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窗扇被打开之后, 涌进的清风略微缓解了室内的郁闷。
明远心头却依旧烦躁不堪,他忍不住再次伸手,将圆领直裰的领口又扯开一两分,同时用力呼吸, 免得自己被心里正胡乱冲突着的矛盾一下子全淹没。
他耳边, 1127依旧聒噪:
“宿主, 宿主……您是这个时空里仅有的变量, 在这里您已经做出了很多正向的改变,但是还不够, 不够扭转……”
明远知道自己的决定不可能更改。
但种建中呢,他做出的郑重决定, 他的付出与牺牲……明远又有资格强行改变吗?
而閤子里, 另一边,种建中正在耐心等待着明远的答案。
他知道这很突然,需要给明远一些考虑的时间。
岂料明远很快就转过身来,冲种建中露出独属于他的动人笑容, 反问:“种师兄,一起回到陕西, 你会养我吗?”
“什么?”
种建中似乎被人从绝无可能的地方打了一拳,他那满腔的殷切期待都还写在眼里, 惊愕却令他整个人的表情完全凝固住了。
明远看着种建中惊讶的样子, 一时间觉得心口微微地发疼。
他却故意大幅度地扬起嘴角,露出哂笑的模样:“师兄, 你想想,你养得起我吗?”
种建中彻底僵在原地, 双眼紧紧盯着明远, 眼中终于流露出几分不理解。
明远笑得更大声了。
他半侧过身, 指指身后閤子里墙壁上悬挂着的画幅。那是一幅工笔花鸟,画中鲜花盛放,似乎能让人闻到香味,而画中的飞鸟正扑腾着翅膀,似乎下一刻就要从画中起飞。
这幅画被色泽清雅却又不会喧宾夺主的墙纸衬着,另一边墙壁上就是长庆楼引以为傲的玻璃窗,此刻正一一反射着繁华街道上一盏又一盏的明灯。
“你看,这汴京才是我该在的地方。”
“京兆府有什么?有七十二家正店吗?有勾栏瓦舍吗?有大相国寺万姓交易吗?有金明池琼林苑踏春畅游吗?有开宝寺高塔登高远眺吗……”
说到这里,明远心头猛地一沉。
原来他所喜爱的汴京的每一个场景,其实都嵌着种建中的身影。
不然他不会如此深爱。
“我到汴京来一年多了,一直也没有什么正经营生,不过是在挥霍我父亲好几年来积攒的家底而已。师兄,你想不想知道,在这里一年,我花了多少钱?”
种建中脸色沉重,看样子不用明远说,他也很清楚——
明远是个娇生惯养,大手大脚惯了的小郎君。
“如果回长安,也不是不可以。”明远伸出一枚手指,在自己脸颊上轻轻点了点,似乎在遥想返回陕西之后的生活。
“对了,师兄,你转武职回西军,想必在军中也有一份俸禄吧。”
“但是……能供得起小弟这样的生活吗?”
明远说完,自己内心也给加了四字考语:奢侈糜烂!
对,奢侈糜烂的生活、一掷千金的做派……应该能把师兄吓退了吧!
种建中阴沉着一张脸,眉宇间似乎正酝酿着一场风暴。他紧紧抱着双臂,上下打量着明远,就像他第一天认识明远时那样。
“所以,师兄想要返回陕西大展拳脚,当然好,好极了!既然回去,就请不要再惦记小弟。你我本不是一样的人。”
明远说完这句,才意识到,他原本确实是这样认为的。
他不属于这个时空。
他只是个过客,注定匆匆地来,很快就走。
与种建中一番相遇,不过是擦肩。
可是……正如1127所说的,不知什么时候起,他已经与这个时空建立起了联系。因此他无法割舍,他无法坐视……
这就是他为什么一定要看着种建中回归西军,而他自己,要义无反顾地顺着预设的道路,前往南方。
此刻的种建中,万般震惊又表情痛苦地望着他,显然被他这一番话,伤得不轻;又仿佛眼前这个,是他所不认得的明远。
突然,种建中大踏步上前,挡在明远身前,突然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同时张开双臂,猛地把明远拥进自己怀里。
明远:……这怎么回事?
种建中紧紧地拥着他,让他那张清秀的脸孔深深埋进自己的胸膛。种建中则用下巴顶着明远的头顶,伸出右手,一阵乱揉。
明远:九命!
