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五这晚, 汴京百姓惯例要前往酒楼,占一个心仪的好位置,只等月上树梢头时, 与亲朋好友们一起赏月玩月。
若说赏月,七十二正店中, 又有哪家能比新安了玻璃窗的长庆楼更适合?
因此长庆楼“正式开业”的当天, 便给全汴京城表演了一个全场爆满。不止是閤子,连靠窗的座位都被人花重金预留了。
明远的朋友们则稍许有些特权——明远一早就告诉史尚,给他预留位置最佳的一间閤子。
但是苏轼到了之后发现大厅里竟有女伶唱曲!
于是苏轼闹着要坐在大厅里听曲子, 明远拗不过他,便将閤子换给大厅里的一桌客人。一行人都在大厅正中靠东面的一张大桌旁坐下。
朋友们照例先欣赏一回玻璃窗。
苏轼探头探脑望向窗外, 真的在一枚“象格”中找到了初升的明月, 顿时欢喜赞叹, 又想起弟弟苏辙,连声感慨:“若是子由也在京中就好了!”
李格非用手扶着黄铜边框的厚重眼镜, 将镶嵌在身边象眼窗格里的透明玻璃看了又看,最终还是没忍住, 上手摸了摸, 惊奇地感叹:“这些……也都和我的‘眼镜’材质一样吗?”
苏轼消息灵通一些:“文叔此言差矣。文叔眼上的双镜, 乃是真正天然水晶打磨而成,十分贵重。而这窗玻璃乃是人工打造之物, 价格要便宜得多了。否则,不管远之多么豪阔,怕也是难给整座长庆楼都安上玻璃窗。”
旁边蔡京则温文地回应:“话虽如此,远之能为整座酒楼都安上透明窗扉, 也已是偌大的手笔了。”
蔡京有意无意地恭维明远的财力, 明远却不怎么领他的情, 只管与多日不见的贺铸问起军器监里的情形。
蔡京见明远不理会他的恭维,眼里一点儿愠色也无,一面轻轻挥动着手中的折扇,一面四下里细细打量长庆楼的陈设。
蔡卞则对玻璃窗很感兴趣:“远之兄可知道哪里能买到这玻璃窗?”
他与新婚妻子王家二小娘子感情很好,事事想着妻子:“拙荆怕冷,偏又喜欢天光,喜欢看窗外景致,若是能安上一两玻璃窗,岂不就能遂她的心意了?”
明远笑着点点头。
他当然知道哪里能买到玻璃窗,玻璃作坊本就是他的。
“元展要得急不急?若是能等上两个月,买这玻璃窗会容易一些。”
现在宫黎的玻璃作坊,已经开足马力满负荷运行了,但未来两个月的所有产出都已经被人事先预订了。
桌上众人听闻,都在惊叹。
苏轼却不以未然:“两个月后也未必能啊!有这座长庆楼在,汴京还有哪家大户能不眼馋玻璃窗的?”
“远之,你说说,这两个月里,都是哪些人家在订制玻璃窗。”
苏轼这样一说,众人便多半了解明远与玻璃作坊的关系了。
明远微笑着回答:“别人倒也罢了,主要是将作监下了一个大单。”
将作监负责皇家建筑的兴建与修缮,有皇家这一单在前面,谁也不能越过将作监“加塞儿”,否则就是为难明远。
蔡卞顿时觉得惋惜:“两个月后啊……”
待到了十月十一月,室外草木凋零,即便安了玻璃窗,景致也没那么好看了。
明远却笑:“元展兄,如果不是一整座大宅都要安玻璃窗,只是想安上一两扇的话,作坊里这点人手还是能腾出来的。”
蔡卞一听大喜,连忙道:“只要两扇,只要两扇……给拙荆平日里起坐的房间安上就好,不必考虑我……”
