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赈灾彩票”发行到第三天上,  终于发生了一件被明远早早料到的“小事故”。

    有人不知从哪里寻来已经兑过奖的彩票存根,将其重新粘起,伪装是新买来的彩票,  要求兑奖。被专门负责核验的账房先生发现,  立即被揪出来,  送往开封府。

    这伪造彩票与伪造交子一样,也是能入刑的罪行。

    这一下,  顿时将市井之间那蠢蠢欲动,想要无本万利,大占便宜的那些不法之徒都给吓了回去。

    然而这天彩票发行只进行了半天,各彩票发售点就全部告售罄。

    那价值一万贯的头奖也已兑出,是叫一名在鱼市贩鱼的妇人得了。

    据说那名妇人得知自己中了一万贯的巨奖时,  完全震惊了,竟久久没能说出话来。

    后来她自称年幼时曾受人周济,而这次听了各处关于“赈灾彩票”的宣传,  便也想着,  要拿一斗米的钱出来,  换一张“功德”,  算是还了当年得到的恩惠。

    这件事可以算作是汴京市井中的最大新闻。

    《汴梁日报》的记者马上就去跟进采访了,  第二天这位卖鱼妇的故事就见了报。

    最出奇的是,  即便如此,  人们第二天还是看见这位卖鱼妇没事人一样在鱼市卖鱼。

    汴京城中百姓,  对她自然是嫉妒之中又夹杂着羡慕,  便有不少人跑到鱼市去围观她卖鱼的,  连带鱼市的生意也好了不少。

    待到这一期彩票全部发行完毕之后,  开封府尹陈绎、三司使沈括,  连同明远一道,  检查了彩票发行的账目。

    三天里,整个汴京城中,总共售出了一百万张彩票,相当于平均每个人都买了一张。

    陈绎见了便咋舌“老夫也没想到,开封府偶然一次开放‘关扑’……哦,不,‘彩票’,竟然能人手一张地全都卖出。”

    明远笑道“陈府尹,这还真不是人手一张。”

    这次彩票发行时规定了每人每次至多只能买十张,因此汴京城中出现了雇人排队的奇景。京中的不少大户,比如后族的高家、曹家和贺家,都是直接雇佣了跑腿小哥,或者动用自家仆役齐上阵,十张十张地买下不少彩票。彩票所中的奖金也直接用来继续投入,换成彩票。

    这些大户用这种方式,表示对此次北方赈灾的支持,算是对朝廷的一种变相卖好。

    明远与陈绎、沈括等查完账目,得知这次发行100万张彩票,扣去各项成本,总共筹款75000余贯。

    ——三天之内,就在汴京城中筹集到七万多贯?

    这聚沙成塔的效果,实在是令陈绎与沈括无比震惊。

    结果一出,自有那两位禀报将具体数字禀报官家。

    赵顼听说了,顿时悠然神往,道“原来朕的子民都是如此支持朝廷,纵有一时之难,百姓也愿慷慨解囊。”

    宰相冯京闻言,当即踏上一步,拍上一记马屁“这都是圣上的教化之功。”

    然而赵顼也早已不是刚刚登基时那个耳根软,对宰执一切言听计从的皇帝了。只听官家当即笑道“这都是金融司搞出来的新法子吧?”

    冯京便知赵顼是绝不可能轻易受人蒙蔽的,赶紧应是,顺水推舟地将明远的功绩好好夸赞了一番。

    第一期“赈灾彩票”发行之后,在明远的主持下,很快又发行了第二期、第三期。

    其中,第三期彩票中,有一百万张是向明远本人“定向发行”的。明远通过购买价值十万贯彩票,成功满足试验方那“等价交换”的规则,自掏腰包,为赈灾筹措了十万贯。

    此外,朱家桥瓦子联合汴京城中几家上规模的瓦子,举行赈灾义演,所得的款项全部捐到了三司使下辖的金融司里。连同此前各期彩票的发行,金融司迅速筹集了五十万贯的赈灾资金。

