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宣德门前灯火熄灭的一瞬间,  整个汴京城,仿佛进入永夜。

    在那短短片刻里,万籁俱寂。

    空中却传来持续不断簌簌的声响——是下雪了。

    雪落下的声音一直被欢乐着的喧嚣所掩盖,  从未被听见。而早先地面上那璨若星河的灯火,也直接遮蔽了雪落的痕迹。

    直到此刻,风卷着雪花吹进望火楼,明远脸上轻轻一凉,仿佛在他面颊上印下泪滴。

    那瞬间熄灭的成千上万灯火,  在明远眼前与心中形成了巨大的反差。

    一时间他竟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一步,  “砰”的一声倒撞在身后的交椅上,  不由自主地坐下,抱着头,喃喃地道:“怎会如此?”

    怎会如此——

    在他最是心醉神迷的那一刻,所有的浮世繁华,  像是在一瞬间尽数灰飞烟灭。

    这种巨大的落差令他一时间失魂落魄,竟不知该如何面对。

    事实上,没过多久,除了宣德楼以外,街面上的灯火都在慢慢恢复。

    原本停泊在大内跟前的富贵人家车马,此时全部掉头向南,  往大相国寺的方向而去。

    上元节庆典的下半场,将在大相国寺一带举行。寺内的九子母殿及东西塔院,届时将竞陈灯烛,  光彩争华,通晓达旦。城中其它寺院,  则同时开放万姓烧香。

    寻常汴京百姓,  此刻也重新点亮了灯笼,  言笑晏晏,拖家带口地一起前往。

    明远耳边,笑语声重新响起。

    然而风雪的行迹却无法再掩饰——“火杨梅”纷纷熄灭,人们点上火把和不易熄灭的“气死风”灯笼,也纷纷穿上能够遮风避雪的衣物,或是缩进自家的车驾里。

    而明远心中笼罩着的寒意,正越来越浓重。

    这是为什么?

    为什么每到上元、或是中秋佳节的时候,1127总是盼望明远来到高处,能够俯视大地苍穹,然后向他提出这个问题:

    ——想不想,时光就此停住,永远不再流逝?

    一次、两次,明远都可以等闲视之,但到了今日,明远已经再也无法漠视1127的问题。

    是的,经历了这一切之后,他想,他真的想要。将眼前的一切永远留住。

    而号称是金牌系统的1127此刻突然嘤嘤地哭了起来。

    “宿主……”

    “1127,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

    明远语气坚定地问。他一定要得知真相。

    “亲爱的宿主,您知道吗?在这条时间线上进行的所有试验,最后都是以失败告终的。”

    “您希望眼前的繁华盛世景象,一朝被铁骑胡虏所踏破踩平,辉煌都城处处只剩断井颓垣,衰草寒烟吗?”

    明远回忆起他适才那一瞬窥见的“永夜”。

    “不希望!”

    他冷着脸回答。

    “亲爱的宿主,您是否希望见到这座城市中,百姓们数代积攒的财富在旦夕之间,灰飞烟灭,城市里生灵涂炭,而最受伤害的反而都是那些最纯洁最无辜的灵魂呢?”

    “不希望!”

    明远的声音像是从牙缝中挤出来的,他明白1127这话是什么意思。

    靖康,靖康之变啊!

    “您愿意见到这盏几乎已经点燃了启蒙光亮的明灯,一瞬间就此熄灭于游牧民族进犯的黑暗舞台上吗?”

    “不,我当然不想!”

    “您希望您最要好的小师弟,身中四箭,力战殉国,而您最……的师兄,在回师勤王之后耗尽所有心力,良策却始终不被采纳,报国无门,因而郁郁病死吗?”

    明远愤怒地握紧了拳头:“1127——”

    “你把话说清楚,这究竟是怎样一个试验?”

    “您还记得您在这个时空里要花掉的资金池金额吗?”

    1127追问。

    “一亿二千零三十四万三千一百七十四贯!”

    明远的记性很不错,而他也不会忘记这个对他有重要意义的数字。

    “这个金额是北宋政府的财政赤字金额。”

    明远:……

    他怔了片刻,突然悟过来:“所以试验方的目的,是通过我将这笔钱注入整个北宋社会?”

    原来如此啊——

    这样一来,一切就都说得通了。

    1127似乎笑中带泪地说:“对对对……1127一向知道您……您一直都是最明智的,从未被这样的巨额款项迷惑了心神。”

    谁知明远锁紧了眉头,问:“1127,你告诉我,这个平行时空里生活的人,他们是不是活生生的人,他们知不知道自己其实是试验品?”

