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联袂前往今日开放“万姓交易”的大相国寺。
今日天气炎热,一大早上日头便十分毒辣,阳光明晃晃地照耀地面,树上的知了声嘶力竭地叫着。
仅仅是赶到大相国寺门前,就已经令明远热得额头出汗,只能用力挥动“1127”,让自己舒服一些。
大相国寺跟前原本最热闹的一片区域,如今因为无遮无拦,直接暴露在阳光下,因此摊贩稀少,仅有两家卖饮子的,都撑起了遮阳棚。摊主和主顾们都缩在遮阳棚带来的清凉阴影下。
然而明远一行人都不担心会被热晕——天气虽热,但在大相国寺附近新近出现了“招待午睡”的生意。店家将自家大树下的院落腾出来,摆上几张躺椅,供客人午睡。条件好些的据说还有人打扇扇凉,驱赶蚊虫什么的。
明远与苏轼和蔡京商量好了,索性在大相国寺逛一个上午,中午随意用点小食,然后就去“午睡”,等到傍晚日头落了,再出发前往朱家桥瓦子——完美的一天。
一行人来到大相国寺,先去资圣门一带,找到装裱书画的摊位,将蔡京新写的帖子装裱起来。
摊主看起来是个行家,一见到蔡京的字便大声赞好,问是哪位名家的手笔,当知道就是蔡京所做之后,当面赞了又赞。
蔡京看起来却不以为然,淡淡地回应一句:“写字么……小道而已。”
明远正好在一边听见,忍不住偏头瞥一眼蔡京,心想:你就“凡尔赛”吧!
然而他心底却突然有点触动:蔡京于书法上固然擅长,但他内心估计也只是将书法当做是帮助自己达到目的的手段。一旦这手段还没能派上用场,蔡京就不会以此为荣,而是将之认为是“雕虫小技”。
明远一时就不太想再搭理这家伙,转头离开,自去在资圣门前的各个摊位跟前随意闲逛。
“郎君,怎么会有人售卖这么破旧的瓶瓶罐罐?”
跟在明远身后的向华,像个土老帽似的大惊小怪。
明远转身一瞧,顿时绝倒:“这瓶瓶罐罐看着破旧,是因为……它们是古董啊!”
向华所说的,是整个资圣门附近位置最好的一个摊位,位于一株遮天蔽日的大树下,树影斑驳,偶尔漏下一点两点阳光,照耀着地面上摆放着的一个个青绿器皿。
靠在树下闭目打盹的摊主,身着道袍,头戴道士巾,人精瘦精瘦的,颇有些仙风道骨的模样。
在这个摊位上,摆满了各种形状的铜器,看形状,有钟、鼎、彝、尊、觚、鬲……形形色色,每一枚的体型都不算大,最大的是一座鼎,看起来也不过与一张日常小茶几一般大小,跟后世摆在博物馆里的那些国之重器,体型不能同日而语。
但这勾起了明远的极大兴趣。
他知道宋人极爱金石,因此不懈收集前朝的各种青铜器皿,并且加以研究。站在他现在这个时间点上,前有欧阳修的《集古录》,后有赵明诚的《金石录》,都是这个领域集大成之作。
同样,因为宋人对这些金石古董的热衷,令它们的身价倍增。据说,一件源自三代的青铜器,价值至少在500至1000贯之间。
明远:开玩笑……1000贯算什么?这里面若是有一件来自夏、商、周时期的真品,放在后世那就直接是国家级保护文物,绝不允许流失的那种。
他若是能以1000至2000贯的价格,淘到一件三代的青铜器,那也算是为他的“花钱大业”做出了巨大的贡献。
抱着这个心态,明远迈步上前,冲那名闭眼假寐的摊主随意点了点头,然后从袖中抽出一枚帕子,将右手包住,用隔着帕子的手去捧起摊上摆放着的一枚枚器皿,仔细地察看。
