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标?他来这时空的花钱目标?
明远的记性甚好, 当即报出一个数字:“一亿二千零三十四万……多一点。”
他马上明白了1127问他这个问题的目的。
自从进入这个时空,他已经成功花出去, 或者说注定将成功花出去一亿贯——但是目标是一亿两千万贯带个零头。他已经完成了目标的大部分, 却还有六分之一需要继续努力。
但是明远告诉自己:小意思,不用慌,眼看着这一个亿都花出去了, 两千万贯还有什么难的?
“亲爱的宿主, 您真是太棒啦!连这个都记得清清楚楚:准确地说是贯!不过您的数目也差不多啦。”
“但是1127记得您真正的目标,最关键的是……”
明远颔首:“对!”
最关键的是要扭转这个时代的走向, 解除横在人们头上的厄运。
他选的道路是帮助“极贫”“积弱”的北宋渐渐“富”起来,“强”起来。
但按照1127所说的, 这最多只能扭转北宋国运的60。
但还有剩下的40怎么办?难道他还得主动创造偶然因素?
但“偶然”这种东西, 其实等同于不可控。他如果真的创造了“偶然”,但这历史的偶然不向他所期望的方向运行,该怎么办才好?
明远想象自己在苍茫的历史长河里尝试开盲盒……
这怎么总令人感觉不大靠谱啊!
于是明远向1127确认:“1127, 试验方是否承诺, 我在扭转了北宋的国运之后, 生活在这个时空里的人可以得到‘剧透’提醒?”
1127恭恭敬敬地回答:“确实是如此。”
明远沉思良久,反问:“但这有意义吗?历史的走向已经得到了改变, 人们才有机会得知改变之前的未来?”
1127却兴高采烈地回答:“亲爱的宿主,您要明白——这个决定,实际上使您扭转国运的那个临界点向前移了,您实现这个目标的难度也大大降低了。”
明远一怔,突然明白了试验方的意思。
他只要能够触发那个临界点, 就能够让这个时代的所有人, 从皇帝到朝臣, 从寻常百姓到普通士兵, 都能够窥视自己的命运,历史的轮转,从而激发这个时代所有的力量,和他一起,完成全部振兴的伟业。
居安时亦可思危,且避免犯下那些不可挽回的过错——就好比苏轼与司马光,这两位现在对新法的态度亦与寻常“旧党”有所不同。明远相信他们虽不似自己那样,有超出时代对历史的了解,但这两位也多少正以自己的行动试图改变,以避免大宋真的像明远所“剧透”的那样,滑落到乱世兵燹的深渊中去。
所以明远不需要彻底颠覆大宋与各国邻国的国运,他只需要触及那个临界点——
只是那个临界点在哪里,他如何才能触及……这又是个大大的盲盒,他甚至不知道盒子的开口在哪里。
沈括与贺铸等人很快完成了在陕西路设立军器作坊的可行性报告和项目预算,将短期、中期和长期目标已经相应的花销都算得很清楚。
官家赵顼看后很满意,不久便宣布了一连串任命。
沈括依旧权三司使,此外兼判军器监。
贺铸调任陕西路转运司,担任转运副使。
最引人瞩目的任命是给种建中的——种建中任陕西路副都总管,经略招讨副使。虽然都是副职,但是职位品级是扎扎实实地升上去了。在陕西一路的历史上,还从来没有过这样的破格升迁,更加没有过如此年轻的武职官员,在二十多岁的年纪就升到这个位置上。
明眼人都看出,官家这是要在西北加强武备,并且将相应的财权和物资调配的权力全都给了新党一系,沈括一系。
这些任命一出,旧党中颇有反对之声,首相冯京的声音尤其大。
