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官不难吗?
当然难!难极了。
举个例子:市易法——王雱当年是亲口答应,市易法不会在汴京这样的大城市里试行的。但是现在所有人都知道,市易法已经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推行新法,改革弊政,根本就不是单纯论某项法条“好与不好”,还要考虑太多的利益牵扯与朝堂上的势力斗争,这样的工作,从来都是最难的。
明远望着王雱,看似毫无芥蒂地笑,却搞得王雱一阵心虚。
“远之,我必须向你透个底……现在即便是新党内部,支持吕吉甫的人也非常多……”
但明远心中有数,以王安石的声望,不可能连新党内部的分歧也无法弥合。现在王安石也同意颁布市易法,恐怕一来是方田均税法阻力太大,另外也是青苗法的显形收益已经达到一个水平,无法再突破,而朝廷却还是缺钱……
“远之,盼望你能理解。”
王雱与明远当面说话,便没有多少顾忌,同时也显得非常真诚。
“我理解,我非常理解!”
明远连连点头,却道:“所以我才会建议吕吉甫,在推行市易法之时,能够划一道线,将每年营收在一定数目以下的小本营生豁免。”
王雱却马上站了起来,脸上变色,道:“这话吕吉甫可从未说过。”
说着,王雱马上就要出门,打算穿过他家的小院,进入宰相府邸,将此事好好与老爹王安石说道说道。
明远:我就知道吕惠卿不会那么老老实实地采用来自我的建言。
“元泽兄现在去问吕吉甫,吕吉甫只会说这些都在他事先拟定的细则里,还未来得及向元泽兄分说罢了。”
明远笑劝王雱:“元泽只需在颁布新法的具体发条之前,轻描淡写地向吕吉甫提一句,他就晓得你晓得了,这条细则,自然会出现在即将颁布的法条中。”
王雱像是被气昏了头,被明远一劝,猛地冷静下来,伸手一拍自己的额头,叹道:“是啊,愚兄这是……”
“关心则乱。”
明远帮王雱解释了一句,但是话又得说回来。
“市易法一出,国家固然能够得利,但是得罪所有的大行会,麻烦也未必会比现在少啊!”
王雱眼神已经清明,此刻望着明远,断然道:“推行新法的后果,大人尽知。然而我大宋积弊已深,不用猛药恐再难挽救。当初大人选择这条道路之时,就已经想过了一切后果。而愚兄追随大人,也从未敢惜身。”
明远听王雱如此说,心中不免被触动。
谁都知道北宋积弱,大宋“冗官”“冗兵”“冗费”已经将一干缴纳赋税付出劳役的“生产者”们压得喘不过气来。
然而除了明远这穿越者之外,竟只有王安石一人能说出“不变法就要玩完”这样的话来。
明远不能不佩服王安石的见识和勇气。
这位大宋宰相自从开始新法,无数昔日良友与他反目成仇,而民间则更多诋毁之声。
明远更知道,这位在身后遭到的攻讦更有甚于今日,口碑甚至直到千年之后才渐渐有所好转,世人才开始渐渐认同他是一位思想已然超越了同时代的伟大改革家。
此时此刻,明远瞅瞅王雱,心想:你这家伙,还是爱惜一点你的身体比较好,你要是撑不下去,你家老爹恐怕更受打击。
王雱似乎读懂了明远的眼神,顿时笑道:“好啦,愚兄过去这两年来一直在保养身体,如今身子骨已经比以往结实多啦。愚兄这条命也是为你所救,好容易被你拉回来的,咱绝不会掉以轻心的……”
一面扯着闲话,王雱心中则在一边叹息:看明远这样的表态,心中应该还有些怨气,而且不想趟市易法推出的这一淌浑水——难怪连在天子面前出头露脸的机会都不肯要。
看起来,这次是真的勉强他不得。
于是王雱岔开话题,笑着问:“远之这次回京,这几天在忙什么呢?”
明远显然也很喜欢这个话题,眼角含笑答道:“在买地。”
“哦?”
王雱闻言也来了点兴趣,将身体离开椅背,目光灼灼,盯着明远,笑问道:“他们都传说,你每到一个地方都要先买一处住所,布置得舒舒服服的。此事可有?”
明远大方地点头:“有。”
购置不动产是花钱的重要手段,除了第一次入汴京时被“限购”以外,明远每进入一个新阶段时都是这么干的。
只不过,这次他买地可并不是为了盖房子,而是为了别的目的。
“等我张罗周全了,元泽兄一定要到我那里去赏脸。”
“好!”