    1127的声音立即瑟缩起来:“啊,这个……亲爱的宿主……”

    “这个试验是不人道的,你们明知这个时空里的生命,正在走向这样的命运,试验方为什么不阻止,不改变?难道就这样坐看着悲剧发生吗?”

    “不,亲爱的宿主,您听我说,这个时空里的人,的确是独立存在的个体,但他们也同时是历史的翻版。他们生来就注定要接受这样的命运……”

    “我不相信!”

    明远早就忘记了寒冷,他甩开身上的皮草,一屁股坐在交椅中,双手抱着头:原来他要眼睁睁看着种师中将来战死沙场,种建中……‘既病将死,方痛服膺’吗?

    1127弱弱地说:“事实上,只要您能够顺利花完一千亿……您不需要亲眼见证这些的……”

    明远双手十指深深地陷入梳理整齐的发丝中。

    他无法接受这个建议。

    在他得知了所有事实真相之后。

    “可是……亲爱的宿主,您的任务,正是以您自己的方式改变这个时空,让它避免走向那个悲惨覆亡的命运啊!”

    明远抬起头,用难以理解的表情望着眼前假想中的“1127”,问:“改变命运,有那么难吗?为什么就不能直接告诉大宋官家,好好变法,富国强兵,不要作死,不要联金攻辽,不要把皇位传给那个叫赵佶的倒霉儿子!”

    “这个……亲爱的宿主,这样做是行不通的。往这个社会中注入的变量过多,会导致社会脱离正常轨道,直至崩溃。”

    “试验方往这个社会里注入的变量,就只有您,和您的钱。”

    “不能再注入更多变量了。”

    “如果您将自己所预知的任何‘未来’,直接通知给这个时空里的普通人……试验方会一律将这些信息给予‘保护目的的屏蔽’。”

    明远的手指顿时揪了揪自己的头发:竟然还会屏蔽!

    他突然想起一件事,于是又问1127:“在这个时空辅佐试验的系统,难道一直都是你?”

    1127的声音立即变得苦涩:“是的,我最最最亲爱的宿主……”

    “已经记不得有多少次了,我因为这个时代的凄凉结局而流下虚拟的眼泪……”

    明远继续扶额。

    “我看着曾经最为辉煌的一切用最快的速度走向破灭。”

    “如果系统也有心,那颗心也碎成稀巴烂了好吗?”

    明远:确实……

    “所以,1127,你借这样的机会提醒我,试图唤起我和这个时代之间的情感与‘牵绊’……”

    明远回想刚才那一刻,当眼前灯火俱灭,一切陷入黑暗,随即耳边风声响起,雪花飘落的时候,他心头确实涌起了万般不舍——这让他终于明了,曾几何时,他早已经将自己当成了这个时代的一部分。

    “是这样的。但伟大的宿主您需要了解,1127与您这样做单独私下里的沟通,不能被试验方发现。”

    “而满月的时候,月亮的磁场会干扰平行时空的通讯,我们之间的沟通试验方是无法察觉的。”

    原来如此。

    “1127,你的意思我全明白了。”

    “我还有一亿多贯要花,在这个任务剩下的时间里,我想,我们是结成同盟了,对不对?”

    “对对对!”

    1127传出一种类似喜极而泣的声音。

    “结成同盟了!”

    “1127一定尽力辅佐您改变这个时空!”

    “虽然‘蝴蝶值’还得您自己挣……”

    明远闭上眼:……好吧!

    这时,望火楼上面一层突然垂下一个身影——那名在上层“观火”的潜火兵探头下来看明远的情况。

    “小郎君,您还好吗?”

    在这潜火兵看来,这么长时间里,明远一直不出声,只是一会儿起身,一会儿坐下,一会儿揪自己头发……怪吓人的。

    明远点点头:“我好得很。”

    今日在这望火楼上观灯,解开了他进入这个时空之后一直未能解开的谜团,目的已经达到,他该走了。

    “多谢小哥,今日在这望火楼上,我……大有收获。”

    他终于正视了自己与这个时空之间存在的“牵绊”,他再也不能坐看一切沿着原轨迹发展下去——在这一刻他也自然而然地改变了态度,他不止是为了自己完成花钱的任务,好赢得属于自己的奖金池。

    他要改变这时代的走向。

    潜火兵一脸懵:……大有收获?

    明远向他挥手告别,手脚并用,从那道狭窄而陡峭的木梯上攀下楼去。

    一出望火楼,一阵北风打着旋儿袭到。

    片片雪花由北风挟裹着,劈头盖脸地冲着明远卷来。

    “今夜,这雪……城里人大约都能早点歇下喽!”

