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远一行来到崇仁坊,  王安石府邸。今日已是冬至,时近傍晚,在宰相门前候见的官员还是很多,  车马从府邸门前一直排到巷口之外。

    明远与种建中下马,而种师中由王雱亲自牵着,一起迈步下了马车。引来相府门前的一干人等围观。

    旁人都认得王雱是相府大衙内,但不知道明远和种家兄弟的身份,于是猜测纷纷。

    明远不理会那些议论,只管跟着王雱进门。

    他竟还有心思观察,  王安石府邸发生了什么变化没有——

    没有!王安石的相府依旧是一座朴素到接近寒碜的府邸。前庭依旧是光秃秃的只有两座假山盆景,  大半年不见,这盆景上的假山上连青苔都没多出一片来。

    他随着王雱进院时,  只见一人从院中走出来。来人身材高大,相貌英伟,曾经留给明远很深刻的印象——正是那位,  苏轼见到需要举起“便面”,以掩饰自己行藏的朋友,章惇。

    “子厚兄已经见过大人了?”

    王雱见了章惇便笑着打招呼,看情形两人应是关系很好。

    谁知听到这个字号,种建中、种师中和明远全都站住了。

    王雱恍然大悟,  连连对种明等人说不好意思:“抱歉抱歉,重了令师的字号。”

    张载字子厚,  章惇也字子厚,两人姓氏同音,表字相同。听到这个名字,  明远他们全都得站住。

    章惇也立即明白眼前这些都是横渠弟子了。

    他一眼扫过,  视线在种建中身上停留了好一会儿,  似是非常欣赏种建中的勃勃英气,对明远这样相貌绝好但半点也不强壮的,章惇似乎没有什么兴趣。

    “元泽!今日别过了。来日待我章某人功成回京,再与元泽闲话西南风物。”

    与种明等人匆匆见过,章惇立即与王雱告别。

    “章兄明日就出发去荆南了吗?”王雱吃惊地问。

    “事涉夷人作乱,事不宜迟,我今夜就走!”章惇一声长笑,挥手向王雱作别。

    荆南?夷人作乱?

    短短只言片语,却传达了很多信息。

    明远小声地自言自语:“章子厚……难道已经开始了宋朝版的‘改土归流’了吗?”

    种建中在明远身边,闻言一头雾水:改土归流?什么改土归流?

    但明远也不解释,种建中再瞪眼也猜不出个所以然来,于是只能眼睁睁看着章惇离开,再由王雱将他们带进相府。

    王安石膝下有两子两女,如今两女俱已出嫁,次子王旁在外任官。冬至日便只有王安石夫妇与王雱夫妇。

    明远一行人终于在书房见到了王安石。

    王安石如今五十来岁,身材不高,脸庞也颇为消瘦,两鬓一片繁霜,可见这位宰相在任上当得也很辛苦。

    这位名动天下的重臣宰相,此刻穿着家常的圆领道袍,面上没有过多的表情,接受了明远等人小辈的礼节。他只是在听见种建中自报家门的时候抬头看了一眼,然后眼神在明远面上停留了片刻,最后在种师中那里,眼里终于流露出了一点点温柔笑意。

    相较之下,王家的大衙内在为人处世之上比乃父强得太多了。他笑着向几位朋友致欢迎词,热情招呼几人入席,并请众位不要拘束。

    王安石没有多说什么,只是立即吩咐摆饭。

    王家这顿冬至饺子显然是一早就准备好了,王安石一声令下,就全送了上来。

    面对热气腾腾的一桌家宴,明远直接傻眼——

    只见王家的家宴非常简单,只有一样主食:就是羊肉饺子,当然,这时人们将之称为“馄饨”。

    每个人面前都是一盘馄饨,饭桌中间,还有一大盘馄饨。除此之外,就只有一些冬菜。

    汴京一带气候寒冷,到了冬季便没有蔬菜。各家各户的冬菜都是立冬时预先储的。

    像明远的长庆楼,便自有渠道,去一些地气较暖的村落,或是有温泉的地方,采购一些冬日自种的新鲜蔬菜,比如韭黄、生菜、兰芽、勃荷之类1。但王安石家看起来全不是这样,宰相家的冬菜,都是经过腌渍处理,做成了泡菜。

    除去这些开胃解腻的小泡菜,桌上就只有佐料,醋、姜丝、芥辣之类。

    席上也没有酒。

    王安石待饭桌上的东西上齐,只淡淡地说了一声:“请用!”