王雱虽然不知道明远在汴京城外买地到底是为了什么,但是他知道明远的本事——赏脸去看看总是没错的。
两人聊到这里,已经不能再放任将新晋进士的秦观等人都撂在外面了,他赶紧与明远一起离开书房,回到花厅中,向在此惴惴不安地等待了很久的秦观等人道贺。
当晚,由王雱设宴,给秦观、宗泽道贺,又聊了几句关于殿试的闲话。秦观与宗泽都是第一回获得资格参加殿试,有王雱这位“过来人”给他们传授经验,这两人都是喜出望外。
“少游兄实在不需为那‘文学进士’四字烦扰。”
王雱久在朝中,关于最新的科举规程多知些内情。
“最后的名次还是要看殿试的发挥,而前二十由天子钦定。”
“至于‘特取’科,我想少游兄在报名时应当有所取舍。少游兄高中之后为官,会因为‘特取’的科目而有所偏向。”
秦观当初在府学报名的时候就已经心知肚明,而“文学”一途也的确是他才学所长和心中所愿。因此他诚恳地接受了王雱的建议,并再三感谢。
最后,王雱转向种师中,表情似笑非笑,没有说话。
明远在旁看着,知道种师中是得王雱之助,重入国子监,理应对王雱有所感激才是。
谁知种师中表情不变,甚至还冲王雱点点头。这小孩一脸酷相,就好像不是王雱帮了他的忙,而是他帮了王雱的忙一样。
明远脑后有汗,王雱却好像根本不以为意——这大约就是聪明人都能够理解聪明人的傲气吧。
几天之后秦观与宗泽参加殿试。殿试的内容是官家赵顼钦定的策论。
秦观的策论题目是《边防》,他将边防与外交结合,洋洋洒洒地写了一篇雄文。最终殿试下来的成绩,不仅比宗泽还要好一些,甚至还压过了吕惠卿的弟弟吕升卿一头。
宗泽因为年岁与阅历的关系,殿试时策论做得平平,名次排在百名前后。
但是他年纪是今科最小,所以探花郎是当定了。
且不说朋友们在科举考试的道路上积极跋涉,旁人殿试的时候,明远出了汴京城,正在为他的“新产业”物色地点。
这日他由汴京两位最有名的地产经纪陪着,出了汴京城,在西南方向一个叫做“苏村”的地方。
这里风景优美,地形也如明远所要求的那样有所起伏。
可是明远亲眼看到了之后,还是感到遗憾:这并不完全符合他向两位牙人提出的要求。
这两位牙人一位姓姜,一位姓李,原本史尚在汴京时,他们在京牙中还排不上号,但是通过近两年的打拼,这两位已经俨然是京中掌握资源最多的房产经纪,号称能为最刁钻的主顾物色到合适的地产。
于是姜经纪问明远:“您觉得这一片土地哪里不妥?”
明远:“不够大——”
姜李二人对视一眼:他们带明远来的这片苏村土地,毗邻西太一宫,风光优美,因此地价也很高。寻常商户都没法儿买下这一整片。
今天好容易来了个主顾对这里感兴趣,却嫌这一片还不够大?
“那,”李经纪问明远,“您买下这片土地,是为何用途呢?总不能是……为了修路吧!”
明远因为“山阳-汴京”和“汴京-扬州”两条道路而名噪一时,这两位地产经纪也都有所耳闻。
谁知明远摇摇头,伸出手,比划了一个挥杆的动作,道:“不是修路,我打算建一个专门玩捶丸的场地。”
明远在重新入京之前,就已经盘算好了他想要做什么。
而修一座“高尔夫球场”正是他的计划之一。只是汴京城外的土地寸土寸金,且被分割成了很多小块。苏村的这片,已经是相对较大较完整的,且有地形起伏,垂柳池塘,颇有山林野趣。
只是这一片土地还是嫌小了些,与昔日他在长安城外乐游原上挥杆捶丸的乐趣似乎无法相比。
但这个答案大大出乎两名牙人的意料。姜李二人对视一眼,都流露出惊讶:
有钱人的心思真是令人捉摸不透——他们都以为这位年纪轻轻的富豪想要盖房子修园子,谁知人家想的竟是要修一个供玩乐的捶丸场地。
姜经纪不愧是汴京城中自史尚之后的新秀牙人,伶牙俐齿,顿时劝道:“明郎君,此地虽然不像其他地方大开大阖,视野开阔,但此处胜在处处皆景,每走到一处,景致皆有所不同。”
李经纪也不甘示弱,补充开口:“明郎君一定是捶丸的高手,小人原不敢多置喙的。但小人听说,这捶丸的场地,需要精心布置,有些时候虽然地方不够宽敞,但有甬道花木等物品阻隔,玩起来会更有趣味性。”
明远双手一拍,赞道:“说得好!你们还想到什么优点,尽管说来听听。”
两位牙人得了他的鼓励,一时都搜肠刮肚地都在思考此地的优点。
“此地毗邻西太一宫,自从王相公在熙宁元年那两首题壁诗一写上去,西太一宫的名声立即大噪,这里也算是京城西南小有名气的一处景致了。”
“哦?”
明远顿时来了兴致,“王相公的题壁诗?”
他已经飞快在脑海中搜索是哪一首了。
“对,因此西太一宫附近有不少客栈与食店。若是郎君呼朋唤友到这里来捶丸,饮食与歇宿想必很容易……”
李经纪还没说完,姜经纪已经在出言反驳。
“老李,这是明郎君的地方,明郎君怎可能不在自家的土地上修建精美屋舍,亭台楼阁,反而要让自己的客人到外头去住呢?”
“可是……”
“你们两位请尽管辩论,我都听着呢!”
明远尽管让这两位牙人在这里头脑风暴。他的心已经飞去了西太一宫,飞去观赏王安石的题壁诗了。
大约一个时辰以后,明远已经站在西太一宫里,望着墙上的题壁诗。
这里的题壁诗不少,但只有两首是以碧纱笼罩起来的,出自何人之手,简直一望而知。
明远上前,望着其中一首,轻声诵道:“柳叶鸣蜩绿暗,荷花落日红酣。三十六陂春水,白头想见江南。1”
白头想见江南啊……
明远想起自己,在这个时空也已经度过四年多的时光了。他所无比熟悉的那个时空,似乎已经在他的记忆中渐渐淡去。
而他终日想见的“江南”,是不是也早已悄无声息地挪到了这个时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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