    这些钱全都没有经过朝中宰辅,而是在汴京城中换成了粮秣和各种物资,直接送去给到北方各州府——这令宰相冯京十分不快。

    原本他转托亲附自己的臣僚,向明远等富商与豪族示意,或许也能收到差不多的效果。但绝无可能像明远这样,数十万贯的赈灾款项,于数日之间筹备齐。

    谁曾想,明远竟借助“关扑”对汴京百姓的吸引力,和汴京城庞大的市场与人口,轻轻松松地将这事完成得漂亮。

    冯京要觉得高兴就怪了。

    但冯京不爽归不爽,他拿明远完全没有办法。

    如今王安石虽去,吕惠卿已入政事堂,天子享受着新法带来的种种好处,支持新法的态度并未改变。

    冯京不可能冒着风险给自己树敌——而且还是这么有钱的敌人。

    几乎是独力完成这一切的明远,正咋舌于汴京百姓对“彩票”的狂热。

    他在短短十日之间,向百姓们卖出大约三百万张彩票,每一张价值100文——约摸是一斗米的价格,严格说,这可不能算便宜。

    无论汴京市民是出于什么目的买下这些彩票的,明远都对他们很是感激。

    只是这种手法只能作为临时筹款的手段,用的次数多了,百姓可能也未必会买账。

    另外也有些自制力不强的汴京少年,赌性大发,买了一张又一张彩票,甚至借钱买彩票的……也因此闹出不少纠纷,令开封府尹陈绎十分头疼。

    这令明远又记下一条以后再发行彩票,他或许应该再上一条警示彩票有风险,购买勿沉迷……之类的。

    至此,他已经带着整个金融司安然度过了王安石刚刚去职,而冯京刚刚掌权的“三把火”阶段。

    他在北宋官场上算是站稳了脚跟。

    明远自然是得意的。

    但不如意的事也有,比如说,他一直没有机会见到他的种师兄。

    年初时种建中就来信,说一旦拿下河州,就会回京看他。

    然而明远从二月等到三月,三月等到四月,眼看他们约定的三年之期就快到了,种建中那里还是没有半点音讯。

    明远能从邸报上读到王韶的熙河路西军的近况,但是邸报上的寥寥言语,完全不足以让他了解种建中这个人的近况——

    师兄身体可好?身体是否健旺?吃饭时胃口佳不佳?

    当初的三年之约,他……现在依旧认真吗?

    明远将邸报翻来覆去,明知自己不会在上面找到答案。

    无情无绪,明远索性早退翘班,离开官署,前往长庆楼。

    还未上楼,明远便听见长庆楼上传来叮咚作响的曲声,和穿云裂石的歌声。董三娘的歌喉经过这两年的打磨,越发圆润成熟。

    明远依稀听堂兄明巡提过,近日长庆楼的歌姬们时时献唱,甚至还会将原词作者请来酒楼,与喜欢这些词作的酒客们一道联谊。

    ——肯应邀前来的,许是些并不那么得志的词人吧。

    当明远的身影刚刚越过楼板,长庆楼上的琵琶声顿时停了。那边董三娘已经带着和她坐在一起的年轻歌姬们盈盈起身,一起向上楼来的明远表达她们对长庆楼东家的理敬之意。

    “明郎君——”

    董三娘带头问候。

    明远只得摇手,抱歉道“不当扰了你们唱曲,请继续,请继续——”

    但刚才上楼之前明远听了一耳朵,只觉得那词曲仿佛一直钻进他心中。

    明远实在没忍住,问了一句“刚才各位唱的是哪位大家的曲子?”

    董三娘顿时笑生双靥,面向歌姬们表演的小舞台前遥遥一福,道“奴家刚刚唱的,正是《小山词》。”

