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惠卿回到自家府邸,二弟吕升卿迎上来,问:“兄长今晚去了何处,这时才归?”
吕惠卿接过家中仆从递过来的饮子,饮了一口,才开口道:“去见了前日里连官家都听说了的那个少年。”
吕升卿一挺两道眉毛,忙问:“如何?”
“是个有才气的。”
吕惠卿一面回想对明远的印象,一面慢慢总结。
“是才气而不是才学。元长说得对,他眼光长远,观点特别,甚至有些刁钻。至于学问嘛……一般。”
吕惠卿给了明远一个相当公允的评价。
“好在此子不像是愿意读书入仕的样子,也未听说他能蒙荫。否则再过几年,就又是一个薛向。”
三司使薛向与吕惠卿一样,也是新党的中坚力量,只不过吕惠卿是进士出身,薛向则是荫补官。两人现在的品阶差不多,但再过个几年,就能看出差别。
吕惠卿跟着王安石再好好干几年,就有希望入政事堂了。
而薛向?……没戏。
兄弟两人正在谈话,忽然外头报有急信来。
吕惠卿命人将信送进来,与弟弟吕升卿一起拆了信一看,两人都是面面相觑,一时间谁也说不出话来。
“兄长,这……”
吕升卿一时间脸色惨白。
吕惠卿缓缓闭上双眼,半晌才叹出一口气。
“备马,无论如何,要先去王相公府上说一声。”
但是他慢慢地睁开眼,眼中分明写着:不甘心,这怎么能甘心?
明远的得力大管家,汴京“包打听”史尚,在最短的时间里打听到了蔡京拜会吕惠卿之事,甚至还在吕惠卿的伴当面前旁敲侧击,验证了一下。
明远:原来是蔡京啊!
他第一反应是:这不奇怪。
蔡京在之前的科举考试中,名次不如自己的亲弟弟蔡卞。之后授官,所得的也是个闲差。
在军器监当监丞的种建中,手上都是实务,功劳连番地立下;连带军器监门贺铸,如今都能忙到飞起;蔡京的亲弟弟蔡卞取了宰相的女儿,得的差事又是人前格外风光的那种。蔡京左右一攀比,心里自然不平衡。
他将有关明远的一些“私事”都透露给吕惠卿知道,估计就是为了能够从吕惠卿那里得到一点回报,尽快能得到一个实权的差遣,哪怕是去做地方官。
明远虽然认为蔡京能做出这事不奇怪,但并不意味着他能够接受蔡京的做法。
相反,他心里很不爽。
“郎君,还需要小人做些什么吗?”
史尚问明远。
“不必,”明远想了想,“不过有空的话,打听打听蔡元长的职位会不会有什么变动。”
史尚“唉”了一声,领命而去。
明远望着他的背影,觉得这位“包打听”还真挺神的——对史尚来说,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无论是市井传闻,还是朝堂上的人事变动,这位老兄似乎都能打听得到。
完全可以胜任中|情|局|局长的职务。
谁知隔天史尚带回来的消息,却不是蔡京得了什么实权差遣,而是吕惠卿父亲病危,吕惠卿吕升卿兄弟两人已经连夜赶回福建去了。
明远听到消息的时候有些震惊:这还真是人算不如天算。
吕惠卿之父病重,如果就此撒手人寰,吕惠卿就需要在家守孝二十七个月。这对于仕途刚刚走上快速上升通道的吕惠卿,简直是毁灭性的打击。
当然,朝廷也有可能夺情。
但是吕惠卿是王安石新提拔的中青年骨干官员,资历还浅,要论夺情,吕惠卿应当还不够资格。
这时,陕西张载那边又有新的理论文章问世,寄到汴京来,由明远编校成为《学刊》刊印发行。
明远借着给王雱送《学刊》的机会,去王雱处打听,终于打听到,吕惠卿离开得很急,从未向王安石提过“交子”之事,就直接离开了。
明远猜想吕惠卿这人颇有野心,即使有了发行“交子”的主意,也决不可能拿出来与新党同仁们共享。他一定会等到自己守孝期满起复的时候,再抛出这个主意。
最终倒霉的就是蔡京:吕惠卿走得太急,还来不及帮他安排。
蔡京的职务没有任何变动,还是在太常礼院。
明远:舒服。
不过也到了他面对蔡京的时候了。
“七夕”当晚,明远宴请蔡京。
他选这个日子是因为他们两人都没有家室在京。
像蔡卞这样已经成亲的,“七夕”当晚就得乖乖在家,帮着媳妇招待媳妇的姐妹淘,乞巧拜织女。
蔡京与明远则毫无负担地在丰乐楼碰面,捡了最好的雅间,靠窗的位置。
这两人都是聪明人,明远找蔡京是为了什么事,彼此都是心知肚明。
此刻天气清朗,丰乐楼窗户大开。明远偏过头,望着窗外清朗天幕上横亘的那一挂银河,开口感慨:“纤云弄巧,飞星传恨……”
——忍住!