作为一名拍卖会的常客,明远当然知道选购古董最要紧的,是不能买到赝品。青铜器尤其如此。
铸造于三代时期的青铜器,即使是在眼下这个时空里,也已有两三千年的历史,经历了多次朝代更迭、战乱与动荡。能够保留下来的,多半已在地下埋藏多年,重见天日以后,遍身布满铜绿铜锈。
但这并不意味着遍身都是铜绿与铜锈的,就一定是三代遗物。
青铜器表面也许还有铸造时留下的铭文,可以辅助判定年代。但谁也不能保证,这些铭文不是后人仿制的。
明远对金石古董略有些研究,但是他在本时空时,拥有碳同位素检测这件利器。
现在,看不到碳同位素检测报告,面对各种形态的青铜器,只能依照对于器型的了解,和对铭文的辨认,来判定物件的真伪。
但其实也无所谓,买到假货不要紧,只要能把钱花出去就行——
这个念头一起,明远忍不住对自己这种“暴发户心态”嗤之以鼻,自嘲地一笑。
他用帕子包着一枚觚的觚足,开口向坐在树下正闭目养神的摊主询问:
“敢问这物件要卖多少钱?”
响起的却不是明远的声音。
在明远身边,蹲着一名二十四五岁的青年,也像明远一样,用帕子包着手,正托着一枚青铜盘。那枚青铜盘上明显有些铭文,看起来更有研究价值。
刚才正是那名青年开口,问那道士摊主。
明远有些懊悔,若是早点看到那枚青铜盘,可能他就会选青铜盘了。
身边的青年看起来也有点激动,脸色微红,鼻梁上正沁着一滴一滴,细细的汗珠。
那道士模样的摊主就像是大梦初醒一般,缓缓睁开了眼睛,随意地瞥了一眼青年手中的青铜盘,又闭上眼睛,带着一点无所谓的口气,答道:“这是周代的铜盘,原本要1000贯的,小郎君若是诚心想买,800贯拿去吧!”
明远:1000贯是三代青铜器的正常价格。眼前的道士“咵嚓”一打就是八折,感觉比他明远还要豪气。
只是800贯也不是个小数目,
而他身边的青年听了这个价格也显得震惊:“八……八百贯?”
令人心动的价格。
这青年顿时将手里的青铜盘托起,整个物件都托至自己脸面前,仔细观察上面的铭文。
明远在旁有点傻眼,这青年的脸孔此刻距离青铜盘,只有不到十公分啊!在明远的角度看起来,这家伙很像是把盘子呼到了自己脸上。
难怪,他刚才见这青年抬起眼来看人时使劲眯着眼,又见他双眼都微微有些向外突出——
感情是高度近视。
这时候,那道士又开口了:“唉,大热天,想做一门开张生意,小郎君若是愿意,700贯便拿去。”
眨眼间,就又降到了700贯。
明远只觉得不合理。
他可以想象这道士事先预留了一个合理的利润,毕竟古董生意利润空间向来不小。
但是这价格降得太快,转眼就要打骨折,这也太可怕了。
那青年手捧铜盘,几乎舍不得放下,半晌,才期期艾艾地说:“在下……只出得起……650,650贯……”
那道士无语地闭上了眼,片刻后睁开,说:“许是这只铜盘与郎君有缘……算了,650贯就650贯吧!”
明远在旁看得清楚,道士面上的表情虽然无奈,但是眼中倏忽闪过一丝狂喜。
那青年顿时面露喜色,放下手中的铜盘,转头要去寻伴当来——650贯不是个小数目,需要人去家中取来才能付。
却听一个清越的嗓音在耳边说:“且慢!”
是明远——
明远将那只铜盘抱了去,自己左看右看,上看下看。
“兄……兄台,”近视男估计看不清明远的相貌年纪,只管书生打扮的就一律叫“兄台”,“敢问兄台,也是喜欢这只铜盘吗?”
