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高丽来朝?”
明远坐在酒楼上问苏轼:“高丽是第一次向我大宋朝贡吗?”
苏轼点点头, 放下手中的酒盏,抬头看看明远的表情:“远之,我知你因何好奇。”
那是因为, 高丽与宋境之间, 没有直接接壤的土地。高丽是辽国的邻国。长久以来, 高丽因为担心触怒辽国,向来不曾向大宋朝贡。熙宁四年这是多年以来的头一回。
“这是……本朝愿意联合高丽,牵制辽国。”
明远一步步地推想。
“但若叫辽国知道了,岂不责难我大宋?”
苏轼望着面前认真思考的明远,露出狡黠的神色, 仿佛在说:迄今为止你说的都对。
“所以!”
明远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
“高丽朝贡走了杭州港。”
原本也可以走密州的港口。
但大宋与高丽都不希望那个“讨厌的邻居”知道他们之间的往来,因此高丽来朝见大宋天子,走了杭州港。
“另外就是, ”苏轼将他在朝报上看到的信息透露给明远做补充,“如今与高丽往来的海商, 以福建林氏船只最多, 规模最大。听说林氏与高丽王室甚至结有姻亲。这次高丽来朝,应当也有海商的功劳在里面。”
“嗯!”
明远点起了头, 对这个时空的海商更多了些认识——甚至能够影响一国的外交政策。
“不过,高丽使节来我大宋, 竟会带这么多使臣的吗?”
明远望着窗外运河上一条接着一条, 没完没了的船只。那些船只的船头上,大多站着一个个身穿吏员袍服的男人。从他们的装束来看, 更像是宋境的官吏, 但是从那鼻孔向天的架势看, 明远又很怀疑他们也是高丽人。
“那些不是高丽使臣。”
苏轼也看了一眼, 唇角的笑容转为讽刺。
“那些是使臣的押伴, 原来是本路的库管官。竟然一起跟着到杭州作威作福来了。”
明远吃惊不小:感情他看见的那些,眼高过顶,对同胞不假辞色的,竟然是本国人,是负责陪伴高丽使臣一路进京的“陪伴客使”。
“大约也是借着高丽首次朝贡的名头,觉得自己陪伴的是外国特使,因此看不起州郡官员。他们那腰板儿,要到了汴京,看见汴河上那座虹桥了,才能哈得下去。”
明远听见,便觉得苏轼挖苦起人来,也是相当的不留情面。
“不说这些无关之事了。”
待到酒楼跟前高丽使节的船只走完,苏轼便把话题岔开。
“明日府学放假,远之,你何不去接了端孺,然后上我这儿来,我们一起去逛逛杭州城里的瓦子!”
明远:对,逛瓦子也是一件要紧事。
他还惦记着要将京中朱家桥瓦子的一部分“新式杂剧”剧组请来,与当地的瓦子“切磋交流”呢。
话说杭州城就是《白娘子永镇雷峰塔》故事的发生地之一,不知在这里上演《白娘子传奇》新式杂剧,效果会怎么样。
第二天明远去府学接了种师中放学,往苏轼所在的州府衙门这边过来。这时距离瓦子开演的时间尚早,连苏轼都还未下班。种师中却嚷着肚饿。
明远便与小师弟一起去了一家从食店,各自点了一碗蝌蚪粉1,坐在长条凳上,一边吃,一边消磨时光。
这家从食店就坐落在杭州城的驿馆对面,与驿馆隔着一条四五丈宽的运河。明远刚刚抵达杭州城时,曾经在这里住过好几天,不止地方熟悉,驿馆里里外外的人也认得了不少。
他正与种师中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府学的学业,对面驿馆突然出事了。
只见两三名穿着异族服饰的仆役与仆妇从驿馆里走出来,手中托着满满的两篮菜蔬米粮,挣开两名驿卒的阻拦,一抬手,将篮子里的菜蔬全都扔到了驿馆前的运河里。
驿馆前静了片刻,随即像是猛地加旺了炭火的镣炉,闹开了。
不少人围了上去。
明远与种师中也放下手中的蝌蚪粉,站起身。
“这是怎么回事?”
种师中沉着声问。
“唉哟,这真是作孽哟!”
那从食店的老板闻声也出来了,见到河道里水面上飘浮着的菜叶与瓜果,连声道可惜。
“那些高丽人哟,真是难伺候。驿馆厨房做的吃食嫌吃不惯,让他们自己到外面的食店吃饭也不乐意,非要自己做,要驿馆给他们送新鲜菜蔬——”
“我就说,这些外族人,一个个都是永远都喂不饱的白眼狼。”
“你满足了一样,就有第二样,第三样……送了新鲜菜蔬去,他又总能给你挑出不满意的……”
从食店的老板应该就是“外面的食店”老板,大约还认得驿馆的厨子,现在说出来的,都是“第一手”新闻。
“现在可好,这么些好好的菜蔬哟——”
“送到杭州城的济贫院,能将里面的人供养个两三天……唉!”
明远一面听从食店老板抱怨,一面留神驿馆里的动静。驿馆那边显然也有争执,有驿卒在与人据理力争,一个穿着驿丞服色的人看起来却像是在尽力相劝。
明远皱起眉:他看见了昨晚苏轼说的那些押伴。
这些押伴都是宋人,原本应该牵制高丽使节,在他们出言无状的时候予以警告和约束,然而现在这些家伙看起来要么是在袖手旁观,要么是在火上浇油;甚至还有出面亲自“教训”驿馆里驿卒的。
那高丽使节的仆役却没停着,直接返身,应当是重新往驿馆里去了。
一名驿卒气不过地大喊着什么,被一名押伴打了一记响亮的耳光,捂着脸伏在墙根上。
明远与种师中同时皱起眉——
这就太过分了,明远心想:说好了中国人不打中国人的呢?
