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远与苏轼一行,  在前往杭州的道路上行得很缓慢。

    毕竟苏轼是去赴任,明远是去见爹,都没什么可以着急的。

    这一路上,  苏轼与种师中小朋友相处得甚是相得。

    苏轼对种师中的才气十分欣赏。

    而种师中在国子监中,  小小年纪便一路顺风顺水,  多了几分恃才傲物之气。但是到了苏轼这等大才面前,气焰顿时又短了,  老老实实地看书学写文章,还时不时与苏轼对对、吟绝句、学作诗。

    明远乐见苏轼与种师中相处。

    但是他也会忍不住瞎猜:在这个平行时空里,  “苏门四学士”究竟会是谁?

    “后四学士”中已经由他发掘了一个,  穿针引线认识了苏轼;而现在,苏轼身边又多了一个小小年纪的追随者?

    没多久,他们这一行人抵达扬州。

    还未到扬州时,  苏轼就笑明远:“世人都说‘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这句话唯有对远之来说,是最最贴切的。”

    明远轻抿着嘴笑。

    的确,如果只有“腰缠十万贯”,才有资格“骑鹤下扬州”的话,他明远是“符合资格”的一个。

    毕竟此刻他随身携带的资产,  金银铜钱、盐钞茶引之类,差不多就有十万贯之巨了。

    只是他又摇摇头对苏轼笑道:“子瞻公此言差矣。腰缠十万贯铜钱,  那得有多重?小弟这小腰可承受不住。”

    苏轼顿时看看明远少年人挺拔纤细的腰身,  然后再低头看看自己人至中年之后发福的老腰,顿时叹了一口气:“小老弟,某今日笑你一句,  你就反将一军,  让某今日晚间少吃一口肉。”

    明远看着苏轼,  实在是忍俊不禁,心想:人都说老小孩老小孩,苏轼人届中年,却是一派毫无机心,天真烂漫,可爱至极。

    相反,明远别过脸,望着骑着一匹小马,从后面慢慢跟上来的种师中,心想:这才是个真正腹黑的小坏蛋!

    一行人进了扬州城。按照苏轼的脾气,自然要将这里好好游览一番。

    这座城对于苏轼来说有非常重要的意义:苏轼的恩师欧阳修,曾经在扬州任知州。扬州城中自然留下了不少与欧阳修有关的风物。

    苏轼对欧阳修景仰有加,便带着明远与种师中一一探访。

    明远一瞧:哟,眼前这扬州城,还真和后世不大一样。

    此时城中还没有“瘦西湖”,这后世鼎鼎有名的5a级风景区如今只是一片叫做“蜀岗”的丘陵地带。

    蜀岗北面,留有欧阳修为了“与民同乐”而营建的一座“平山堂”。

    这里风景独好,天晴的时候立在平山堂前,能将长江和长江对岸的金山、焦山和北固山“三山”尽收眼底。

    明远攀上平山堂所在的小丘,瞻仰一番在丘顶绵延的平山堂建筑,转头眺望扬州城的满眼青翠,扬子江的浩浩汤汤。

    忽听耳边传来1127满含喜悦的声音:“亲爱的宿主!”

    明远心中一动,猜到1127之前去与试验方沟通,此时可能是出结果了。

    果然,只听1127开口:“亲爱的宿主,我将您对这个时空内社会试验的‘质疑’提出后,引起了试验道德与伦理委员会的关注。”

    明远握紧双拳:好也!

    “当然,道德与伦理委员会成员之中也分为两派,各自持不同意见。但是他们认为您提出了一个重要观点,令人深思。”

    “结论是?”

    明远现在只关心结论,这关乎这个时空里的“土著”居民们,是否有权力知晓等待着他们的命运,并努力做出相应的改变。

    “委员会目前的意见是:您可以向这个时空里生活的‘土著’透露未来——但这必须是您花完一亿贯,并实质性地改变了整个时代之后的才可以。”

    明远的心原本已接近狂喜,随即又落入谷底。

    “这样啊!”