“小远,不得不说,你装得真像,刚才把愚兄吓坏了。”
明远:我没装,没装……
抗议无用,他被拥得太紧,连抬起头的机会都没有。更何况,身周的温暖气息让他渐渐放松戒备。
好想彻底沉沦,放弃抵抗啊!
他竟然生出了一点点小心思,想要抛却那些什么见鬼的花钱任务,就此跟随师兄重返陕西,过几天平凡的小日子……什么国家大事,国运沉浮,全抛在脑后。
“小远,如果我从不真正认得你,从不知道你究竟做了什么……或许你刚才那份说辞,我会相信。”
“可是,小远啊,你花出去的每一文钱,都不是在为了满足自己、贪图享乐……你是想要帮助这世间每个为生计奔走的普通人。”
明远:……
他万万没想到以前忽悠师兄的话,能起到这种反作用。
“前些日子里在军器监中的所作所为,我亦一一都看在眼里。”
“你是真的……想要让大宋的西军能够从此强大。”
种建中说得熨帖,令明远心头软软得很是安慰。
“小远,也难怪你生气,是师兄自私了。我只是怕,只是怕……一旦分开,你会忘了我。”
明远心想:是呀,世间唯一不变的一件事,就是人人都很善变。
他也不能保证,自己将来不会把师兄抛在脑后,而他也怕……他也怕师兄终有一日会忘了自己。
时空的距离,是这个世上最可怕的东西。
“小远,你之后想要去哪里?”
种建中终于松开了缠紧的双臂,低头看着怀里的人,看着他脸红红地抬起头来,看见他颈中的肌肤也与脸庞一样,涨得微红。
“去杭州。家父在那里等着。”
“一定要去吗?”
“一定要去!”
明远这可不止是想要把资金池里剩下的都花出去。
他想要扭转这个时空的宿命——虽然不知成败,但是不试一试,总是不能甘心。
至于即将到来的离别——
明远原本对“感情”这件事是有所防备的,可是如今在种建中面前,却又像是毫不设防般地沦陷了。
种建中却用双手捧起明远的脸,望着他涨成粉红色的白皙肌肤和已经微肿的双眼,放轻声量,温柔地开口:
“为什么我们不试一试呢?”
“各自去做必须去做的事,却将彼此放在各自心里。”
“远之,万里关山等闲度,我就不信,我在西北,你在东南,我们同在宋境,难道还如同隔着迢迢河汉不成?”
种建中说着说着,语气变得不容置疑,似乎他与明远的感情,已成为一种信念。
明远双目凝视眼前那对真挚的双眼,突然低下头去,唇角忍不住扬起——
种建中刚才就像是在说:你不可能忘记我,就像我绝不可能错失你。
其实明远对自己都没那么有信心。
但现在他真正见证了“立谈中,死生同,一诺千金重”1。
他双手攥紧了师兄的前襟,轻轻地点了点头:“好!”
种建中顿时大喜。
然而这时他再想要像刚才那样将明远紧紧拥住,却突然感到不好意思,生怕唐突了身前这个红着眼眶,紧紧攥着自己衣襟的小郎君。
“咳咳——”
閤子门外突然响起一阵大声咳嗽。
明远“嗖”地松手,飞快地抬手整理自己的头发、逍遥巾,周身衣物。
种建中则伸出手,默默地帮他把圆领直裰领口的扣子仔细扣上,然后才沉声喝道:“进来。”
进来的人是史尚,他一进閤子,视线在种明两人身上转了一转,仿佛便知就里,唇角笑容勾起,却不点破。
“郎君,王大衙内来赴宴了,苏子瞻公看起来拘束得紧,那边都盼着您去解围。”
明远伸手扶额。
王雱竟然来了,不知是不是为了敦促自己“履行承诺”的。
苏轼一向怕见比他小十多岁的王雱,纵然是他那般乐天洒脱的个性竟也免不了——可见一物降一物,有时确实会产生“无厘头”的效果。
他略想了想,就转头问史尚:“董三娘子在吗?”
史尚点点头。
“那就先请三娘子去我们那一席唱几支曲子吧!”