一时间举座都笑,纷纷盛赞蔡卞夫妻伉俪情深,王家小娘子有这么一个体贴丈夫实在是好福气。
明远也笑:“那好,明日我就让玻璃作坊遣人到府上去量尺寸去。”
说话之间,长庆楼上丝竹声扬,酒菜已经流水价地送上来。
苏轼对这长庆楼的生意一直非常好奇。前两日长庆楼“试营业”,苏轼还为明远捏了一把汗,生怕汴京百姓无法接受各家“脚店”在正店中“鸠占鹊巢”的新形式。
但现在看看风格鲜明的脚店特色烹饪,又尝过了长庆楼自家基本功扎实,美味而不张扬的“固定菜单”,苏轼至此完全放心了。
倒是蔡京,将桌上菜肴看过一圈之后,言语中多少流露出一些惋惜:“那黄仙以后不在此间灶上了吧?这人一走,那道‘黄雀酢’便也跟着没有了。”
明远瞥了瞥他,没说话。
酒桌上其他人顿时一致批判蔡京:小小一只黄雀,身上又有多少肉可供食用的?食客好那一口,并非为了果腹,而纯粹是为了满足口腹之欲罢了。
那道“黄雀酢”做起来,往往便要捕捉成百上千只黄雀,为了口腹之欲,伤如此多性命,实在是有伤天和。
蔡京也不动怒,他人的指责完全不影响他下筷子。
明远却在一旁出神:他还在想,那万娘子也说她的拿手菜是“黄雀酢”,她究竟与黄仙有什么关系。
另外,“黄雀酢”听起来像是一道既奢侈又猎奇的名菜,可归根究底,如果不是穷极了饿狠了,又有谁会去抓了那黄雀来吃?
他正在垂首思索,忽听身边一名酒博士惊讶地“啊”了一声。
“仙人,仙人怎么来了……”
长庆楼中的“茶饭量酒博士”们,向来称呼黄厨为“仙人”。虽然他们现在都知道,这家伙既不是“仙”也不做“人”。
明远听见这一声,便皱起了眉头,望向楼梯的方向。
果然,只见一个身穿道袍,梳着道髻的中年男人,背着双手,摆出一副仙风道骨的样子,一步一步沿楼梯上来,身后还跟着两个以前在长庆楼的帮厨,膀大腰圆,满脸横肉。
明远将手中的筷子放下,用一旁的热手巾擦了擦手,忍不住还是有些心烦意乱:长庆楼门口的伙计,怎么就这么没有眼力劲儿,怎么就把黄厨放上来?
片刻后明远反应过来,他的烦恼根本不是来自黄厨。其实不管那黄厨捣什么乱,长庆楼都有办法处理。
明远郁闷的其实是:连贺铸都到了,种建中还未到。
他们师兄弟已经有好些日子没见了,难不成到了中秋佳节,种建中竟还要忙于军器监里的公事?
还是因为上次在明远家里,两人一言不合,恼了彼此?
跟种建中比起来,黄厨又算得了什么?
但眼前的黄厨,显然认为自己很是一盘菜。
他慢慢走上长庆楼二楼的楼板,先是环视四周,看了一眼玻璃窗外一览无遗的汴京夜色,然后轻笑着摇头。
“从今往后,这长庆楼少了一道传世名菜。”
“黄雀酢!”
立时有人接茬儿。
接话的人并不是蔡京,蔡京还不至于这么没有眼力劲儿。
但确实有些长庆楼的老客,正在疑惑:为何长庆楼将如此有名的一道“名菜”,从菜单上撤了下去。
这些食客大多认得黄仙,见状都恍然大悟:“原来长庆楼将主厨换了。”
“真的……以后就再也吃不到‘黄雀酢’了。”
“有点可惜……”
“对了,这长庆楼说是要与其他脚店合作,定期邀请其他脚店的厨子上门来烹饪……不会就是这个原因吧!”
“我看是的,辞去了黄仙,市面上再聘不到和他一样的名厨了。只好请其他脚店的厨子上门帮忙?”