    他改变了时代,这个时代的人才能了解被改变之前的命运?!

    ——那还有个鬼用?

    “在现阶段,您可以以‘非直接’的方式提醒身边人,引起他们的紧迫感。”

    “但需要注意的是,一定要以‘非直接方式’。”

    “任何‘直接方式’将继续由试验方屏蔽。”

    “判定‘直接’与‘非直接’的解释权由委员会保留。”

    明远闻言叹了一口气。

    如此一来,试验方还是极大程度地掌握了自主权,可以随时把他们认为是“剧透”的内容都屏蔽掉。

    但是1127却似乎非常兴奋:“亲爱的宿主,这个时空就全靠你了啊!”

    明远:这……

    确实如此,拯救这个时空的压力现在依旧全担在明远身上。

    “1127相信您!一定可以……”

    金牌系统的声音微微发颤,似乎是真的见到了足够的希望。

    “我努力。”

    明远想想也确实没别的招,只能一步一步继续往前走。

    他在平山堂后转了一圈,回到堂前,正看见苏轼立于一扇屏风跟前,望着屏风上书写的诗句,那是一首词:

    “平山栏槛倚晴空,山色有无中。手种堂前垂柳,别来几度春风?文章太守,挥毫万字,一饮千钟。行乐直须年少,尊前看取衰翁。”

    明远一看就明白了为何苏轼看得如此认真。

    “是欧阳永叔公的词作?”

    这是欧阳修所写的一首《朝中措》1,专为扬州太守刘敞所写。

    苏轼点了点头,突然看了看明远,笑道:“六一居士说得太对了,‘行乐直须年少,哪里还等衰翁’?“

    说着,他便扯着明远的衣袖往平山堂外走,一面眺望眼前盛景,一面遥想欧阳修当年在平山堂上饮酒的盛况:“听说欧阳永叔公当年命人去邵伯湖里采了很多荷花,呼朋唤友到此,在这平山堂上击鼓传花,花传到谁的手上,谁就饮酒赋诗……”

    “往往玩到深夜,这才披星戴月而归,所以就有了‘坐花载月’的典故。”

    明远遥想此情此景,也觉得欧阳修当年这太守当的,着实是风雅到了极致。

    可是这等盛景与雅事,比起日后这里所遭遇的兵燹之灾……

    明远忽然心中一动,想要尝试一下,于是开口:“子瞻公,我亦听过一首关于他人为这扬州的小令,堪称绝唱。”

    苏轼听见“堪称绝唱”这四字考语,已近乎心痒难搔,赶紧道:“远之诵来听听。”

    明远偏头回忆了一会儿,说,“该词作者是亲临扬州,见到扬州的景象,颇多感触,才会写下这一首小令。”

    他缓缓开口,慢慢吟诵着。

    “淮左名都,竹西佳处。解鞍少驻初程。”

    扬州城附近的竹西亭是这一带远近闻名的盛景,吸引不少人来探幽访胜,比最近几年新修的平山堂还要有名些。开篇工整,词句又清雅空灵,苏轼听了起始,便兴致盎然,连声催促明远往下说。

    “过春风十里,尽荠麦青青。”

    此句一出,苏轼挑眉,顿时觉出不对来。春风十里扬州路,本应是红尘繁华,怎么可能只是一片荠麦青青的乡间景象?

    “自胡马窥江去后,废池乔木,犹厌言兵。”

    仿佛冷风袭来,一阵寒意,瞬间从头到脚。

    苏轼站在平山堂前,竟然完全不敢相信自己耳边听见的。

    “远之,你能否说清楚一点,什么是‘自胡马窥江去后’?”