明远说完,见史尚的视线还未离开自己,只得点点头:“我与师兄说过了话,现在就去席上。”
史尚应声去了。
明远则由种建中帮着,检查了周身再没有什么“破绽”。师兄弟两个,这才一起离开这间令人难忘的小閤子,返回席间。
那边席上,苏轼见了王雱,顿时如坐针毡,尴尬得手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
偏偏此前王雱曾代表新党,向苏轼释放了不少善意。此刻苏轼若是再“临席脱逃”,似乎实在是不大像话。
好在董三娘抱着琵琶过来,向官人们盈盈行了一礼,然后随手拨弦,唱起一支轻松愉快的小令。
“团扇,团扇,美人病来遮面,玉容憔悴三年,谁复商量管弦……”
刚好明远过来,而且为了掩饰他微红的双眼与双颊,随手挥开那柄写有“大食数字”的扇子,权当做便面。
席上众人:……有点应景。
“……弦管,弦管,春草昭阳路断。2”
琵琶声一收,董三娘强忍着笑意,起身朝重新入座的明远与种建中福了福。
明远苦笑着向她点头致意,心里想:这可真是应景,自己以后几年恐怕真是“春草昭阳路断”了。
他一坐下,王雱便关切地将视线转过来。
明远疲惫地点了点头。
王雱便似舒了一口气的样子。
而席间尚有贺铸等人,与种明两人走得近的,大多也能猜出是怎么回事。
果然,种建中随即宣布了他的决定。
因此,这一席,不仅是为苏轼送别,也是为即将返回陕西西军的种建中。
苏轼之前却不知道这个消息,乍一听闻,便即肃然。
苏轼曾经在凤翔做过签判,陕西边地的军旅生活他也非常了解。
略想了想,苏轼便起身,向董三娘拱了拱手:“娘子请奏,《渔家傲》。”
董三娘肃然应下,手指一动,泠泠曲声顿时从她指下流出。
只听苏轼开口,曼声吟诵:“塞下秋来风景异,衡阳雁去无留意。”
苏轼的方法不是“唱”,而是“诵”,他本就声音浑厚,抑扬顿挫,在琵琶的伴奏之下,吟诵起这首表现边地风光、军旅生活的词作,效果竟比“唱”还要好。
“四面边声连角起,千嶂里,长烟落日孤城闭。”
在苏轼开口之前,明远便知文名满天下的苏子瞻到底还是选了这一首范仲淹填的《渔家傲》来为种建中饯行。
“浊酒一杯家万里,燕然未勒归无计……”
苏轼诵到此处,举座之人无不感动,齐齐起身,举起手中杯盏,随着苏轼齐声念诵:“羌管悠悠霜满地。人不寐,将军白发征夫泪。3”
这就是范仲淹的千古名篇,一向温柔小意的小令到此时方如唐时边塞诗一样,拥有了沉雄开阔的意象,苍凉悲壮的气概。且词中道尽了边庭之苦,郁郁悲愤之意,溢于言表。
苏轼此刻面对种建中诵这首词,既有勉励,亦有强烈的不舍——毕竟种建中以后过的便是这样的生活。
但是又如何,这世上注定要有这样一群人,不到止息兵戈的那一日,便不能安安稳稳地待在家中,或是守在爱人身侧。
种建中在众人的注视之下,举手将面前盏中的一盏新酒一饮而尽。
随即他亦向董三娘颔首致意,道:“请奏《定风波》。”
明远此刻就在种建中身边,听见“定风波”三个字,双眼一亮。
董三娘手下,琵琶声调一转,叮叮咚咚地再次响起。
只见种建中望着手中空空如也的酒盏,凝神沉思片刻,开口也诵道:
“攻书学剑能几何?争如沙场骋偻啰。手持绿沉枪似铁,明月,龙泉三尺斩新磨。”
苏轼一听,顿时拍手叫好,连声道:“要说豪迈气壮,谁也比不上我们种彝叔。”
明远却伸手执壶,为种建中重新斟上新酒,也为自己斟满了,冲着种建中举杯。
两人同时开口唱起那豪迈无比的下阙。
“堪羡昔时军伍,漫夸儒士德能多……”
明远眼光中含着狡黠的笑意,转向苏轼。
苏轼立刻也想到了,哈哈一笑,抬手已经自饮了一杯相陪。
“……四塞互闻狼烟起,问儒士,谁人敢去定风波!4”
昔时范文正公敢的。
今日种家好儿郎,亦不可能推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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