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风向的关系,五月至十月之间,东南沿海的海商贸易格外活跃。
再加上有钱塘水军护佑,前往杭州的水路变得更为安全,更多原本最北只到福州的海商,便慕名北上,到了杭州。
七月间,杭州城内仿佛一下子涌进了很多夷人海商。他们经过夏塞里奥和达伊尔的指点,纷纷涌来海事茶馆,甚至有在茶馆里开一个“外语角”的倾向。
秦观等几名“文学社”的社员,因为对海外的语言与文学有些兴趣,因此也经常来这“外语角”坐着,一来二去,还真让他们学到了几句夷语。
而明远又从黑衣大食来的商人那里买到了几十本“百年翻译运动”的译本,当即与众人一起安排了翻译工作的先后顺序,由夏塞里奥等人加以翻译,秦观等人加以润色。
明远:太好了,这下我连“修辞润色”卡都用不着了。
夷人海商到此,多半还是冲着中华出产的各色货物而来。
戴朋兴索性专门在海事茶馆里做了一整面的“展示柜台”,柜台上放置最受欢迎的中华商品,自鸣钟、怀表、玻璃器皿、丝绢、漆器、瓷器与陶器……
其中,自鸣钟与怀表最引人注意,但因为售价过于昂贵,只有来自周边小国的贵族所主持的海贸商团才买得起。
从大食等地远道而来的夷人海商,兴趣依旧在传统的丝绢与瓷器上。
明远便拜托戴朋兴帮忙统计,在杭州一地,到底有多少货物向夷人卖出,又有多少是从夷人处进口的。
海事茶馆是一个近乎“信息垄断”的特殊存在,几乎所有的海商之间交易,海商与陆上商户的交易,都是在海事茶馆完成的。所以在这方面戴朋兴手中的数据要比市舶司的可能还要完整些。
很快,戴朋兴就将所有与夷人之间的往来都挑了出来,单独计算。
同时他也很疑惑:“明郎君,您为什么要计算大宋和夷人之间究竟是谁赚谁亏呢?”
明远一瞧:“耶,是顺差!”
他便开开心心地向戴朋兴解释:这个数据的目的是了解大宋的资源与商品是整体向外输出还是向内输入。
说着说着,明远自己也笑了起来:“光有杭州一地的数据当然还不够。”
南面的广州、泉州、福州港,与外国商船之间的贸易更加频繁。仅有杭州一地的数据并不能说明问题。
戴朋兴听明白了明远的解释,便道:“其实您倒也不必担心。在泉州和福州,早已有了咱们这样的地方了。至于广州,您一定也派了史尚在那里设点了吧?”
明远顿时笑道:“什么都瞒不过你。”
他的确是安排史尚,此次去广州,专设一间类似“海事茶馆”的机构,一来承担保险业务,二来也是为了收集足够的信息,以决定下一步的发展计划。
戴朋兴顿时叹道:“其实各地的海商都很精明。就如福州与泉州两地,您的保险生意一经推出,让他们看到了效果,就立即想要学着做起。只不过他们都没有像您这样雄厚的本金。”
“前两天我还收到以前同行的信件,向问您有没有兴趣与他们的‘海商联合会’合作的。”
明远顿时笑道:“当然想,多多益善!”如果他能够把福州与泉州两地也纳入他保险业务的版图……
那边戴朋兴不等明远做完白日梦,立即提笔,开始给他那几个旧日同行写回信。
这时沈括匆匆忙忙地从茶馆门外走进来,满头都是汗珠。
明远连忙递了一块手巾过去,又招呼了茶馆的女掌柜,请她送一碗解暑的饮子过来。
沈括却似乎对天气的暑热浑然不觉。
他坐下来,盯着明远看了半日,突然冒出一句:“占城稻!”
明远一惊:“占城稻怎么了?”
上次史尚随船带回了占城稻的稻种与橡胶。橡胶送去了军器监,为火器做防水材料去了;占城稻的稻种则送去了府学下挂靠的“农学社”。
前两日听苏轼说起,“农学社”也邀请了沈括去做顾问——毕竟沈括在农田水利方面是重要的专家。
沈括接着说:“占城稻的产量……太过惊人!”
明远这才放了心,心想着真是吓了他一大跳啊。
随即就见沈括突然苦了脸,道:“只是两浙路有些稻病,这占城稻还不大适应,唉,若是没有这些稻病该多好啊!”
至此,明远终于完全明白了沈括为什么会这样忽喜忽愁:
在农学社的“试种”实验中,占城稻发挥出了极强的潜力,然而却未能适应两浙一带的某些病虫害。因此比不过某些在本地生长的抗病稻种——这令沈括有喜有愁,纠结异常。
明远装作沉思了很久,小心翼翼地问沈括:“如果将占城稻的稻种,与本地稻种‘杂交’呢?”
“杂交?”