明远就直说了:“喜欢得紧。”
道士摊主顿时面露喜色,盯着眼前的两人,似乎在说:抬价,快抬价啊!
“只是难辨真伪。”
明远补充了一句。
道士脸色一变,随即又赶紧表现出仙风道骨,浑不在意的模样。
“我看那上面的铭文,确实是周代篆字无疑。“
近视男说出了令他心动的理由。
明远顿时心生佩服,视力如此不佳,却能将铜盘上的铭文一一辨出,这个年轻人的学识,看来相当了得。
“我却觉得……看不出这青绿铜锈渗入铜质的样子,这铜器铸了恐怕未必有几年。”
明远观这铜盘上的锈迹,不像是能从三代传承至今的样子,便极小声极小声地提出了自己的判断。
在后世,古董造假的手段很多,新铸出的铜器,表面抹上湿泥,扔在潮湿阴暗的角落放上几年,也能锈得一身斑驳铜绿——这就是“做旧”。
直到碳同位素测定的方法问世,造假分子们才放弃了大型青铜器的造假,转而盯上年代相对较近、碳同位素测定不够准确的古董:瓷器和书画。
现在这个时空,科技辅助手段全都用不上了。但是这摊主出价过低,降幅又太大,实在无法不令人怀疑。
但明远又拿不出证据。
他想了一会儿,突然开口问那摊主:“但凡三代铜器,都要将表面打磨平整,再涂上一层蜡,单这套工序就值20贯钱。你这枚铜盘,打过蜡了吗?要是打过了我就愿出700贯。”
道士怔了怔,点头道:“打了打了!这是当然的……三代的金石古器,哪有不好好保护的道理?”
话一出口,明远与身边的青年同时“哈”的一声,站起身。两人相视一笑。
“好较道长得知,三代传下的铜器,并无‘磨蜡’这一说。”
近视青年认认真真地开口。
“魏晋时新铸的铜器,会有‘磨蜡’的做法,但也是铸成新器时磨一遍,不会去动三代的古董。”
把“磨蜡”当成是保护三代青铜器的手段,足以证明这名道士压根不懂金石古董。
“好端端地铸些仿古铜器,做成陈设也挺好看的,又何必来冒充三代古董?”
明远口舌更不饶人一些:“可惜啊可惜,大相国寺这么好的摊位,竟然你这样的骗子给占去了。”
他们身边都是来逛大相国寺的文人雅士,听见明远说得响亮,便一起聚过来,听过前因后果,自然对这道士横眉冷对。
“时常见他在这里,这阵子也不晓得骗了多少人去了!”
“就是啊!”
“……”
消息传得很快,没过多久,大相国寺管着“万姓交易”的和尚,闻讯赶紧跑来,当众表明态度:大相国寺是佛门之地,这种制假售假、骗人钱财的奸商,以后决计不让再进大相国寺的山门。
在众人喊打声中,那道士灰溜溜地将地面上摆着的各色铜器收起来,打成一个包裹,叮叮当当地背在背上,灰溜溜地离开了资圣门一带。
从他离去的样子,更加可以推断出那些青铜器绝对不是什么“三代”古董。没人会将那价值千金的珍贵物品这枚草率地团成一堆背着走。
只可惜,现在他离了大相国寺,以后不知还会不会去别处骗人。
明远在想,他记得这人的相貌,回头是不是应该画下来,然后在汴京城中几个主要的古董交易地点张贴一下,好让大家防范。
“这位兄台,”刚才那位近视厉害的年轻人向明远身边的向华深深一揖,道:“在下李格非,字文叔,齐州章丘人……多谢兄台刚才仗义,揭穿了骗子,保住了小弟积攒了多年的积蓄……”
向华目瞪口呆,连忙往明远身后一躲,大声道:“别谢我,谢我家郎君才对呀……”
明远也目瞪口呆:“什么,阁下竟然是李格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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