但是旧党中坚司马光,和一直较为活跃的苏轼等人那里都没有提出异议,文彦博又因年纪老迈而致仕,这次官家赵顼顺顺利利地完成了一切与军器作坊西迁相关的人事变动与资源调配。
这也意味着分别。
沈括、贺铸与种建中将同时前往陕西路。
沈括是奉旨巡视,他将负责选址等方面的工作。
贺铸与种建中将在京兆府常驻,贺铸负责军器作坊的兴建,种建中则需要负责作坊的安全防备一切事项,并开始训练西军将校使用火器,磨合战术。
这次明远与种郎团聚了一月有余,就又要分开了。
只不过两人本就商议在先,等到明远将京中与新青苗法和金融司相关的一切事务都告一段落,他就辞去朝中的职务,返回陕西,与种建中团聚。
日后明远或许会去横渠书院侍奉师长,也可能会插手西北诸路市易务,掺和来自丝绸之路的贸易。
但是种建中有军职在身,必定要戍边驻防的。将来两人是否有机会长相厮守——这两人谁都不知道,也都刻意避开这个话题,不去深思。
七月下旬,汴京一带已经不再如盛夏时一般炎热,早晚的徐徐清风已经能让人感受到几分秋凉。
在这样清亮舒爽的日子里,明远在长庆楼主持酒宴,率一众新朋旧友,向沈括、贺铸、种建中等人饯行。
这一席饯行宴不可谓不荣耀——连时任副相的吕惠卿,都拨冗出席,向沈贺等人敬了一杯水酒。
只可惜,话不投机半句多,吕惠卿喝完这杯酒,便推说还有其它要务,匆匆离开了。
等到“闲杂人等”离开,长庆楼的大閤子里才气氛自如,一众至交好友索性将离情别绪抛在一边,尽兴喝酒唱曲。
董三娘抱着琵琶,坐在席间给众人凑趣。
“各位听过苏子瞻公近日新作的一首《江城子》否?”
董三娘在开口之前,手挥五弦,她抱着的琵琶发出“铮铮”一声响,声调铿锵,似乎有金鼓之声,立即将人们的注意力尽数引来。
明远一听“江城子”这三个字就立即来了精神:“可是苏太守在出猎之后所作?”
“正是!”
董三娘向明远盈盈笑着颔首。
“据说,苏太守出城,有上千百姓随行。苏太守还曾说要亲自射虎呢!”
这一下众人全来了兴趣,纷纷请董三娘演唱。
只听董三娘手中琵琶弦动,传出一声,清亮激越,似可裂帛——她手下的琵琶众人听得多了,还从未听过如此铿锵的开场,顿时精神一振。
“老夫聊发少年狂,左牵黄,右擎苍1……”
董三娘是一介妙龄女郎,嗓音娇柔,唱出这样的句子本有些违和,但是她的琵琶声激越而铿锵,令她清亮而高亢的声音也多出了一等昂然威烈的气概。
整座閤子里一叠声地喊好。连长庆楼其他客人都忍不住探头观望,寻酒博士打听,那边閤子里究竟为什么这么高兴。
明远对这首小令自是再熟悉不过了,只是此刻听来,只觉得苏轼有时会太过自谦——“老夫聊发少年狂”,苏轼如今也不过三十多岁,纵然鬓微霜,当真又有何妨1?
有时苏轼又雄心壮志得十分可爱——“为报倾城随太守,亲射虎,看孙郎。1”为了报答百姓随太守出行,便要学着当年孙郎的模样,要亲自射杀猛虎。
这时,董三娘手中的琵琶声渐渐转弱,女子的歌声里则带上了一丝愁绪,几分期待。
“持节云中,何日遣冯唐1……”
那“冯唐”二字的尾音未落,董三娘手中的琵琶顿时再次铮铮作响,曲中的豪情壮志似乎排山倒海而来。
“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1”
“好——”
由种建中带头,众人一拍桌面,全都站起身。苏轼词中兴国安邦的豪情壮志在这一瞬间感染了所有人。
种建中高举手中的酒盅,大声道:“好一个‘会挽雕弓如满月’!让我等尽饮杯中之酒,明日便能‘西北望,射天狼’!”
