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绍彭叫上米芾米元章,两人打算一起前往汴京城中的瓦子。
“元章还墨迹什么?”薛绍彭面对磨磨蹭蹭整理袍服的好友,一脸着急上火的模样。
“这次是明远之弄出来的新花样,听说叫做‘直播’!”
米芾终于露出少许好奇模样:“直播?”
“我听远之这样说的,但你若在街上打听,或是看《汴梁日报》,它那名字有点长,叫……”
薛绍彭想了片刻,道:“叫‘异时空双向视听交流’。”
“什么什么?”
米芾已然被绕晕了。
“就是一种特别的法术,就是能让咱们坐在瓦子里,从勾栏里看见另一个地方坐在瓦子里的人。”
米芾一惊,几乎要跳起来,问:“真的这么神奇?”
薛绍彭本着“明远出品必属精品”的信念反问米芾:“远之的神通你还不信吗?”
谁知米芾接着问:“能让我坐在勾栏里就看见江南的太湖石吗?”
薛绍彭一下子被噎住,片刻后无语地回道:“要不你到了朱家桥瓦子,见到远之就亲口向他提一提?”
米芾又磨蹭了一刻钟的工夫,洗了三遍手,两人总算出门上路。到了朱家桥瓦子跟前,到处是等待进入大勾栏的人群,道路照样被堵得水泄不通。
六月里,天气颇热,薛绍彭在奋力给自己打扇子,米芾却站得离众人远远的,离路旁一大块冰块更近些,恣意享受冰块散发出的丝丝凉意。
薛绍彭对明远安排的这场演出知之甚详,一边着排队,一边如数家珍:“远之说,这场法术表演会在大宋全境大城市瓦子里轮番上演。汴京选了咱们朱家桥瓦子,杭州选了清波门瓦子,京兆府和大名府等几座名城的瓦子也都会有。但汴京咱们这里是第一个吃螃蟹,能见识到这种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神奇法术……”
旁边一个年轻后生抬头瞥了一眼薛绍彭,笑着说:“郎君知道的挺多……”
薛绍彭正得意,就听对方续道:“报上都有写。”
薛绍彭笑着点头——这是实情。如今《汴梁日报》对生活在汴京的人越发重要,从国家大事到针头线脑,从酒楼茶肆到各家瓦子勾栏……事无巨细,绝大多数有用的信息都能在报纸上找到。
能识字看报的人越来越多,就像薛绍彭身边这位后生,穿着短款褐衣,脚上蹬着一双草编的鞋子,看样子像个跑腿的“闲汉”,但照样能说出报纸上写了什么。
一时薛绍彭带着米芾进了朱家桥瓦子,坐在明远给他们预订的閤子里。不多时,一名美貌女郎走上勾栏,宣布这“法术”即将开始展示,请众人都往勾栏的舞台上看。
女郎面对观众们说话的过程中,勾栏舞台上已经起了变化。原本空旷的舞台在不知不觉间仿佛被什么遮住了,遮住舞台的却不是观众们常见的帷幕,而是——光。
那是悬浮在空中的流动光线,它渐渐稳定,形成了一道光幕。
那女郎缓步走到勾栏舞台一侧,饶有兴致地抬头望着那幅几十丈长,数丈高的巨幅光幕。
“哎呀!”
米芾第一个惊讶出声。
而薛绍彭刚巧拿起一块莲蓉糕正在往嘴里放,这会儿惊得连糕都掉了。
只见那幅光幕上依稀出现人影,渐渐一个个都变得清晰,五官、眉眼可辨。他们与瓦子勾栏前的大多数看客一样,并排坐着,似乎正透过这幅光幕望着这边的人。
——双向观看!
光幕上的人,穿着打扮和发式都与汴京市民截然不同。他们之中男子大多是短发,女子短中长发都有,但是没有人梳式样繁复的发迹。这些人大多穿着剪裁合身的衣物,看不出是什么织料。
但汴京百姓见识过《一千零一夜》这样的新杂剧中对异域风情的描绘,对此接受度良好,并不觉得太意外。
光幕微微流动,这些形象就也随之稍许变化。他们看起来也和朱家桥瓦子里的看客们一样,或在仰头望着这边,或在交头接耳,也有人在吃东西、喝水。
朱家桥瓦子里响起窃窃私语——
“他们也能看见咱们吗?”
“应该是……毕竟这名字就叫‘双向交流’,要是只有一边能看见,岂不是该叫‘单向’了?”