可见这权力的腐蚀力真是可怕啊,从库管官到使臣押伴,只是多了这么一点点权力,就能让一介底层官吏目空一切,甚至抛却了道德良心,滥用手中的权威。
驿馆里却还未闹完。
那些高丽使节的仆役从驿馆里出来——这次是两人一起,抬着一只沉重的铁锅出来。
从食店老板变了脸色,道:“这还了得?竟然要把人家的铁锅也扔掉吗?”
明远闻言一愣:这是从何说起。
“听闻高丽人惯用那种厚底的小小的铁锅,不喜欢咱们的大铁锅。”从食店老板郁闷不已,“可咱们这铁锅多好呀!”
明远倒是想起来了,高丽人似乎确实习惯用厚底铁锅煮饭……好像还有用石锅的。可没听闻与主人的习惯不一样,就要把主人家的东西扔掉的……
两浙一带不产铁,驿馆有这么大一口铁锅,铸来也颇不容易。
这群高丽人究竟是哪根筋搭错了,竟然认为驿馆使用大铁锅也是冒犯了他们?
驿馆那边,一名押伴竟还在与驿丞大声理论:“外国特使的事你少管,既然没能让特使满意,就等着听参吧……”
明远留意到种师中两眼冒火,噌地就要上前。
明远赶紧将他一拉:情势再难堪也不需要你这个十二岁小孩出面。
再说……他们与驿馆,还隔着一条宽阔的河道——种师中这也过不去呀。
两名高丽人的健仆却已经抬着铁锅走到河岸边。两人一起用力,将那口黝黑的铁锅高高荡起,向河中一抛——
“啪——
“哗啦——”
周围旁观的宋人骂声一片。
许是这两名高丽人将铁锅抛得远了一点,铁锅落下的地点已非常靠近对岸,并且溅起一大片水花。
明远和种师中身上都被泼了一身的水,他们和周围围观的杭州市民一起,将这两个高丽健仆的主人的十八代祖宗都骂了个遍。
那铁锅悠悠地浮在水面上,突然朝旁一倾,里面灌了水,便开始迅速下沉。
在河岸这边,不知从哪里冒出一个十一二岁的少年,突然探出身体,伸出手中一枚顶端带着钩子的竹竿,在那铁锅的锅耳上一勾——
那铁锅迅捷地转了个圈,铁锅的锅耳转向那少年。
在铁锅被注满水,沉入运河之前,那少年刚好够到了锅耳。
他随即将手中的竹竿往种师中手中一塞,猛地吸了一口气,然后奋力一提,同时口中一声大喝:
“嘿——”
只见这名少年,鼓着腮帮子,太阳穴上爆出青筋。
他扎了一个牢牢的马步,那枚笨重的铁锅,竟奇迹般地被他少年提在手中,拖出水面。
“哇——”
周围的骂声转为惊叹声。
这可是高丽人两人一起才能拎得动的铁锅啊!
明远一时看花了眼,险些以为那提起铁锅的少年人就是身边的种师中,略一偏头,才发现种师中依旧好端端地待在自己身边,手中正随意摆弄着竹竿。
而那名力大无穷的少年,则仅仅拽住那枚铁锅的锅耳,绝不肯松手。旁人见状立即上前帮忙,七手八脚,竟把一口巨大的铁锅又从运河的水面上拖了回来。
“好功夫,好力气!”
明远和身边的杭州市民一起为那少年鼓掌叫好,种师中也将竹竿顺手夹在腋下,拼命拍手,连手都排红了。
两名高丽健仆都没能料到这一点,一时愣住了下不来台,只能转头看着那几个押伴。
押伴们一时也不知该如何收场,其中一人只好回头再看向驿馆的驿丞和驿卒们:这世间,总是有软柿子可以捏的。
可就在这时,河对岸,驿馆那边突然站出一名士子,高声叱责那些押伴,道:“尔等还是中华之人吗?”
押伴们将脸涨得通红:“与外国往来交通大事,你一个穷酸措大凑什么热闹?!”
“穷措大”是宋人专门用来嘲讽穷困书生的称谓。
明远一瞅,那名年轻士子穿着土黄色的直裰,戴着书生巾,面貌看来文质彬彬,但也确实是穷酸。别说比不了明远,就连种师中的穿戴打扮,也远远及不上。
那书生听见押伴的话,冷笑出声道:“外交大事?你看,遇到这等事,高丽来的正使和副使有出面过吗?”
“这高丽使节都躲着不出面,只不过让两个根本听不懂汉话的仆从在此示威,到时候还不是往我等中华之人自己身上一推了事,说是我等窝里内斗,自己人欺负自己人?”
明远看着那名士子的面庞,听他的声音,越看越是熟悉。
他确定自己一定见过的,但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到底在何处见过。
这名年轻士子人虽穷,话却说得一点儿都不错:外面闹得这天翻地覆的,高丽使节们却一个也不出面。
回头就算是这件事情闹大,高丽使节也能将这事撇得干净。
明远想:这一手玩得真漂亮!
一面毫无顾忌地挑战着中华之人的底线,一面躲在后面自有人承担杭州市民的怒意。这些高丽使节,看来都是玩弄权术玩弄惯了的人精!
正在这时,突然有个沉稳的嗓音响起:“尔等在此作甚?”
明远一听这声音,心头放下一块大石。
很好,杭州府来人了。
是苏轼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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