他这随意一多嘴,将来秦观秦少游就少一首传世佳作。
岂料坐在他对面的蔡京听了这两句,竟微微出神。
过了片刻,蔡京才抬起头,微笑着望着明远,淡然开口:“远之有话对我说?”
明远当然有话要说,却不能说得那么直接:元长,听说你把我卖了,自己还没捞着好。
他想了想,问:“元长以为,权与钱,哪个更可爱些?”
他想要知道蔡京这个人,究竟被权力欲浸润了几分。
蔡京原本已经猜到明远可能会兴师问罪,甚至做好了各种打算,却没想到明远会问他这个。
权与钱……
这还用想吗?
“当然是权。”
蔡京优雅地举起面前的瓷盅,浅浅饮了一口羊羔酒,然后望着瓷盏中碧玉般的酒浆,将瓷盏慢慢晃动,慢慢开口道:“书中自有千钟粟,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1……当然并非书中真有这些。而是十年寒窗苦读之后,一举成名,金榜高中,从此有了晋身之阶。”
“待到权柄在手,千钟粟、黄金屋、颜如玉……自然不会落于人后。”
“而这些……我愿与挚友共享一切。”
此刻,蔡京安然高坐于丰乐楼上,手中托着酒盏,双眼紧紧地盯着明远。夜风徐来,令他那张清俊的面庞微微透出少许红晕,也令他眼中的热切一览无遗。
面前仅有明远一人,蔡京说话便再也无忌惮。
他望着明远,似乎想让明远知道:权力与财富,是相辅相成的。
若是明远愿意以财富支持他对权力的追求,那么将来他自然可以以权力回馈丰厚的回报。
这么久以来,蔡京一直能够感受到明远待他与他人不同。
明远似乎在刻意将他往风花雪月上带——而蔡京对于明远的种种作为非但没有拒绝,而是尽数笑纳。
有明远的陪伴,他越发意识到自己于书画一道颇有天赋,品味高雅,眼光独到。
与明远在一处消磨时光,他也能体会到内心宁静,淡泊致远。
甚至事事与明远合拍。
但蔡京根骨里极其热衷功名利禄。既然明远今日不是来兴师问罪的,他完全不介意向明远示好。
他甚至不认为自己此前有任何做错的地方,不就是将明远推荐给了吕惠卿吗?而且还是好话说尽,将明远形容成是货殖一道上的奇才,又坐拥金山银山,轻易便能成为新党在朝中最重要的助力。
他哪里知道,明远此刻心里正在郁闷。
明远:……我只想把你带沟里去。
可现在你想把我也带沟里去?!
原本他想对蔡京说的话很多,他很想告诉蔡京:如果任由权力欲就这么膨胀下去,蔡京总有一天会独自踏上穷途末路,穷困潦倒,客死他乡。
蔡京会有一天被称为“贼”,会为天下千万人唾骂。
他那一手足以传世的书法,会被他的人品所败坏拖累,被磨灭了价值。
可是这些,对于仕途刚刚开头,年轻气盛的蔡京,能相信吗?