“不太明白这长庆楼的新东家是怎么想的。”
“就是,好不容易订到了今晚在这里用餐的位置,却尝不到这家最有名的名菜。”
这时候,鬓边簪着一朵秋海棠的史尚听见消息赶来了——他是长庆楼名义上的“新东家”、“大总管”,这件事理应由他出面。
他笑脸迎人,先团团作了一个四方揖,向众位食客问安。
“各位,本店已迎来新东主,经营自然与以前有所不同。但无论如何,本店的宗旨都是宾至如归。本店东主有一愿望,各位主顾上门,都能够尝到不同风味的茶食酒饭。自此才定下与各家脚店合作的计划。”
“其实本店也已经聘用了一位实力雄厚的主厨。各位桌上的茶食,至少有一半是本店主厨做的。”
“各位若是觉得味道不佳,尽可以向本店提出,撤换重做都可以。其他意见,也尽可以向本店提出,本店尽量满足。”
史尚将话说到这个份上了,食客们也觉得不太好意思。
人们纷纷点头:“挺好,这几道都很美味。”
“说实话,那黄雀酢什么滋味,我都有些记不清了。眼前这几件茶食味道都很不错,倒也不必撤换……”
史尚三言两语安抚了众食客,再转向黄厨。
“黄厨,本店已经不再聘用你。你再到此胡言乱语,休怪我叫人将你赶出去。”
那黄厨似乎早有预料,依旧是他那副仙风道骨的模样,背着手,站在长庆楼的楼板上,施施然道:“我在此又碍着贵店什么事了呢?不过是来偶尔感慨,贵店从此少了一道敝人自创的名菜而已……”
黄厨刚刚说到这里,话音突然中断,仿佛剩下的言语全都哽在喉咙深处。
他站在楼板上,满脸惊骇,望着对面。
此前他满身的飘飘仙气,镇定自若的风范,此刻已是荡然无存。
相反,他身体僵直地钉在原地,仿佛正面临巨大的恐惧与惊吓,想要挪动一寸都难。
酒楼上的食客见状,又是惊讶又是好奇,纷纷循声望去。
只见黄厨正面对着的,是一位厨娘打扮的女郎。她衣着利落,身前系着围裙,双臂袖子高高卷起,用绳索系住,露出肌肉匀称的小臂。
这女郎面上蒙着一方薄纱巾,只露出一对眼睛。但那目光犀利如刀,紧紧地盯住黄厨,仿佛单凭眼光就可以杀人。
这位女郎不是别人,正是长庆楼刚刚聘用的主厨万娘子。
黄厨的喉咙里发出一阵“咯咯咯”的奇怪声音,他似乎有话想说,但又说不出。
“黄二郎,你伸手摸着自己的良心说,那‘黄雀酢’是你自创的?”
女郎开口,声音沙哑不堪。
但这个声音直接将原名“黄二郎”的黄厨给击溃了。
他面无人色地向后退去,口中喃喃地道:“真的是你……果然是你……”
“不,这不可能……”
“……竟然还活着……”
黄厨明显的双腿一软,随即跌跌撞撞地转身,冲向楼梯。
“咚咚咚……”
“哗啦——”
“咚——”
楼上的食客们随即听见楼梯上传来一阵响动,显然是那黄厨下楼都下不利落,直接沿着楼梯滚了下去。
这一切发生于顷刻须臾之间,长庆楼上的食客们还没闹清究竟发生了什么事,那黄厨就失去了他的一切“仙人”伪装,直接从二楼滚至一楼。他面上的表情很明显——恐惧,发自内心的恐惧。
人们重新将视线投向站在长庆楼楼面上的万娘子。
她一开口就吓走了黄厨,此刻脸上却没有任何得意之情,而是垂首,向周围人行了一礼。
“‘黄雀酢’原是小女子首创。”
女郎声音沙哑,但她语气里自有一种强大的力量,令她的话根本不容人质疑。
而黄厨那屁滚尿流逃走的模样,也间接证明了这一点:黄厨没有资格自称是“黄雀酢”的首创者。
“后来奴家曾遭逢大难,因此深悔早年造业太多,立誓这道‘黄雀酢’不会再做。”
“请各位见谅。”
女郎说完,根本没有留给食客们反对的余地,而是转身就走,甚至将名义上的东主史尚,和事实上的东主明远都晾在了一边。
这副爱吃吃不吃请走的做派,不知怎么竟打动了此刻长庆楼上的食客们。
“这是……这是真名厨的风范啊!”
“原来那黄仙……靠着‘黄雀酢’那道菜起家的,菜式却是从别人那里偷师学来的。”
“确实……现在想想黄雀酢也没有什么吃头。”
“眼前这一碟‘炒三脆’就已经够美味的了,从未品尝过这么美味的茶食。”
“期待这位娘子的手艺,博士,再拿水牌来,我要再点几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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