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宏才说的这些,  明远已经大致猜到。

    他去年在汴京时就已经预言了,这种独家出产的“酒露”,最多只有一季。到了今年,  南方必然有大规模仿制。

    只是按照邓宏才说的,  当初他在泉州时,将那“甘蔗酒露”卖了个好价钱,  一高兴,  嘴上没把门,就对前来收购的商户将大致做法给说了。

    随后是泉州的几家大商户,  联袂南下,  前往广南东路与西路,专门寻找甘蔗产地,  许以高价,  引得蔗农们将大量的甘蔗榨汁用来酿酒。

    原本这些甘蔗都是用来制糖的。

    大家一窝蜂酿酒之后,  制糖的甘蔗反而短缺,制糖厂开始高价收购甘蔗用于制糖。

    邓宏才眼看着甘蔗的价格一天天上涨,偏偏自家乡里的出产都已经酿了“甘蔗酒露”。

    他在泉州没能将“酒露”卖上期望的价格,于是想要到杭州来碰碰运气。

    谁知杭州的情况更糟糕些——杭州不似泉州,  去年经历过一次“甘蔗酒露”的狂热。

    这座城市大约是本性温婉,  对于蒸馏浓缩后的烈性酒不像汴京那样感兴趣。再加上“甘蔗酒露”在本地几乎没有经过宣传,  所以邓宏才抵达杭州之后才终于感到绝望。

    他既没办法把手上的存货按照期望的价格卖出,又无法再次承担一回将酒重新运回南方的费用。

    因此这几日邓宏才坐困愁城,  几乎有走投无路之感。

    直到前两日听说了“海事茶馆”,  听闻不少海商都在那里打听到了买家卖家的信息,所以才赶去碰碰运气,  遇上了戴朋兴,  然后又等了两日,  戴朋兴才将他约来,见到了明远。

    要知道,过去这两日,他过得真如那热锅上的蚂蚁,无时无刻不在被煎熬。

    此刻明远坐在对面,望着老实巴交,满脸悔意的邓宏才,心里只有一个感受

    ——论信息对称的重要性!

    邓宏才能够带领同乡的蔗农,酿出“甘蔗酒露”,这份勇于开拓的精神,的确值得敬佩。

    但是他的风险意识太低,没有认识到着甘蔗酒露其实工艺简单,很容易仿制。

    且邓宏才不了解泉州一带的商人,那些人都是数代行商,常年在业内打滚的,一旦听闻有“甘蔗酒露”那样的新品,竟能带来那么丰厚的利润,哪有不像苍蝇一样马上叮上去的道理。

    如今,甘蔗都酿成了酒,再想要反过来眼馋制糖的利润,就难得很了。

    不过……

    明远瞥眼看了看邓宏才,心想这也情有可原。与其说邓宏才是一位“经销商”,不如说他是个实实在在的“生产商”,还是来自原产地的。

    如果邓宏才这一次遭受严重打击,明远可以想象,以后这位在乡里的名誉与信用尽丧,恐怕那里也没有人愿意再听从邓宏才的建议,将出产的甘蔗交给他,用来制作一些利润率更高的制成品了。

    明远想了想,开口问邓宏才“你这一批‘甘蔗酒露’,期望的价格是多少。”

    邓宏才嗫嚅着道“每升二百文……”

    明远脸色古怪“什么?”

    当年风靡整个汴京城的甘蔗酒露,让蔡京这样的身家,买下一瓶都肉疼不已的新品,竟然只卖每升二百文?!

    “这是你今年提价之后的价格?”

    明远又问了一遍,心里很怀疑这邓宏才是不是在“清仓甩卖”。

    邓宏才诚实地点点头,回答“去年在泉州卖出的时候,是每升一百文。”

    明远差点儿一巴掌呼在自己额头上。

    都说这“甘蔗酒露”暴利,感情生产方根本就不赚什么钱——大头全都让丰乐楼赚去了。

    明远已经能想象,邓宏才从南方运来的酒露,估计就是用这些朴实无华的水囊或是木桶运来的,一直运到汴京。

    在那里,丰乐楼将它们都灌注进光芒璀璨的水晶瓶里,用水晶杯盛放;又在《汴梁日报》上天天报道,广告做尽……

    明远估计这甘蔗酒露最终在丰乐楼出售的价格,是邓宏才出手价格的二十到三十倍。

    但这话他完全不敢再对邓宏才说了,怕对方真个儿“悔得肠子都青了”。

    于是他想了想,开口道“我会按每升两百文的价格将你这一船‘甘蔗酒露’全部买下。”

    邓宏才立刻睁圆了双眼,用难以置信的眼光盯着明远。

    随即他猛地站起身,身后的椅子被他一撞,在地板上划拉出一道响亮的声音。

    而邓宏才那副表情,已经像是马上要哭出来了——

    “明郎君,你——”

    明远意识到整个海事茶馆的人都在向他这边看,看众海商的表情,似乎大家都觉得明远就是一名“奸商”,严重地伤害了邓宏才的感情。

    明远赶紧伸手招呼,让邓宏才先坐下来,道“邓兄千万别误会,只是小弟去年在汴京城中饮过一次酒露,确实很喜欢……”