    明远这才留意到面前这一席中坐着一个头发半白的中年人,此刻正忙不迭地站起身来,向明远拱手,脸上流露出谦卑的笑容——这笑容却情不自禁地泛着苦涩。

    这一位,正是明远昔年在丰乐楼见过一面的晏几道。

    只不过当初在丰乐楼,晏几道还被人邀去閤子里,倚红偎翠地坐在最上首,品着美酒,淡淡地向苏轼等人打招呼。

    如今的晏几道露出落拓之相,坐在长庆楼的大堂之上,聆听歌姬们吟唱他的词作——明远曾经听说过,董三娘等人唱完,会将从酒客那里得来的赏钱,分给词作者一半……

    宰相之子,少年得志的神童,写下无数幽婉情诗的晏小山晏几道,如今却落魄至斯。

    明远突然想起晏几道倒霉的原因他也略有耳闻——

    这晏几道是安上门门监郑侠的好友。郑侠夹带谏书与《流民图》,虽然令天子罢免了王安石,但是郑侠自己也因为所作所为不符合“程序正义”而遭到清算,被流放岭南。

    晏几道作为郑侠的好友,家中被搜查,搜出了一首被认为是“心怀怨望”的诗词,为此还下了诏狱。

    等到亲朋故旧将他捞出来,这位才子却已经彻底被磨平了心气,而且家财散尽,看起来更加落拓了。

    此刻明远早已换去了官袍,他看起来正是一位意气风发的小郎君,相貌风流,年少多金。

    晏几道赶紧站起身,向明远拱手打招呼——只是他明显还不太擅长这个,表现过猛,一下子撞到了面前的桌子,撞得桌面上的器皿相互撞击,乒乓作响。

    晏几道一时便涨红了脸,冲明远拱着手,却嗫嚅着嘴唇说不出话来。

    明远认为但凡此刻自己对晏几道表现出半点明显的同情,都是对这位婉约词大家的不尊敬。

    他连忙道歉“是我的不是,打断了诸位欣赏如此佳句。”

    说着,他也从善如流地在旁坐下来,冲着董三娘道“请继续,请继续……原该由三娘子按红牙板将小山词唱和一过……”

    明远眼角余光便见晏几道紧绷的身体稍稍放松,终于坐下,而后悄悄地向明远这边点点头,似是在感谢明远对他词作的尊敬。

    董三娘便将琵琶递给她身后一位妙龄歌姬,自己果然举起红牙板子,轻轻敲响,唱起《小山词》。

    “……记得小蘋初见,两重心字罗衣。琵琶弦上说相思。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1”

    这是晏七在书写他光辉万丈的初恋。

    “……从来往事都如梦,伤心最是醉归时……2”

    这是晏七酒后梦醒,眼前唯见寂寥与凄凉,似乎人生便只是如此。

    “……此后锦书休寄,画楼云雨无凭。3”

    这是晏七在书写离别之后的怨恨……

    明远把玩着手中盛满“瑶光”的瓷盅,将瓷盅轻轻晃动,心中有些情绪在缓缓酝酿。

    不多时,董三娘在琵琶声的伴奏中曼声开口,唱的却是小山词中一首看似最为平淡,实则蕴含了深情的一曲《长相思》。

    “长相思,长相思。若问相思甚了期,除非相见时……4”

    一时间,明远听得如痴如醉,满心中萦绕着的,尽是“长相思”这三个字。

    若问思念什么时候才是尽头,除非是到了相见的时候啊。

    此时此刻,无论是美酒还是美食,都唤不起明远的任何兴趣。一时间他只想化身青鸟,飞往西北,若能与想见的人见上一面,哪怕是片刻也好……他这一生似乎便不曾虚度。

    也不知过了多久,也不知饮了多少酒,明远婉谢了要送他归家的明巡,独自一人骑马,无情无绪地穿过汴京城熟悉的街道,回归自家在常乐坊附近的大宅。

    明远刚到门口,便见门房急急忙忙地出来,为明远牵住马匹,匆匆地道“大事不好,郎君,刚刚有个人打听到门上,然后就直接闯了进去……我们要拦,根本拦不住……”

    明远心里不爽,酒意上涌,便大声反问“如今在汴京,都还有这样的无礼狂徒不成?”

    门房却补充“那人似乎认识郎君您……他说,他在明郎府上,登堂入室从来不用通报。”

    明远一怔这听起来有点熟悉。

    他赶紧问“难道不是种小官人?”

    这种事,种师中那小子通常也能干得出来。

    门房赶紧摇头否认“不是种小官人,这一位我们从未见过……您这么一说,他五官相貌倒是与种小官人有些相似……”

    门房的话都还未说完,明远已经一溜烟,直奔他平日里坐卧的寝居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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