就像明远自己,当他在本时空失去所有财产之前,他亦从来不信自己真的会走到山穷水尽的那一步。
此刻明远郁闷不已,内心挣扎着措辞。
谁知道蔡京看了,竟然表现出十分的感动。
“远之,京从不讳言,你于我,就如子期之于伯牙,除了远之,再无一人能知我如此之深。”
明远:废话,我知道你的整个人生。
“远之,将来,可愿祝京一臂之力?”
蔡京相当恳切地问,并且向明远伸出右手,试图握住明远的手。
他话音刚落,便听雅间外脚步声响起,酒博士的声音在说:“官人,是这间。”
蔡京的手迅速收了回来。
出现在雅间门外的人是种建中。
“小远,”他大大咧咧地进来,在两人桌边打横的位置上一座,道:“愚兄在楼下隔着窗看见你们两位,就上来叨扰了。”
“今天就没停下来用过饭食,饿死我了!”
种建中毫不客气,用酒博士送来的手巾净过脸手,就直接伸手,先给自己舀了一碗杂辣羹,就着一小把环饼2,唏哩呼噜地喝了下去。
——喝得超大声。
明远心头一惊,扭头看看窗外,夜已深沉,河汉两侧的牛郎织女正在忙着一年一度的“金风玉露一相逢”。
“师兄竟然忙到这时候,以后当与小弟说一声,小弟无论如何都能找到法子,给师兄送一些吃食……”
一想到种建中一天三顿就只吃了这一顿,明远莫名觉得心疼。
人是铁,饭是钢,再怎么忙于为大宋的军队研发兵器,加强武备,也得先吃饭啊!
他见有些菜已经凉了,当即唤过酒博士,让人撤换了重新上。
蔡京恰于这时施施然地站了起来,对明远拱拱手,说:“时辰不早,京先告辞了。”
他走到雅间门口,突然回过头,冲明远微笑:“远之,适才所说,盼望远之答复。京静候好音。”
这番谈话到后来竟是这么个走向,明远自己也很震惊。
他一直致力与改变蔡京,磨平蔡京对权力的渴求,免得这人将来祸祸他人也祸祸自己。
可现在看起来,这家伙简直是……油盐不进啊!
明远一时间心事重重,连丰乐楼送了新菜上来也没察觉。
种建中却察觉了。
他刚塞了一只裹蒸在口中,就发现明远正蹙着眉头,低头沉思。
种建中顿时觉得口中的裹蒸不香了,随意吞下肚,他双目犀利,紧盯着明远。
“小远,你难道是……对他有意?”
明远顿时双眼发直,无语到连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种建中顿时放下筷子,紧张地搓着手:“远之,有……有多久了。”
明远垂下脑袋,捏着眉心,气得不想和种建中说话。
种建中见状却越发觉得有这可能,他锁紧眉头,心中似有一团火慢慢地燃起,随即火上顿了一只小锅子,开始熬起酸汤子,咕噜咕噜地在他心里泛起一堆酸泡泡。
“远之,若是出于真情,钟情这世间另外一名男子,也非什么罪大恶极之事……只是,蔡元长实非良人啊!”
种建中苦口婆心地劝着明远。
明远有气无力地伏在丰乐楼的雕花酒桌上,一句话都不想再说。
不过,他也承认,刚才种建中进来时撞见的那副情形,也确实太容易令人误会了。
但是,明远突然想起来——
在这个时空里,虽然也有那些个喜好“分桃断袖”的,但都是非主流。
为什么种建中就能这么顺利接受这种情感?
他一个从异时空穿越而来的现代人能够顺利接受也就罢了,为什么种建中也接受得如此顺理成章?
明远抬起头,对上种建中的眼眸,见到那对如同黑曜石般的眼眸里一片真诚的焦灼。
明远:师兄,你不对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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