望着他。

    这回轮到种建中脸上微微涨红,冲明远一抱拳:“明师弟,多谢!师兄实在是无以报答……这一路便叨扰了。”

    若是再客套,就显得矫情了。

    明远顿时笑得很畅快,他用眼角余光在厅堂中一扫,顿时略略提高了声量:“哪里哪里,有破了‘迁山驿大案’的种殿直一路同行,是小弟的荣幸才对啊!”

    他口中的“迁山驿大案”,如今已经在官道上各驿馆之间传开了。

    迁山驿驿丞与盗匪的罪行固然十恶不赦,但破获此案的“旅人”,出手之狠辣,行事之周全,早已被人添油加醋,渲染一番,成了“传说”。而种建中明远这一行人的“凶名”,也从此传扬开来。

    这里驿丞听说种建中就是那件案子里以一人之力剿灭盗匪的“种殿直”,再想想自己刚才竟把人晾在大厅里,顿时一股寒意从脚底直蹿上心头,连忙去吩咐驿馆中的小厮,得好好照料这几位,千万不能有半点差错。

    这边明远却还在笑眯眯地矫正种建中的“消费观念”。

    “钟师兄,有句俗语说得好,‘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时难。’‘穷家富路’有时是必要的。”

    他指指面前一桌清清爽爽的菜肴,说:“要是在吃食上太俭省了,难免吃到不干净的,肠胃不适。”

    种建中想想自己以前的经历,吃的不洁净,各种找茅房,于是便点点头。

    “要是在住宿上太俭省了,晚间睡得不安稳,第二天起来没精打采的,赶起路也倍感疲累,导致耽误行程。”

    这就是种建中自己这两天的体验了,更是无言以对,只能点点头。

    “如果有一间清净的上房,既能好好解乏,又能腾出时间温书,可谓一举两得。钟师兄觉得我说的‘穷家富路’可有点道理吗?”

    明远见到这位桀骜不驯的“种师兄”听着他的话连连点头,心里开心,眼神清亮,笑容也格外灿烂。

    可待两日后他们抵达洛阳时——

    种建中:这就是你说的“穷家富路”?

    洛阳市北宋的“西京”,是仅次于汴京的名城之一。

    种建中与这座城市更有一重缘分:种家祖籍洛阳,他本人却出生于边地,自幼在陕西,从未亲身到过洛阳。

    明远则对这座历史名城十分感兴趣,而商英和刚好有一桩生意要谈。

    三人一致决定,在洛阳城里多逗留一天。

    种建中在洛阳城中自行游览,只觉得这座名城较之长安,繁华犹胜几分。唯一可惜的是他们来得时节稍早。洛阳牡丹冠绝天下,此时却还未到花期,种建中不能一睹全貌,稍觉遗憾。

    然而种建中回到驿馆时,却见到向华正指挥着几名脚夫和伙计,将几盆盆栽的洛阳牡丹往驿馆里抬。

    种建中:小远你这是……

    明远刚好走出来,看见种建中惊愕的表情,顿时笑着招呼:“彝叔,你看我挑的这几本牡丹怎么样?20贯一本,价格还算适中……”

    明远挑选的这几本“国色天香”,都还未到花季,虽能看见骨朵儿打在枝头,可种建中又能评价出个什么,只能哑口无言,在一旁心算着:20贯一本,也就是两万钱一盆……

    但明远买的还不止这些。

    片刻后,又有两个脚夫从外面抬了四扇陈旧的门板进来。门板上依稀能看见正反两面都绘着图像,似乎是菩萨,又好像是天王。

    种建中:小远你又买了什么?

    明远却喜孜孜地向种建中显摆:“这是我淘来的吴道子真迹。这本长安城藏经阁的门板,在广明之乱中被偷偷送出长安城,之前一直藏在洛阳城外一间僧舍里……师兄,来,你看这上头的雄放笔墨,这是吴带当风呢1……”

    种建中脸色微变,只在心里暗暗计算,这四扇门板究竟要多少钱。

    果然,只听明远报出价格:“五百贯就得来了,真是好划算……”

    种建中心算出五百贯就相当于是五十万钱的时候,几乎眼前一黑。

    五十万钱,能够供一支骑兵队的坐骑吃一个月的上等草料和豆饼,也可以为整支队伍配备全套硬弓、羽箭,和最基本的皮制软甲。

    谁知明远还在啰啰嗦嗦地说下去:“还有不少颜真卿真迹的摹本和拓本,一张卫夫人的真迹,几件古器,几件古画……原本以为这一趟路程上花不到一千贯的,现在看来,可以了……”

    一时间种建中心潮起伏,在袖中攥紧了拳头,咬着牙没能说出话。

    明远瞅瞅他,笑道:“咦,种师兄,你这是怎么了?”

    种建中顿时泄了气——明远花的是自己的钱,人家一没偷,二没抢,花的都是自家挣来的银钱,自己可没有道理因为西北边军军费短缺,时常跟上头打饥荒,就将心头的郁闷转到明远头上。

    于是他轻轻叹了一口气:“小远啊,你还真的挺能花钱的呀!”

    刚刚叹出这口气,种建中突然想起了一件事——

    只听明远笑着回答:“那可不?”

    种建中此刻已经抬起头,微眯着眼盯着明远。他嘴角的笑容有点诡异,而眼神则有点危险。

    “既然这样,我们何不约定,你每花出去一万钱,师兄就带你练一次箭如何?”

    明远脸上的笑容倏忽不见。

    他吃惊地微张着嘴,什么话也说不出。

    一万钱,就是10贯。

    他每花10贯就要练一次箭?

    然而,确实,按照这个时空里尊师重道的标准,种建中作为师兄,确实是有资格在“学业”上指点指点明远的。

    “君子六艺嘛,先生日常提点的。”

    种建中望着明远脸上神情的变化,突然感觉到很开心。

    能借着练箭,让这个古灵精怪的小师弟收敛收敛玩心,应该是一桩好事……好玩的事。

    种建中这么想着。

    于是,第二天一清早,明远愁眉苦脸地被种建中从被窝里拎出来,来到驿馆的后院。

    向华也跟了来,对于跟种建中练武这件事,向华要比明远积极得太多了。

    种建中先看着他们两人扎过了马步,再拿了一石的弓让明远来拉,片刻后又换了一张八斗的猎弓。

    “挺胸,收腹……不要扬下巴。”

    “明师弟,你肯定不希望自己的箭术还不如哪位小娘子吧!”

    严厉的声音响起,种建中使出激将法,从明远的反馈来看,激将成功了。

    “不是单纯靠手臂的力量,要用上你腰上的劲道——”

    种建中靠近明远,替他矫正拉弓时的姿态和用力的方向。他不由自主地站在明远身后,一手托住明远持弓的手,另一只手扶着明远的右手,将那张八斗的弓拉至满弦。

    这令他回忆起那天两人一起站在迁山驿的屋脊上,面对隐藏在暗处的敌人。

    当时就是这样,彼时的明远也和现在一样,使出吃奶的力气也来不开手中的硬弓,只好由种建中来代劳。

    他来瞄准,而他来满弦。

    种建中心中突然闪过一丝异样——他能清清楚楚地回忆起当时的心情,当时他也像现在一样,鼻端全是明远头发上特有的清新气味,让他心头无法控制地起了波澜。

    他赶紧松开手,转身避开。

    丢下一句:“明小远,好好练,别再让我笑话你‘娇弱’!”

    明远一下子气得涨红了脸,挺直腰背,手中八斗的弓箭瞬时拉满。

    种建中却已经若无其事地转到向华身边:“向华,好小子,姿态不错,好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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