    于是,王雱带头,种建中与种师中跟上,明远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到了埋头大吃的时候了。

    王家看似严格执行“食不言”的饮食纪律,大家一起闷头吃,谁也不说话。

    这和明远在京兆府时,与舒氏娘子和十二娘一起时一样。虽然那只是明远的“半路家庭”,但此刻此景,令明远不由自主地回忆起母亲和妹妹,想念起一家人在一起时,那种其乐融融的感觉。

    明远不得不说,王夫人的羊肉饺子,做的相当不错,搭配腌渍的小菜,正好开胃解腻。

    而种建中和种师中两兄弟更是吃得头都不抬。

    王雱看他们两位吃的香,更是面露笑意,想要说些什么,一见王安石还在埋头吃饭,就也不便开口。

    至于王安石,他就真的像是传闻中一样,只就着面前的一碟,一枚一枚地吃,将里面的饺子全吃完了。

    距离王安石有数尺、甚至是数寸之遥的那些碟子,小菜或者是佐料,王安石如同看不见一般,动也不动。

    明远所坐的位置正在王安石侧面,身后是一座屏风。

    明远始终感觉屏风后有人在看着这边,耳畔能听见衣物摩擦传出的窸窣声。

    待他们吃了大半,种建中和种师中面前的碗碟几乎要全空的时候,明远清楚听见背后有位妇人的声音开口低声道:“赶紧、赶紧再添些馄饨……都是些半大孩子,胃口正好的年纪!别让饿着了……”

    “唉,老爷与大哥请客也没早说一声,得亏家里还多预备了些……”

    听声音口吻,应当是王安石夫人吴氏。

    或许普天之下的母亲口吻都是一样,明远一下子又想起了母亲舒氏,心底一阵暖意油然而生。在久远记忆里极少有机会感受到的家庭温暖,此时此刻重又真切感受到了。

    王夫人发话之后没过多久,一名老仆就双手抱着一大盆热气腾腾的羊肉馄饨出现在门口。

    而种建中与种师中都吃空了眼前的盘子,见到新添上的满盆“馄饨”,都微微松了一口气……

    这一顿饭吃下来,明远填饱了肚子,身心俱暖。

    至此,他终于有点明白了王安石邀请他们到府上吃饭的用意——他和种家兄弟,都是独自在外,冬至时无法与家人团聚。王安石便邀请他们上门,吃一顿便饭,或许能稍许安慰思乡之情。

    不管这是王安石本人的意思,还是王雱提议的,明远对此都很感激。毕竟不是历史上每位宰执都能做到这一点。

    而王家的这一顿如此俭朴的“冬至宴”,也充分证明了这一点:王安石对于自家的财富毫无兴趣,甚至是毫无概念。他一力推动变法,确实并非为了私利。

    待到所有人都吃完,明远等人都放下筷子。

    而种师中恰如其时地打了一个饱嗝,小脸上随即露出羞赧的神色。

    王安石转头望着种师中,突然开口,问:“百姓足,君孰与不足?”

    明远一头雾水:……这是什么?

    只听种师中马上回答:“哀公问于有若曰:‘年饥,用不足,如之何?’有若对曰:‘盍彻乎?’曰:‘二,吾犹不足,如之何其彻也?’对曰:‘百姓足,君孰与不足?百姓不足,君孰与足?’。”

    王安石与王雱同时鼓励地点头。

    ——原来竟然是经义的现场问答?

    王安石问了经传中的一句,而种师中马上就答出了出处。

    只听王安石重复了其中一句:“如之何其彻也?”