    正是那瓶酒露,试出了师兄对自己的感情。

    “……而小弟自家有一间正店,今年正愁没有新鲜好酒供应,正好遇上了邓兄……这酒的价格在我看来是合理的,我本人么,赚多一点赚少一点,没什么打紧,倒是对邓兄这份同乡情谊,感佩得要紧……”

    邓宏才这才慢慢坐下,八尺男儿,眼眶竟似乎有些发红。

    很显然,这些天他一直背负着很大的压力,在明远答应收购酒露的那一瞬间,这压力终于得到了释放。

    “而且……”

    明远慢悠悠地等着邓宏才的情绪恢复正常。

    “我想要收购你们的甘蔗。”

    邓宏才的嘴张得可以吞下一枚鸭蛋,似乎自己也不敢相信今日怎会如此好运——难不成真的是这钱江的潮神显灵不成?

    但是他太老实了,自己低头想了一会儿,才赶紧说“不行!”

    明远一呆“不行?”

    邓宏才说“我们那里的甘蔗还没下种!”

    他认真地给明远解释他们广南西路那里,种植甘蔗是秋种春收。他们乡里的甘蔗通常是每年二月收获。他如果现在从杭州出发,趁着季风及时赶回去,应当能赶上乡里下种。

    明远顿时笑道“就是因为没有下种才要事先订下。”

    邓宏才……啊?

    “而且,我想要给乡里最诚实的蔗农们送一件礼物——”

    明远说着回头看向一直候在一边的史尚。

    史尚闻言,笑嘻嘻地去了后厨,少时出来,手中捧着一个小瓷盅。这瓷盅是专为厨下订制的,因此盅身上写着一个字——“糖”。

    邓宏才不解其意,连忙道“我们就是制糖的。”

    明远却将手里的糖罐推到邓宏才面前,将那瓷盅的盖子轻轻一揭。

    邓宏才探头一看,顿时“啊”地惊呼了一声。

    那里面,晶莹如白雪的细细糖粉,竟是邓宏才从未见过的……

    下午六点,海事茶馆早已打烊歇业了。

    戴朋兴忙于整理他最新收集到的入港出港信息,赶着要将今天的最新消息也整理出来,给《海事新闻》编辑部递过去,看看能不能赶上明天要刊印的版面。

    戴妻勤快且伶俐,几乎是一个转身,已经将茶馆里收拾得干干净净,然后叫上阿宝,母女两个赶紧到后厨去,打算为偶尔到此的明远和史尚这两位收拾一桌晚饭。

    明远却独自一人站在窗前,望着窗外流经的运河,和河上挂着船帆的运货小船——这副景象,自他这间茶馆开业,几乎从未改变过。

    不多时,史尚笑嘻嘻地凑了过来。

    明远陡然闻到一股清甜至极的香味,一怔,才意识到,史尚这家伙一定是簪了一支丹桂。

    谁知一回头,发现这厮簪了何止是一枝,简直是一头——都是朱红色的丹桂,芬芳馥郁。

    “郎君在烦恼什么?难道是担心邓宏才此人是否可靠?”史尚见到明远出神,忍不住好奇地问。

    明远摇摇头“不太担心。”

    他哪里是会随随便便就相信他人的人?

    今日邓宏才所说的,戴朋兴早已打听过一遍,基本可以确认他说的都是真的。

    可巧的是,戴朋兴去年也去过泉州,和邓宏才在泉州时是同一个时间。戴朋兴甚至对那批酒露还起过一些些的兴趣,去问了个究竟,后来因有来自汴梁的大商人竞争,他才作罢的。

    所以戴朋兴可以侧面证明邓宏才的诚实可信,为明远的判断又多加了一层保险。

    “那就是郎君适才看邓宏才可怜,所以买下了那批酒露,现在觉得赚少了,后悔了?”

    明远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赶紧轻轻地虚踢一脚,笑着斥道

    “史尚,你见过我为赚多赚少后悔的样子吗?”

    他到这个时空的任务就是“管花不管赚”,别说是一升200文买一批酒露,哪怕是一贯一升,只要他喜欢,都可以尽情买下。

    再说了,今年汴京城里的“酒露”行情一定是群雄并起,追寻丰乐楼去年的老路未必就能再赢一把,倒不如由他来独辟蹊径。

    “那……我来猜猜郎君是为了什么在烦恼……”

    史尚将手指点在太阳穴上,假装思考“我猜郎君是在烦恼——分身乏术。”

    “既想自己亲自跑一趟南方,又担心杭州的这么多事,无人主持。”

    明远转过脸,故意睁大眼睛打量史尚“我到底是怎么教的,竟把你教得精明成这样?现在竟会读心了?”

    他刚才确实是很烦恼。

    认识邓宏才,让他看到了打开南方资源宝库的希望。

    但是他又确实分身乏术——他在杭州的一切都刚刚起步,实在是无法抛下一切,前往南方。

    史尚见自己猜中了明远的心思,便也从袖中抽出了一枚折扇,与明远那柄“1127”差不多,打开,在身前轻轻挥动着,毛遂自荐道“明郎君,你看小人……我……怎么样?”

    “可以替郎君跑这一趟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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