“哎呀……他们对面没有我们这里人多……”
很明显,“对面”的人没坐满,有些位置还空着。
“也许是对面的人来瓦子一趟要花不少钱,不像咱们,十个钱就能进场,二十个钱能有个座儿,一百大钱都可以叫不少饮子杂嚼了。”
有人试图用经济方面的原因解释两边的差别。
这时,原本站在勾栏舞台旁的那名女郎站上舞台,伸手指着舞台上那幅光幕,笑着解释:“各位,这就是‘异时空双向视听交流’,对面的‘异时空’是一个非常遥远的地方,那里的人通过法术与咱们见面。他们眼中看见我们这边的样子,将会在这个‘小光幕’里显示。”
女郎伸手,指向勾栏舞台右上方的一个大型明亮光圈——其实一点儿也不小。
片刻后,那个小光幕中显示出与光幕上其它区域不同的景象——是圆圆的一幅,色调明显与别处不同,在整幅光幕中显得有些突兀。
突然,朱家桥瓦子里有人高声道:“看,那是我们!”
紧接着那圆形小光幕中出现一个扎无脚幞头的壮汉,满脸惊愕,正伸手高高举起,指向哪里。
全场轰然一声,勾栏下有哪里的看客中发出一声惊叹。他们似乎认出了此刻说话的人。
接着小光幕里的景象转开,在瓦子观众中扫过,片刻后停在一个垂髫童子那里,那童子粉妆玉砌,极其可爱,手中正拿着一枚刚刚剥开的菱角,浑然不知自己已经被整个朱家桥瓦子和对面异时空的观众都关注着。
那童子的父亲见状赶紧将小童托起来,扛在脖颈中,好让孩子也能看看自己置身于光幕上的模样。父子俩身边,是一名年轻妇人,穿着对襟褙子,望着光幕上的一大一小,忍不住露出笑容,她也马上被引入光圈。一家三口一起,在光幕上表演了一个“全家福”。
这时,大光幕上显示的异时空观众神色开始改变,从一开始的懒散浑不在意变得极其专注。
他们开始饶有兴致地抬头张望,也有人伸手指点,转头与旁边人交换意见。
大型光幕上也开始聚焦于某一两人,让朱家桥瓦子的观众们能够看见对面的更多细节。
“对面”的声音也很快传来:“你们看,快看他们穿的衣服!”
这边汴京百姓们赶紧低头看身上的服饰,哪里不周正了?哪里给咱们大宋丢脸了不成?
“他们穿得一点都不保守!”对面的评价竟然是这个,“你看他们女士的领口开得这么低……”
很显然,刚才坐在那小童身边的娘子,她那身对襟褙子配抹胸的衣饰引起了对面的注意。
右上角小光幕里的形象迅速变化,出现了好几位女士的大幅特写,当然,为免任何人尴尬,虚化了女士们的所有面貌五官特征,只保留了她们此刻所穿的衣饰,有些甚至还被放大了能看清细节——有一位女士的褙子领口用金线绣了雅致出尘的并蒂莲纹,另一位女士的领口上还细细地钉着金珠。
与此同时,大光幕上也出现了来自对面的女士衣饰特写。
汴京的百姓们很快看见了剪裁得体的低领裙装,式样简约的吊带裙,露出完美锁骨的一字领……
大宋观众们的反应很一致:好看!
大约他们在瓦子里见到比这尺度大的机会太多,此刻朱家桥瓦子这边的反应令他们更加惊讶。
“他们竟然一点儿不觉得我们这时代的衣着过分暴露?”
“哎呀,原来宋时的女子穿着并不保守啊!”
“她们也能照样出门看直播……看表演,而且与其他人大大方方地坐在一处,一点儿也不拘束。”
“这女子们从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话到底是谁说的?”
这边朱家桥瓦子的观众们听见这种种评论,都有些摸不着头脑,有人甚至不客气地站起来高声问:“你们到汴京来过吗?要是没有亲眼见过咱们,就不要信那些道听途说好吗?”
对面听到了这样的反馈,似乎集体陷入了尴尬的沉默,人们面面相觑。
这场“直播”一开始进行得似乎并不顺利。双方因为“刻板印象”产生了一点点不愉快。
但好在那小光幕很快切换了视角,让关注的焦点迅速转移至另外一项事物上——
冰山。
这是一座巨大的冰山,被雕凿成险峻峰峦的模样,上面还点缀着些松枝与青草,宛若一座士大夫山水画幅中的名山。
这座冰山附近弥漫着遇冷凝结而成的水雾,冰山上渗出水滴,渐渐汇成溪流,潺潺地流淌至冰山下。
这副情景,单是看了就令人由衷感到无比清凉。
对面的话术却依旧未变,人们惊叹道:“他们有冰,他们竟然有冰!”