沈括一时没能明白明远的意思。
明远只能解释:“将占城稻和本地稻种放在一起,让……让它们共同繁育出下一代……”
沈括嗖的一声站起来,转身就要离开海事茶馆——这时候戴娘子的饮子都还未送到。
还没等明远劝他回来,沈括突然又转身坐下,说:“那岂不是要等明年才能尝试了?”
明远摇头笑道:“不一定……史尚将这稻种带回来的时候曾经提过,南方种水稻都是一年两熟,甚至有地方可以做到一年三熟的。”
他冲茶馆外望望:“我看杭州眼下地气温暖,也许这两熟,也是能做得到的呢?”
沈括又是“啊”的一声,直接起身,这回是真转身走了,直接走出门外。
而这时戴娘子刚刚将饮子送来,只能与明远面面相觑。
“师兄啊!”
不知什么时候,种师中也来到了茶馆里,在明远身边闷闷地坐下。
明远只得将原本给沈括准备的饮子塞给这个十四岁少年,柔声问:“端孺,怎么了?”
种师中郁闷地道:“沈先生明明是我们算学社的呀,怎么现在尽为农学社的事上心了呢?”
明远当然明白沈括为什么如此上心——大宋向来认为农业是立朝之本,这片土地上这么多人口,粮食安全极为重要。
如果沈括能够解决占城稻抗病虫害的问题,就能令两浙路、荆南路的水稻产区产量大幅上升。这在朝中看来将是极大的殊勋。
至于沈括——
明远在心中呵呵了两声,心想:他哪里是“算学社”的,沈括明明就是个“杂学社”的嘛。
但是没办法,眼前的小师弟也是需要哄的。
明远只能绞尽脑汁想了一阵,问种师中:“要不我们再讨论一下‘鸡兔同笼’问题?”
“鸡兔同笼?”
种师中笑了。
这是他在陕西时就能解开的算学题目。
明远心虚地收回了刚才的话,想了半日,最终还是捡他熟悉的领域,将博弈论里的“囚徒困境”问题讲给种师中听,终于成功地把种师中困在了一大堆思绪里,他自己才得以顺利脱身。
不知不觉,已是日头西斜。地面上的暑热已经散去不少。
茶馆墙壁上挂着的自鸣钟眼看就要敲钟五下报时。
常来茶馆的海商们一向知道戴朋兴打烊打得十分及时,晚间也不会多留,此刻茶馆中便只有寥寥几人。
明远依旧留在茶馆里,打算等暑热完全散去之后,再从这里出发,往杭州城中去。
这时门外忽然进来一人——三十来岁年纪,脸颊瘦削,肤色微黑,身穿式样普通的素色长袍,戴着短幞头,挎着一个大大的竹篾编的箱子。
明远见过这人,也晓得他大多数时候都会待在这茶馆里直到打烊。来茶馆的主顾中,他几乎每天都是最后一个走的。
明远虽然见过此人,但他自己事忙,因此对此人从未关注过。
此刻来人进来,见到茶馆里已经不剩几人,忍不住流露出失望之情,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却见明远笑着走来,热情地招呼:“怎么称呼?”
来人待在海事茶馆的时候挺多,因此知道明远是个“人物”。当时便受宠若惊地道:“明郎君,我……在下,小弟……那个,劳忠实。是,浮梁……江西浮梁县人氏。”
“原来是劳兄!”
明远直接忽视了那些语无伦次,伸手将人请入座中。
劳忠实顿时更加拘束了,如坐针毡般地坐了一会儿,赶紧谢过了戴娘子送来的茶水,然后小心翼翼地问:“那个……我打听的……有消息吗?”
明远不知道他打听了什么,而戴朋兴偏巧又不在,因此明远很诚实地对劳忠实表达了这一点。
劳忠实顿时将打开那个带来的竹编箱子,将其放在桌上,一面从里面拿出一件用布抱着器物,一面告诉明远:“我来此,是想要问一种颜料……家乡有位前辈偶然得来,烧出了这样的瓷器,”
“当日他说这颜料是从夷人处得来,但是忘记问这颜料的名字,也忘了问那夷人海商的名字……他说问了……也记不住。”
劳忠实脸上露出几分尴尬的表情。
然而明远脸上的表情在劳忠实打开包裹的那一刻彻底凝固了。
他屏住呼吸,紧紧盯着从包袱中显形的那只大瓷盘,瓷盘上一圈是鲜艳明丽的蓝色缠枝牡丹纹样。
这样鲜明的蓝色调,和眼前瓷盘上抽象却精致的纹样,令明远脑海中只有一句话。
“天青色等烟雨1……”
他突然一转身,望着匆匆忙忙迎出来的戴朋兴,道:“快,老戴,替我去找夏奥里塞和达伊尔……请他们去问问这城里的海商……”
劳忠实在旁傻愣着,他抱着这只瓷盘在海事茶馆里进进出出已经好几日了,还真的没有见过任何一人对他这枚瓷盘如此惊叹过。
只听明远对戴朋兴继续交代:“请他们帮我打听一种,名叫苏麻离青的染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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