    这时,只见种师中一张小脸绷得紧紧的,完全没了刚才吃馄饨时候的满足与闲适。他思索了片刻之后,便高声答道:“民既富于下,君自富于上。盖君之富,藏于民者也;民既富矣,君岂有独贫之理哉……”2

    不假思索,滔滔不绝。

    王安石父子顿时对视一眼,同时点头。王安石甚至还满意地伸手拈须,一派老怀安慰的模样。

    明远偷偷瞄瞄种建中的神情,只见种建中一张脸也绷得很严肃,但是眼中也流露出赞赏与喜悦,显然觉得弟弟答得非常不错。

    明远:敢情只有我一个是不学无术的纨绔呀!

    一时席面被撤了下去。。

    “远之,请随我来。”

    王雱轻声细语,将明远带出王安石书房外的花厅。

    明远望望身后,种建中与种师中都坐在王安石对面。

    他基本可以完全确定,王安石今日要见的,是种家的这两位兄弟。

    自己只是个陪客。

    但明远非但没有感到失落,反而感到很庆幸——至少王雱不会像刚才考较种师中那样考较自己,熟人嘛,多半拉不下这个面子。要是亲见王安石,恐怕不会有这样的待遇。

    王雱引着明远,经过后院一条鹅卵石小径,进入了一座独门独户的小院。

    明远突然意识到,王雱这是将自己引去他自己的住处。

    果然,王雱将明远引进一间书房,随手用“自发烛”点亮了室内的油灯。

    灯火幽幽亮起,照见这书房中汗牛充栋的书册。

    明远便在心里大声道:惭愧!

    王雱虽有神童之名,可是从他的书房来看,应当也是寒窗苦读了十多年,才能有如今的“才名”与“文名”的。

    “元泽兄,多谢今日……”

    明远先向王雱开口,想要诚挚感激。

    谁知王雱却轻轻摇手,表示不算什么。

    他来时一直唇角蕴着笑,此时才突然大笑出声。

    “远之贤弟真是好本事!”

    明远在读书人面前一直感受着压力。现在反而糊涂了。

    “逼着高家吐出他们低价运进京的石炭,给了军器监!”

    王雱实在是没忍住,畅快地一阵大笑。

    原来是这个——明远吁出一口气,心中放下一块石头。

    “愚兄原本还想着要不要为你出头,弹劾的词章都准备好了……”

    原来,明远的山阳炭长与高家炭行的石炭之争,王大衙内也一直看在眼里,准备好了自己出手帮忙。

    “高家这等豪商,惯会低买高卖,囤积居奇,又或是刻意压价,逼死对家……今日他们总算在远之手里吃到了苦头。”

    明远:我其实能够理解。

    高家这样的巨商,手上拥有大量的资金,背后又有权力撑腰,自然追求垄断,试图将竞争者都挤出局,好让自己一家独大,往后不就可以肆意妄为,想赚多少就赚多少了?

    “如今有人建议在汴京设立市易司,平价收购市场上滞销的货品,市场上短缺时再卖出,并允许商家贷款或者赊货,可以收取息金。远之觉得这个提议怎么样?”

    明远一怔:这是……市易法?

    他猛地跳起来:“不可,元泽兄,这万万不可啊!”

    王雱万万没有想到明远竟然会有这么激烈的反对,他不解地问:“远之为何觉得不可?”

    此刻明远脑海里满是“行政权力膨胀就必然导致寻租”,市场应由“看不见的手”进行调节……但苦于一时无法向王雱解释清楚。

    他脑海里飞快地转着,一边组织语言,一边观察王雱的表情。

    突然,明远明白了了一件事——今日王安石父子将他们一行三人请至相府,他明远并不是一个陪衬。

    是王安石之子王雱,甚至是王安石本人,想要通过他,了解商人这个阶层对于“市易法”的意见。

    “……总之,此法绝不能轻易推行,就算是推行,也绝不能在汴京。”

    明远一通解释之后,王雱又问。

    “远之当年对青苗法一力支持,如今为何又对市易法如此反对?”

    “青苗法啊……”

    明远回想起当初他决定支持青苗法时的情形。

    “王安石这人能处!”

    他是这么评价的。

    如今他受邀,于相府和王家人一起进行了一次简单的家宴,对王安石的评价并没有发生任何改变。

    所以他一定要把这道理与王雱说清楚。

    “这就要从‘市易’的本质说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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