这边朱家桥瓦子里的观众,听到这样的评价,忍不住疑惑:“冰有什么稀罕的……一年四季都可以从冰窖里取啊。”
“哦,原来宋人是靠冰窖。把冬天的冰装在冰窖里储存起来——的确是个好办法。毕竟不像咱们能制冰。”
这边宋人听了,也有人嘴硬,站起来高声道:“咱们也能制冰!有啥大不了的?”
但一旁有人拉拉他的衣袖:“你拉倒吧!用硝石制冰挺贵的,你看谁家天天自己制冰?不还是从冰窖里取冰实惠?”
“人家能制很多冰那是人家的长处,做人要虚心一点,知道了吗?”
站立着的男人被身边人驳倒,讪讪地坐下来。
但小光幕马上又切换了视角,转向了一名小娘子手中托着的一只玻璃杯,杯壁上沁着细细的水珠,显然这里面盛着饮料经过冰镇,异常清亮。
很快,小光幕旁出现了一行字“雪泡豆儿水”。
继“雪泡豆儿水”之后,小光幕里又接连展示了“冰镇荔枝膏”、“白醪凉水”、“冰雪冷元子”、“雪泡梅花酒”、“冰镇蔗桨浸金桃”、“乳酪水鹅梨”1……全都是朱家桥瓦子中,在场观众手中现捧着的。
最后,小光幕转到了一个贩卖刨冰的小贩那里。
那小贩显然不知道自己正在被两个时空的观众们一起“观看”,他一边用工具刨出刨冰,一边大声吆喝:“甜瓜、白桃、金杏、水鸭梨、小瑶李子、红菱沙角儿、药木瓜、水木瓜2,配凉凉的刨冰嘞……用去岁的山泉水冻成的冰,干净又卫生,好吃嘞!”
水果刨冰——这是汴京夏季里人人都喜欢的解暑纳凉之物。这小贩吆喝的刨冰,显然是专门用山泉水在洁净的容器里东城冰然后窖藏,安全洁净,食客们肠胃无忧。
与此同时,朱家桥瓦子的大型光幕上也在显示着另一个世界里各种各样的刨冰,刨冰机自动运转,源源不断地刨出细密的冰沙,一旁的工作人员在为刨冰淋上各种各样的“浇头”,炼乳、蔗桨、各色鲜果、粉圆、果干……
这回终于轮到朱家桥瓦子里的观众们也能惊叹一句:“原来你们也吃冰雪点心!”
大光幕上显示着对面几名捧着刨冰的异世界观众向大宋观众们高举手中的刨冰,大声道:“夏天愉快!”
“哈哈哈!”
“冰雪点心果然人人爱!”
朱家桥瓦子里坐着的大宋百姓,也纷纷将手中的夏令鲜果和冰雪点心举起来。
竟然和对面这些穿着古古怪怪,言语也“古古怪怪”的“异世界”人找到了共同语言。
“冰”,竟然成了“破冰”的道具。
“夏日安康!”宋人们一起大声遥祝一句,然后纷纷低头享用美味。
这场“直播”,在最开始时气氛有点紧张,毕竟一方对另一方的认知有时会有点“误解”,而另一方则对“对面”则完全一无所知。
但到了这一刻,刨冰/冰雪点心将大家共同的夏天记忆串联起来,气氛一下子转好。
开始有人好奇地探头探脑,想要向对方多了解一些。
对面一个年轻小伙专注地看了一会儿,终于开口问:“听说,你们喝茶的时候,会在茶水上画画的,是这样吗?”
大宋观众们一起点头:那可不?
“这不就是咱们的‘茶百戏’?”
对面那小伙眼中写满了期待,问:“有哪位能现场表演一下吗?我一直想看看神乎其技的茶百戏,今天总算有机会了!”
朱家桥瓦子里,人们转头,相互看来看去,都想从同伴中找一个擅长分茶的。
这时只见一个衣着干净雅致的年轻人站起身,拉起身边的朋友,道:“这时我朋友薛绍彭,当世分茶第一高手,不妨请他……”
年轻人的话犹未完,只见小光圈中他的形象旁被打上了两个字:“米芾”,表示这是他的名字。
——对面顿时炸了。
光幕上,人们全从座位上跳起身,睁大眼望着这边,似乎想要仔细看看名满天下的“米颠”、“米痴”,究竟是如何一副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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