    一名年纪颇大的路人望了望天,转身便向街道尽头走去。

    明远猝不及防,才想起他将史尚事先准备下的那些皮子都留在了望火楼上。如果带下来确实是可以御寒挡一阵的。

    但他没带下来,也不打算上去取。

    此刻明远只打算找到向华,然后带着小伴当回家去——他需要安静,需要沉淀,需要时间和冷静的头脑,让他把刚才与1127交流的一切好好消化。

    “向……”

    明远的呼声刚出口便哑住了。

    因为他见到街角处有一个颀伟的身影,正默默立着,身披一件大氅,戴着兜帽,帽檐遮住了街边脚店投来的光线,叫人看不清面目。

    身形很熟悉。

    巧了……身上那件大氅也很熟悉。

    明远眉眼一跳,他发现那件大氅根本就是他自己的,那日送种师中回家的时候,被师中裹了去。

    披着大氅的人,也不知道在街角立了多久,风帽上、双肩上,都已经积了一片白雪。

    正在明远发怔的时候,那人身形忽动,就像是害怕明远会当场跑脱一般,快步冲了上来,沉声唤道:“小远!”

    明远勇敢将眼光迎上去。

    他既然改换了心意,便拿定主意要正视自己内心对师兄的那些喜欢。

    然而,明远可不知道自己现在是怎样一副形容。

    他刚刚还在搓着手,跺着脚,此刻他耳鼻都被冻得通红,头发被自己揪得一片凌乱,上面还覆盖着几片雪花,而身上那件理应很保暖的“羽绒服”,此刻也被雪花打湿了一大片。

    种建中心疼万状地脱下了身上的大氅,赶紧兜在明远身后,小心为他披上,将风帽拉起,再伸手整理帽檐,仔细拉好,免得风雪再度卷进,打湿明远的头发和秀丽的脸庞。

    他却见到明远的眼神,亮亮地向自己迎过来。

    “师兄——”

    明远兴高采烈地喊了一声,仿佛此时此刻能在这里见到种师兄,乃是整个上元节最令他欢喜的事。

    种建中一怔,随即心中有什么突然融化了,化为一汪春水。

    他口头上却是嗔怪的,伸手去握住了明远的双手,却发现那双手冻得冰冷。

    他连忙用力握住,似乎这样能够给明远传去自身的温暖。

    他们好巧不巧站在了望火楼下一个没人经过的地方,周围的灯火也不盛,只有几许疏淡的灯光映在明远脸上,也冻得红彤彤的。

    种建中赶紧放开明远的双手,伸手去抚了抚明远的额头。

    “小远——”

    种建中舒了一口气,意识到明远并不是冻得生了病,才流露出这样的眼光。

    于是他伸出双手,微颤着贴在明远的双颊上,试图给明远那张冻僵的面孔再多一些温度。

    然而他却一时沉沦于那对明亮的眼神中,无法自拔。

    于是他用双手轻轻地提起明远的风帽帽檐,同时慢慢将自己的面颊和双唇贴近——

    试图去品尝那夜在丰乐楼没能尝到的如蜜滋味。

    向华在脚店里与一众酒客吃喝得正高兴,忽然似乎听见了自家郎君的声音,连忙跳起来,匆匆将今晚吃喝的账先结了,然后出去找明远。

    他知道明远在那边望火楼上“观灯”。虽然向华不明白为什么非要大冷天晚上跑到望火楼上去观灯,但是他相信自家小郎君,一定有自己的道理。

    向华跑出脚店的时候才发现是下雪了,赶紧将身上的大毛衣服裹裹紧,然后顶风冒雪地向前。

    远远地他看见两个人影:一个是自家郎君,另一个也是熟人,是种官人嘛。

    哎呀,种官人人可真是好人,将自己身上的氅衣解下来,给明郎君披上。

    这时,一阵风雪卷到,雪花迷了向华的眼,让他不得不别过脸去。

    片刻后,小伴当缓了过来,转过身望着种官人和自家郎君——

    咦,怎么两个人变成了一个人?

    哦,不是,是两人在大冷天里合穿一件氅衣。

    种官人心肠好,把氅衣全披在明郎君身上,但是他自己也冷啊,所以把那氅衣的风帽拉起来,遮住自己的脸,借着一起取取暖,而且迟迟不愿意放开。

    单纯的向华同学觉得非常合理。

    一阵冷风吹来,向华又被吹得倒退了几步,再转脸看种明二人,只见两人已经不再挤在一起取暖。

    他们正彼此对视着,各自面带笑容(与红晕),并肩向这边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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