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八月, 秦观等人参加杭州府的府试。
这次府试与以往不同,参加考试的士子可以在完成了答卷之后,再选择一项“附加试”。
这据说是上一年司马光造访杭州之后回京,向官家赵顼建言所致。
司马光是“旧党”的中坚旗帜, 这次却以一项新的改革来与“新党”王安石对着干, 令朝中大臣们纷纷表示看不懂。
但在官家赵顼的主持下, 王安石最终同意了这项“试点”, 并于熙宁五月府试开始, 只在两浙路与陕西路试行。
这项所谓的“附加试”, 也就是经义以外的内容。
在府学中进学的士子, 如有参加“社团”的, 可择其所学,以文章呈现之。若是没有社团做后盾, 那么这“附加试”便仅限于“文学”、“农学”、“水力机械”三项之内。
对这“附加试”的考核由当地主考主持,给予的评分只有“合格”与“不合格”两项,并且需将“合格”者的试卷一起递交礼部审核,并向天下公布。
如果最终礼部判定“合格”, 那么士子在参加明年礼部试时, 将能获得一项“加成”。
但也有一点, 如果士子最终是依靠这项“加成”以获得进士身份的, 日后进入人事时会被打上“专才”的标签, 也就是说,吏部指派职务之时,会考虑他们当时的专长, 指定相应的职位。
因此, 每位选择“附加试”的士子, 都需要好好掂量掂量, 这项“加成”将会对自己的职业生涯造成什么影响。
在杭州参加府试的士子中,种师中参加的是“算学社”,便写了一片关于“会圆术”的论文。
宗泽参加的是“航海社”,因此写了一篇计算磁偏角的论文。
秦观参加的是“文学社”,当场做了一篇洋洋洒洒的策论议论文。但是他考虑到这“附加试”可能会影响到将来的人事安排。秦观也不想一辈子舞文弄墨。
再者,秦观因早年间有一次与高丽使臣的“交锋”,对国与国之间的邦交有些兴趣。所以他干脆在策论中论及外交事务,以显示自己在这方面的志向与能力。
明远听闻,知道上次司马光的杭州之行终于起到了作用:朝廷开始容纳专业性的人才。
通过与同门的来信,明远也得知在陕西那里,这一次横渠弟子也有不少参加府试的。
他们之中很多人选择了“农学”这一选项,毕竟这些年来这些学生们随张载在横渠书院里试验井田,种植小麦和棉花,培育良种,疏通灌溉……获得了丰富的经验。
将来如果能凭借这项“专业附加”入仕,做个亲民官,在民间主持农桑,要比在礼部试上和那些“文化大省”出身的士子挤破头,争进士名额,要容易上好几分。
当然,这种选拔方式太过新颖,最终的决定权还在官家赵顼手里。
但是明远看到了希望——在他看来,将来出现“大宋科学院”、“大宋农学院”这样的机构再不是什么难事。
或者……他现在就可以着手搞起来。
明远拿起桌面上放着的最新一期《西湖丛谈》,翻了翻,忍不住嘴角上扬,心里在想:这本期刊,的确可以分学科、跨地区地搞起来了。
辽国上京附近的猎场。
辽主耶律洪基热爱秋猎,今年也不例外,在斡鲁朵的拱卫之下,耶律洪基携太子与重臣,将王帐移至猎场,日日游猎。
太子帐中,耶律浚“啪”的一声,合上了面前厚厚一叠礼单。
这些礼物来自于希望与大辽互市的商人。但是耶律浚愣是没能找到明远的名字,这令耶律浚心中十分不快。
但他又想,或许明远不知自己的真实身份,到现在都还在努力打听那“萧浚”——想到那个漂亮面孔的小笨蛋,耶律浚又忍不住有点想笑。
他将礼单推至一边,将耶律洪基随意抛下不看的公文取来,开始一本本地认真翻阅。
今岁秋猎之前,父王耶律洪基已然下诏,命太子耶律浚总领朝政。耶律浚有志于做一个明君,因此下决心要好好学习管理国中事务。
只不过耶律洪基命汉人大臣张孝杰辅佐指点太子,耶律浚却不喜张孝杰,即便见面,也不过是礼仪性质地问些问题罢了。
将来要大展拳脚,肯定不能靠一个汉臣——一定要靠自己。
耶律浚这么想着,开始提笔在公文上用契丹文字做些批注。
“殿下——”
突然,一名身材瘦小的侍女从太子大帐的一角钻进帐中,颤声呼唤。
耶律浚放下笔,皱起眉头:“小京,怎么了?”
这是皇后萧观音身边年纪最小的贴身侍女,名叫萧京。此刻她脸色苍白,就连嘴唇也毫无血色,全身上下始终在发抖,就连呼唤耶律浚的声音都变了调。
“您……去看看皇后吧!”
萧京左右看看四下里无人,才颤声应答。
耶律浚一惊,转身就要吩咐摆驾去母后帐中。
谁知萧京低声急急忙忙地补充道:“殿下不能就这样去——”
“不能?”
耶律浚猛地转身,盯着年轻侍女那张惨白如纸的面孔,还有她筛糠般发抖的身体。
“究竟出了什么事?”