    胡马窥江,自然是指外族入侵,一直打到了长江边上。

    然而苏轼又不是没读过史书,近代除了五胡乱华时前秦苻坚率八十万大军列阵淝水畔之外,他还难以想象,外族入寇,入侵中原,一直打到了如此南方。

    除非是……古人所写?但苏轼想想也不对,这是一首“小令”,度曲牌写词,是唐宋才有。因此不可能是唐代之前所作。而盛唐文人做起怀古诗,绝不可能是这般气象。

    明远却还在自顾自念诵:“渐黄昏,清角吹寒,都在空城。”

    一片空空荡荡的冷清景象,凋残破败,与眼前繁华温柔的景致截然不同。

    明远声调一转,已是下阙。

    “杜郎俊赏,算而今、重到须惊。”

    “纵豆蔻词工,青楼梦好,难赋深情。”

    眼前的景象唤起了令人难以细述的悲凉心曲:即使拥有卓越才华的小杜到此,恐怕也再难抒写这般深沉的痛楚吧——

    “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

    “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2”

    明远站在平山堂前,扶着栏杆,远处江南的“三山”景色,在暮色中如褪了色的水墨般渐渐隐去。

    他已念完整首词作的最后一句,但是他所念诵的每一句每一个字,显然都给苏轼造成了巨大的影响——

    “这是……自度曲?”

    苏轼眉头紧紧皱着。

    “是!”明远点头道,“就叫,《扬州慢》。”

    这篇词作得极工,而且浑然一体,不像是用前人词句拼凑而出,所表达的亦是真情实感,令人感同身受。另外,这词格律严密,可见作者于音律一道修养极深。

    但如此大才,所作的此曲,苏轼竟然从未听过?

    思考了半晌,苏轼终于缓缓问出一句:“远之,你这词中所写的,是……未来?”

    苏轼虽是儒生,却好佛道,也相信来生。他知道明远是有些“神通”在的:有好些事明远生而知之,于诸事之上有独到见解,而且,非常非常的有钱。

    世人有说明远是财神弟子的,但苏轼通常不会去想明远的这个“外号”,他与明远的友谊,向来与财帛钱钞无关。

    只是,此时此刻,他却再无其它答案,可以用来解释心中的这个疑问,只能犹犹豫豫地问出一句:“……未来?”

    明远感到双眼已然微微湿润。

    上一次他尝试“剧透”,试验对象也是苏轼。但那一次他的剧透却被试验方“无情”屏蔽了。

    这一次他也没有想到啊——竟然以一首小令,令这世上又多一人,能够得以窥视本时空这令人扼腕叹息的命运。

    肩上的重担似乎瞬间便稍稍轻了少许。

    苏轼越想,神情越是郑重。看起来明远借一首小令而描绘的“未来”既虚幻又缥缈,苏轼却并不觉得可笑。

    “远之,你告诉我,尽管出台之新法有那么多弊端,你却不遗余力地支持,且与王元泽那般要好,多般劝谏……难道也是为了这个。”

    明远感到眼中的热意更加明显了——他成功了。他竟然真的成功了。

    他以最委婉也是最“文艺”的方式将那个可怕的未来泄露给这个时代中的另外一人知道。

    “子瞻公,我意欲有所作为,让日后无人再做得出这首《扬州慢》……”

    明远缓缓吐露心声,还有他的疑问。

    “然而我却全无把握。我不知道自己的作为,能够带来什么样的后果……”

    他终于有个机会,能将心里所有的惶惑,不确定,对未知的恐惧……终于有机会向这世上一个活生生的人物倾吐。

    他面对暮色苍茫中的浩荡长江,一口气说了很多很多。甚至有好些时候,苏轼只能看着他激动地动嘴,滔滔不绝,却没有声音能落入苏轼耳中。

    但是苏轼全都听懂了。

    面对这终于停下来的少年人,面对他满是疑问的眼神,苏轼终于报以微微一笑,肃然却镇定地回答。

    “有些事,哪怕结局注定,哪怕终局已在你我视野之中……”

    “但是道之所在,虽千万人,吾往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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