他一个扬脖,手中的酒盏立即空了,胸前则多出一片淋淋漓漓的水渍,当真是豪情万丈。
与座余人也如他一般,痛快地饮尽了杯盏中的水酒。
就连平时最怕夫人说他浑身酒气的“五好老公”沈括,此刻也被这词中的豪迈气象感染,举杯痛饮,又将空空如也的杯盏重重顿在桌面上,哈哈大笑,让在旁随侍的酒博士帮他再将酒杯满上。
这一首《江城子》,调起了席上诸人心中所有报国热情,甚至人人都用羡慕的眼光望着沈括、贺铸与种建中三人,种师中甚至流露出跃跃欲试的表情,似乎就要开口向阿兄请求,将他一起带回陕西去,“西北望,射天狼”。
这时閤子中的气氛已经到了,无论董三娘再唱什么,都似乎越不过这首。
董三娘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心中便有些犹豫,目光在席间游移。
突然她看到了秦观,双眼一亮,赶紧道:“听闻秦官人于今年七夕也做了一首小令,如今名动京师,似乎叫做《鹊桥仙》?”
明远心头一喜:《鹊桥仙》?
秦观终于把《鹊桥仙》作出来了?
他终于不用担心自己当文抄公了?
谁知秦观丝毫不以为荣,双手直摇:“不不,千万别,子瞻公珠玉在前,某的这首小令便着实难上台面……千万别!”
董三娘想了想,也觉得与刚刚那一首的风格相去甚远,便笑笑不再提此事,只随意奏些调子,不再歌唱,而是任由席上众宾在“酒酣胸胆尚开张”时来几句豪言壮语。
明远想了想,凑近董三娘,在她耳边说了几句。
董三娘闻言忙不迭地答应,随即又眼带惊喜,向明远看了一眼。
明远垂下眼帘,表示默认了。董三娘知他不愿声张,默不作声地站起,双膝微曲,竟是不动声色地冲明远福了福,以示贺喜。
明远抿着嘴唇微笑,算是谢过董三娘的心意。
终于到了曲终人散的时候,众人的酒都喝得有些沉。明远与种建中便留在长庆楼前,看着酒楼的伙计们一一安排,将沈括等人一一送回家去。
种建中又与种师中道别。种师中依依不舍,种建中则作为长兄,郑重嘱咐了几句,才送他上车,返回国子监。
最终长庆楼前只留下明远与种建中两人。
“师兄,今晚月色正好,不如我们一起步行回去吧!”
月色正好?
种建中仰头,只见天边一弯残月如钩。相形之下,反倒是汴京街头的灯火更辉煌灿烂些。
但是此刻分别在即,无论明远说什么,他都会答允,无论明远要什么,他大概都会豁出一切去满足。
何况只是陪着走一小段。
于是,种建中背着双手,亦步亦趋地跟着明远,陪着这个他心中无论如何都舍不得放不下的小郎君。
忽然只听身边长庆楼上有人“豁落”一声地推开了玻璃窗,幽幽地叹息了一声,仿佛在为明种两人心中的离愁而感叹。
随即是清亮的女声开口清唱。
“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渡。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歌声柔美,调中蕴有深情无限。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这就是秦观前日里为七夕所做的那首《鹊桥仙》吧!
种建中听得脚下微顿,却只听耳畔明远笑着问:“种郎可记得前几日正是七夕。你还送了我一对磨喝乐呢!”
种建中顿时面红耳赤——七月七日的时候,他看着满大街都在卖磨喝乐,便买了一对回去,想要送给明远。但真要送出手的时候却又有些不好意思。他似乎从未认真送明远任何一件礼物,一旦真的想起来了,却只准备了这样一对小小的看起来傻傻的人偶。
谁知明远却将那对磨喝乐珍而重之地收藏起来,说这对人偶既在一起,那他和师兄也就在一起。
一想到这里,种建中便感到心中微微刺痛,
忠君报国、驱除胡虏,是他终身之志,这样一来,却似乎难与心上人长相厮守。鱼和熊掌不可兼得,这一次又一次的分别,令种建中心存歉疚,仿佛有一道难以疗愈的伤口,相聚的欢愉能够将它暂时掩盖,可是一旦分离……
“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
忍顾鹊桥归路……或许就是他种建中此刻的心境吧。
种建中不由得开口抱歉:“小远,我……”
“嘘!”明远将食指放在唇上,打断了种建中的道歉。只见他眼神明亮,眼中蕴着无限笑意,低声提醒:“师兄,你听!听这最是点睛的一句!”
只听那歌声里却无分离的感伤,没有如泣如诉与缠绵悱恻。它似乎只是在说一个事实,一个普普通通却又至真至诚的道理。
“……两情若是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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