“……”
半炷香之后,耶律浚已经打扮得如同大辽王帐下的一名普通小校,紧跟着皇后的贴身婢女,匆匆奔向皇后的大帐。
皇后帐前显然早已闹过一阵,侍女与侍从们早已乱了套。在年轻的太子看来,竟无一人在其位。
耶律浚又是震惊又是气愤,另外挂心着母亲萧观音的情况,头一低,想要朝帐中直冲进去。
谁知又被萧京死死拉住,小侍女拼命拉紧耶律浚,两人一起往后退了十多步。
“魏王——”
耶律浚从喉咙深处挤出一道阴寒的声音。
从皇后帐中走出来的,不是别人,正是魏王耶律乙辛。
此人出身低微,于前几年皇太叔耶律重元叛乱时脱颖而出,取得了辽主的信任,手中的权柄一点一点增强,到如今,已是权倾朝野。
在耶律乙辛经过时,耶律浚强捺怒意,站在众仆身后,低下头,敛去眼神,不敢发出声音。
耶律乙辛没有发觉皇后帐外有异样,他脸上挂着志得意满的笑容,道:“给你们两个时辰收拾,两个时辰之后,将皇后身边所有人押往上京审讯。”
耶律浚顿时如同卤门上被人泼了一瓢冰水,全身上下的血液近乎僵住。
他心底有个声音在大喊大叫:不能……尔等宵小,有何权力将一国皇后送去受审?
他直接忽视了耶律乙辛口中所说了“皇后身边人”与“皇后本人”的区别——毕竟将皇后近侍尽数带走就等于侮辱皇后本人。
但在这冲动的热血之外,耶律浚心底还有一丝清明,知道自己与母后恐怕都已卷入了天大的阴谋。
眼见耶律乙辛离开,小侍女萧京突然扯扯耶律浚的衣袖,带着他从众人之后匆匆奔去,顺着一条小路绕道皇后大帐的背后,猛地掀开一道隐秘的帐幕,带着耶律浚冲了进去。
“太子殿下,是太子殿下到了吗?”
一个成熟稳重的女子声音响起。
耶律浚听见这声音,知道对母后最为忠心的萧嬷嬷还留在萧观音身边。
萧京连声称是,赶紧将耶律浚带至萧观音所居的帐室跟前。
萧嬷嬷却手一伸拦住了耶律浚。
“殿下,皇后……皇后不让您进帐,她请您就在这里答话……”
帐中也传来萧观音虚弱的声音:“耶鲁斡,不要,不要进来……”
都这节骨眼上了,耶律浚那里还管其他,他猛地拨开嬷嬷的臂膀,直接冲进萧观音的帐室。
帐室中一灯如豆,昏黄的灯光下萧观音的身影容貌映在年轻的太子眼中。
而耶律浚脸色剧变,马上伸手捂住了嘴,生怕惊恐的叫喊声随时从自己口中溢出。
紧接着他双膝一软,玉山倾倒,跪在萧观音面前,一手紧紧地捂住嘴,另一条手臂则用尽全力敲打着地面,似乎要将心中的愤恨用这样的动作全部宣泄。
而泪水从耶律浚眼中不可抑止地迸出。
在他眼前的,哪里还是国色天香、仪态万方的皇后萧观音?
昔日的一国皇后,此刻正奄奄一息地躺在地上。她原本姣好的面孔已经肿得几乎让人认不出,双眼根本无法睁开,乌黑的秀发散在脑后的地面上,像是一只展翅欲飞的乌鸦。
帐中也是一片狼藉,耶律浚当年从南朝带来,孝敬给母亲萧观音的那些精美瓷器与玻璃,此刻早已被砸得稀碎,碎片散落一地。
碎片之中,赫然是一枚带着斑斑血迹的铁骨朵。
耶律浚的右拳砸在地面上,正好砸中一枚尖锐的玻璃碎片,顿时鲜血长流。
但此刻耶律浚对手上的痛楚浑然不觉,他伸出鲜血横流的右手,试图去轻轻触碰母亲的面孔——那张秀美而温柔的面孔,他从小就看得惯了的。
“阿娘……”
耶律浚心中忽然生出一个荒谬的念头,他多么希望,眼前这一切只是小时候做的一场噩梦,自己只要大声喊叫,阿娘就回过来,轻声软语地将他从噩梦中唤醒。
“阿娘……”
耶律浚涕泪交下,泪水瞬间便爬满了整张面孔。
“是谁将您害成这样?儿子去为你报仇!”
萧观音的帐室中非常安静,侍女们并无一人敢出声。
耶律浚顿时如坠冰窟。
从侍女们的反应来看,能将皇后打成这样的,就只可能是那一人——
辽主,耶律洪基。
纵使是魏王耶律乙辛始终心怀叵测,也绝无可能直接对萧观音动手。
不顾十余年结缔之情,悍然对皇后痛下毒手的,只可能是他的亲生父亲耶律洪基。
耶律浚咬紧牙关,慢慢凑至萧观音耳边,小声道:“阿娘……你等着,儿子迟早有一天会为你报这个仇……阿娘……你要活下去啊!”
少年人心情起伏,一时间再也忍耐不住,伏在母亲身边,放声大哭。
萧观音却猛地尝试睁开肿成一条细缝的双眼,并且伸出手尝试去触碰儿子的手臂。
耶律浚赶紧握住皇后的手,将额头贴在上面,试图感受这人间仅存的一丝温柔。
却听萧观音嘶声道:“你走——”
耶律浚身体一僵。他没有想到在这样的情况下见面,母亲提出的,竟会是这样一个请求。
“只可惜……”
萧观音眼神空洞,声音却重新变得温柔。
“只可惜太子妃人选未定,我的耶鲁斡还未成亲。阿娘还来不及看到这世间另有一名温柔女子好好照顾你……”
耶律浚心中就如被剜了一刀似的,再也顾不上其他,扑至母亲身前,将她的身躯紧紧拥在怀中。
“快走!”
萧观音却只有这一个叮嘱:
“耶鲁斡,记住,永远不要回到皇家……”
“永远不要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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